高泣自下狱之后,一直与蒙阳一样被看守在天牢之中。当时蒙忌提出让谢蕤同自己一去见他的时候,谢蕤应下时,还做好了要去牢房走一趟的觉悟。
岂知第二日才刚过了正午,蒙忌遣人来请她去昭阳殿,她这么一去才发现,蒙忌压根就没打算再去一趟天牢。
“你要在这儿见他?”
虽然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私下里直接将叛国重犯提到大殿里来的行为,总还是让谢蕤有些惊讶的。不过蒙忌却很坦然,手下奏疏放下,挑眉望了她一眼:“不行?”
说罢,不等谢蕤回答,他便起身内外一指,跟她安排道:“我已让尘里去提人了,稍后我在外殿见他,你就在内殿呆着罢。”
谢蕤揶揄着看过去:“这也叫‘与你一起见高泣’?”
蒙忌情绪不高,也没什么跟她对着干的心思,难得来了句肺腑之言:“请你陪着,是为了让我安心些,而不是让他不敢说话。”
谢蕤被他这话弄得微愣,表情淡下去许多,随口道:“我还有这能耐呢?多谢抬举了。”
将一众事情安排完,蒙忌没了说话的心情,谢蕤也好不到哪去,好在相顾无言了不一会儿,霍尘里便带着人到了。
谢蕤在内殿躲着,听着外间的动静,知道蒙忌并没有让霍尘里留在一旁。
森严空无的大殿,外头只剩了那两人,连空气都莫名的压抑肃穆。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首先听到的,还是蒙忌的声音。
“在外这些日子,我脑子里一直在想三件事。”
外殿,蒙忌没有高座于上,而是在赐了座之后,便于下首之位与高泣面对面的坐了下来。
对面的人,曾经多少昼夜在这一方殿宇里为自己苦心孤诣,竭虑筹策,可一别经年,再见是一样的地方,身份却已截然不同。
蒙忌缓缓吐息一记,没来由的轻笑一声,自嘲般道:“三件事——到如今也就成了复位这一件而已。”
高泣始终平静的与他对视着。
话音落地不久,那头的人由衷一微笑,出口的话满是诚恳——
“恭喜。”他唤:“陛下。”
蒙忌却更觉得好笑了。
“‘陛下’……?”他脑子里闪过瞬息的缅怀:“现在想想,我还是更怀念你叫我‘殿下’的时候。”
彼时年少,真回头去看,或许情份也能更纯粹一些?更真一些?
高泣没有说话。
蒙忌摇了摇头,驱散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追忆,而后问:“除了这句‘恭喜’之外,你还有何话说?”
他问完,径自预想了无数个答案,而高泣却在略一沉默之后,安之若素的问了一句:“是最后一面了么?”
蒙忌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淡淡一颔首,道:“最后一面。”
高泣点点头。
望着对面人的眼睛,他吐出这辈子最真心的两个字:“抱歉。”
蒙忌一笑:“我不接受。”
高泣没有半点意外、或是失落、煎熬的表情。
那副脸孔仍旧淡然,这个答案,似乎早已在他心里成形。
蒙忌忽然觉得既无力又荒唐,他微眯眼眸,看着高泣说道:“可能你也不在乎我接受与否,只要做了自己想做的、认为该做的,你也就安心了罢?”
这番话里有些质问,有些愤怒,他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高泣,就想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些破绽,可惜,终究没有。
高泣默然片刻,忽而起身,蒙忌将他那行止一看,当即便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于是在他还没跪下去的时候,他直接说:“不必跪了。”
没必要了。
高泣微微一怔,随后,倒也没坚持,点了下头,便又坐了回去。
深吸一口气,他对蒙忌道:“我有两件事,想同你说。一为求请,一为交代。”
蒙忌合着眼,淡淡应了一声:“嗯。”
他坐在那儿,一字一句道:“我已被逐出家门、移出家谱,自知一身是罪,万死难赎,凌迟无怨。求请陛下,宽赦高氏一门,不株连、不迁怒。”
蒙忌睁开眼睛。
“好。”
他应得过于干脆,高泣尚未反应,他却接着道:“你要保高氏多少人,我就凌迟你多少刀。你受够了,则其余者众,便是你亲母亲子,亦无连坐之忧。”
高泣重重一吐息,脸上泛起抹笑意,颔首恳切道:“多谢陛下。”
蒙忌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目光越发深沉。
高泣知道,他在等自己说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他顿了许久,眼帘落下一瞬,遮过些情绪,而后将每一个字都倾吐的再清晰不过:“霍其琛将军,已然作古。”
蒙忌听清了他的每一个字。
可他眼前一阵昏暗,垂着头拧紧了眉眼,他却不知道对这个早有所料的答案,自己究竟是信不信。
下意识的就想反驳——即便明明知道是无用的反驳,可那作古二字听到耳中,他也情愿无用一回。
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甚至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缓缓微抬起手臂,不知是想去抓住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心头都觉好笑。
理应,是什么都抓不住的。
然而,在将将垂落的半道,却触碰到了一双温热的手。
蒙忌心头一震,霎时转眼望去,而一旁的高泣也因殿中突然冒出来的一人而心头一惊。
谢蕤看了蒙忌一眼,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却也没有对他说什么,反而是转眼去看高泣,颔首示去一礼:“高相。”
紧接着,她又说了两句话——
“小女谢蕤。”
“先母霍氏,闺名苡若。”
后一句话音落地,那两人的脸上都精彩了一回。
蒙忌终于明白了,她的那一点私心,指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此刻,对于这个问题,他却无力追问。
借由谢蕤来了这么一回,他心头的情绪总算平复一二,又匀了两口气之后,他开口直冲高泣:“其琛在哪儿?”
