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悲无喜——那时,世子鸣年不过十二。
待杨衍回过神来时,谢鸣一柱清香已然奉上,两步上前,一只手覆在金丝楠棺盖之上,另一只则背负而立。
他微阖着眼,沉默到头,忽然开口。
“于我陈郡谢氏而言,谁坐这个帝位都不重要——”
杨衍有一瞬间的恍惚,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他的话并非是对棺中兄长而说的。
他在同自己说话,而那声音清冽如常,竟无一丝波澜。
他说:“你不想,换了眠溪、彻儿,谁都一样。只要陈郡、琅琊不想放权,皇帝也不过就是个傀儡。专行百载,还差这一代吗?”
那时候,杨衍蹙了蹙眉,心里是有些气怒的。
倒不是因为他冒犯自己的态度,而是他这话说在杨徵的灵位尸骨之前,对于曾经胸怀浩浩宏图,一心归正国本的贞裕太子而言,多少是种侮辱。
于是,他问:“你觉得在三哥面前说这番话,合适吗?”
谢鸣从鼻腔里逸出一丝嗤笑。
“人死如灯灭,有什么不合适?”他睁开眼睛,看着前面那方灵龛,眼里几番明灭,出口的话却仍是对着杨衍:“倒是你很有意思。”
“眼里只看得见死人,却不知‘活’字怎生书。”
杨衍眸中有极浅的波光闪动,刹那之后,便又低下了头。
往铜盆里投掷着元宝,他想,谢鸣也是来劝自己的吧。
老实说,对那个皇位,他素来无心。兄长在时,在外他们虽是异母所生,却比同胞手足尚要兄友弟恭个八分,向王杨衍,纵有胸怀沟壑,却也受不住皇城四方天地的桎梏,只愿蛰伏于兄长的羽翼之下,风花雪月,富贵风流。而今兄长遭横罹难,那至高无上的储君之位一夕空出,多少人都盯着那块肥肉妄图塞到自己嘴里,可他——
他却对那个皇位起了一种厌恶之心。
“谁说我不知道‘活’字怎么写?只是各人的写法不一样罢了。”
谢鸣收回覆在棺盖上的手,回过身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他问:“你以为谁都有资格写这个‘活’字吗?”
随着他这句话,某些记忆似乎在杨衍脑中活跃了起来,他手指一僵,微垂的眸眼中划过一分悸痛。
谢鸣走过去,躬身抬起他的头,四目在咫尺间相对,杨衍依然没有在他眼中看到半点情绪。
分明说着很严重的话,可他的语气、态度,却又生生像是一场煮酒叙话,再普通也没有了。
他极是平静的告诉他:“杨衍,你要明白,那上头坐的是谁与我父亲没关系、与我谢鸣没关系,有关的不过是你一个人的命运而已。你把这个位子让出去,就是把你自己的命交出去。到时成王败寇,再没人会为嫕德皇后报仇、没人会为贞裕太子报仇,更没人会记得一个乱世江山下默默无闻的向王。你向王之下,向王府诸人生死都再轮不到你来定夺,也没人会为你保全。如若这些你都能接受,那这皇位让出去,于你、于这帝位,都是福气。”
谢鸣说完这番话,转身便离开了。
十日后,宝象帝病重宾天。时,谢皇后传先帝临终口谕,欲扶清王彻承继大宝,门阀之辈以武陵冉氏为首,以所谓口谕并无人证见证之名,力阻,反拥燕王眠溪为帝。时以谢、王两家久久持中不言,两王势均力敌,一时僵持不下。
至月中,向王杨衍送贞裕太子棺椁而归,北极殿上力压两王党羽,请出先帝遗诏,诏曰:“……后贤皇子向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至丧服乃罢,当以陈郡谢氏女弗作配,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遗诏既出,护国公谢寒渡、兴国公王契当即表态,合力护持向王继位。两王党羽回天无力。翌年元月,皇四子向王杨衍登基为帝,改元乾明,加尊皇祖母圣安皇太后为圣安慈寿太皇太后,加谥嫡母嫕德皇后为嫕德贞圣文皇后,尊生母先帝继后谢氏为敬恭皇太后;三月,册后妃,中以侧妃萧氏册贵妃;五月,聘陈郡谢氏长女弗为后,大婚于坤德宫。
后来,杨衍偶然曾想过,如若当年自己到了也没做这个皇帝,即便谢鸣说的那些假设都会成真,是不是至少弱冠才及、天下无双的世子鸣便不会走上与贞裕太子一样的路?不会在命中最盛大的灿烂还未曾到来时,便折陨如灯灭?
人人心里都有‘如果当初’,可偏偏他这个‘如果当初’,是即便真能回到当初,也不能让如果成真的。
“这回能不能留下?”
乾明七年初,开国丞相、兴国公王契薨,追谥敬成公,世子修袭兴国公爵,二月初出仕丞相之位,世称冠龄权相。其他人不知道,甚至连杨衍都未曾想到,谢鸣竟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那时在秦淮画舫,他因痛失肱骨鼎臣,郁郁寡欢之下微服出游。船外十里烟花燃尽金陵千古绝色,船内是他一人带着惶然与缅怀的彻夜独酌。那声清冽的笑音被一缕寒风送进耳畔时,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幻听了。
夜色微醺,抬眼看到谢鸣转着柄白玉如意含笑踏入舫中,那一道无俦身影入目,仿佛又与那一年贞裕太子灵前的无悲无喜之容有了重叠。
他会在亲朋身死时笑,他会在兵败山倒时讴歌,他会在歌舞繁华时流泪。
后来人说,明威侯绝代风华,冠世无俦。却唯有一人知道,谢鸣的骨子里,实则是极其不合时宜的。
那夜他不知从何而来,一身并无风尘,就如同是自乌衣巷中寻常出门一般。落座不言,抚着如意与他痛饮,直至整坛的竹叶青一滴不剩,杨衍带着五分醉意看他,一声疑问出口,不知已是这七年间的第几次挽留。
谢鸣比他还要清醒三分,闻言却有一分疑惑:“‘留下’?”