“蒙忌问他霍将军葬处,高泣没有直接告诉他。”
不日之后,太和暴乱平息,谢蕤回到谢冉身边,将那一日后来的情形与她述说,这才发现即使已过数日,但自己心里,仍是连转述都那样困难。
“他提出一个条件,便是要亲自带蒙忌过去。”
“……蒙忌答应了,高泣也没有食言。当日蒙忌就秘密出宫,以高泣引路前去。他没带随扈,只有我与霍尘里随行。……最后……”
她看着谢冉那样紧张的脸色,后头的话,愈发的不忍心出口。
深吸一口气,谢蕤接着道:“他被葬在太和城北郊的荒山野岭之中,潦草掩埋,四周都是各样的孤坟,他连墓碑都没有一个。蒙忌……不信那里头葬着的是霍其琛……”
谢蕤说到这里,微微有些哽咽,谢冉闻言却先是一惊,脱口便道:“他开棺了?”
谢蕤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她说:“没有棺。他与霍尘里疯了一样去刨那土,最后那人重见天日时,已是一副白骨累累。”
“可那里头有一柄剑。霍尘里一见之下,抱着那剑便哭了。蒙忌也再在没有不信的话。”
谢冉脱力一般的肩周一瘫。
“……是其琛的佩剑。”
谢蕤没有说话。
这是不需要她去肯定的答案,谢冉的话也不是问句。
帐中安静了许久,谢冉揉着额角,咽了两回口水,终于问出:“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怎么死的。
谢蕤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当时国变,蒙阳第一刻、出手对付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谢冉点头,后来想想,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不制住他,蒙阳的确不敢向蒙忌下手。”
谢蕤接着道:“擒捕之后,蒙阳秘密将其关押起来。……起先,他对霍其琛也是抱了对待高泣之心的。可威逼利诱,寻遍了法子,施尽了酷刑,霍大将军到最后仍是那两个字——不降。”
谢冉的重点全放在那一声‘威逼利诱’、一声‘施尽了酷刑’上。
她问:“他是……死于酷刑之下?”
“不是。”
“他是死于高泣之手。”
那日荒山之中,高泣的话,随着寒风一阵阵的涌入耳朵里,至今,她还记得那时的感觉。
冰冷,残酷,愤恨,无可奈何。
——“那时候我偷着去看他,他那时候……血肉模糊,随便一眼,都能见到几处露在外头的森森白骨,我……”
“……我送了他一程。”
那时候,高泣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谢蕤对她道:“高泣说,当时霍将军已是濒死之态,蒙阳也以为他是重刑之下气绝身亡,并未起疑,更因到底顾忌着高泣与霍将军的旧交,他一开始便刻意隐瞒,没让高泣知道此事,怕其反悔不降。其后,蒙阳命人将霍将军尸身连夜拖出宫门,远远的寻了片荒无人烟之地简单掩埋了。高泣一早派了心腹暗卫去跟着,如此方才知晓其葬身之地。”
谢冉沉默了很久。
翻来覆去,总是绕不过那一个名字——高泣。
她哼笑,摇头,眉间心上尽是疑惑:“……高泣究竟为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谢蕤也回答不了。
她记得蒙忌在那最后一面的最后,终究没有问高泣一句为何,后来她问蒙忌,难道就真的不好奇,不想问上一句吗?
那时,蒙忌只是摇头一声无力的笑了一声,而后对她说:“他到如今都无意与我交代这件最该交代的事情,以他的性情,绝不是等我去问,而是如你所言,他根本就不会说。”
“那你呢,”比起意料之中的答案,谢蕤更关心的是:“余生,是不是都要为此事而煎熬?”
没想到,蒙忌却耸了耸肩,脸上莫名挂上一丝轻松。
“原本我也以为将会如是。可同蒙阳那一面见过之后……到现在,我似乎反倒不那么看重高泣的因由了。”
他看向谢蕤,道:“还是你那句话——防不胜防。我只知道我从来对得起他也就是了。至于这个理由……”
“他没有该反我的理由。”
讲完了这些,谢蕤看着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姐姐,意有所指道:“二姐,你明白了吗?”
谢冉缓缓朝她转过头。
说来,她与蒙忌此间处境,倒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明白。”她点了下头,长舒一口气:“有那防着人恨我的功夫,终究自己问心无愧也就罢了。其余的……他要恨,总有理由。”
说着,她眸光渐渐敛起,手指也跟着紧了些。
——“可有些人做有些事,则是无情可原的。”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