他郑重点头,望进他的眼中,一字一句道:“留在京华,于我左右。北极殿上,我许你出将入相。”
彼时敬成公方逝,丞相之位虽空了出来,但满朝文武无一人不知,继任者当会是谁。
琅琊王氏——只能是琅琊王氏;王修——只能是王修。
没有人知道,相位悬而未决的那段时间里,皇帝心里的第一人选,并非是后来经世风流的冠龄权相。
“文政么?”谢鸣笑了,目光落在玉如意上,问着:“哈……王家岂非要疯了?……小修怎么办?……你这天下还要不要了?”
“‘昔年若非文侯早逝,那如今文王武谢的局面恐怕便要改一改了。’”提起这句曾经流传甚广的旧话,杨衍问:“在小舅舅之后,文韬武略,你又何尝不及?”
“郗大人的一番戏言,谢鸣若是当真,那就真是找死了。”
“玉酒,”他叫了一声,目光微眯,里头却有格外坚韧的光芒:“你会怕这些?”
“我怕的的确不是这些。”谢鸣说。那一瞬间他看过来的目光,让杨衍觉得,在喝酒的,从头到尾就只有自己一人。
谢鸣起身走到临窗的小榻上踞坐下来,眼中是带着讽刺的笑意。他说:“当年高祖举兵覆晋而自立,他是世族门阀里走出来的反叛,成了功便是帝王。臣道专行、主威长谢的威胁,他最清楚。如此境况之下,开国先立柱国三公,十几年未曾有清洗之意,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样大不敬的话,杨衍没有说他一个不字。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时,谢鸣却又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什么兄弟一生,你爹信我爹忠心的鬼话。当年杨谢王冉四家公子又何尝不与渊帝司马铎兄弟相称?最后不还是逼得所谓兄弟自焚于室了?恩怨情仇这些东西,在当权者眼里都是狗屁。有了不抵没有,趋利之心,翻起脸来,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
他这话说得太清醒,太明白,也太残忍。
杨衍的醉意只剩下两分。
他觉得头痛,看着眼前之人,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愠怒:“你既然这么想,当年又为什么要劝我争这个帝位?”
天知道,如若当年谢鸣没有回来、或是没有贞裕太子灵前的那番话,今天坐在九五之位上的又会是谁?
可谢鸣却说:“我没有劝你啊。”
他转了转脖子,唇角勾起一抹国色,一句句问道:“我当初何尝有过一句劝你的话?我不过是将利害为你剖析个明白,决定是你自己做的。不是吗?”
杨衍一拍桌子,整个船身跟着猛烈一晃:“谢、鸣——!”
他最生气在,谢鸣这话,实则他没法反驳。
到现在他甚至都不敢确定,当年谢鸣对自己说出那番话时,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考虑?他究竟是想推助自己登继皇位,还是……
“好了阿衍,”谢鸣酒后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摆摆手,随口道:“别动气嘛,不如想想我的问题?”
杨衍眉头发紧,揉了揉额角,“……什么问题?”
他含笑道:“为何高祖留着谢王不敢动?”
杨衍睨了他一眼,干脆道:“因为不可动。”
谢鸣垂眸一笑,又问:“那在明知不可动的情况之下,他又是怎么保全杨氏江山的?”
太阳穴似乎跳了一跳,沉吟半晌,他道:“……对立面。”
谢鸣的满意一点头。
“对立面。”他说:“陈郡与琅琊各掌文武,彼此牵制,亦彼此保全,这个对立面一旦打破,两家彼此妒恨就算了,做了这个出头鸟,就要做好不得好死的准备,细算太不值。”他微叹,摇摇头,修长白皙的手指又一次在玉如意上抚过,嘴里说道:“我惜命,这辈子,图个放浪美名也就罢了,文成武德,你找别人罢。”
他说完这些,杨衍似乎恍悟了些什么。
世子鸣大才槃槃,却从不行掌实权,踏遍四方军帐,指点智计,却从不触碰战功,游走六合八荒,十步芳草,却从不停留一处。
杨衍眉目不自觉间便已更深,心头袭上一股混合着愤怒与委屈的情愫,他问:“你觉得我会对你不利吗?”
谢鸣倒在榻上,闻言支起半个身子,朝他投来笑意悠悠。
“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我、称颂我吗?”他说:“就是因为与他人之间的交往,我从来不赌。”
杨衍眸中闪过一道厉光:“你是不信。”
不成想,谢鸣竟是坦然颔首:“我是不信。我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要钻这个牛角尖,为什么非要争一个圆满无瑕、求一个独一无二。哪有哪段关系能这样?过犹不及,用力过猛往往是没有好下场的。”
几年后的今天,站在望仙楼上,再度想起那一晚的杯酒夜话,杨衍甚至能记清谢鸣在说那番话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后来,秦淮河临别时,那人轻抚着如意,却是对自己说:“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占尽天下好处。阿衍,坐在这个位子上,你要学着释怀啊。”
释怀……
暮色渐深时,圣驾来到坤德宫,谢弗听见禀报便有些意外,迎出去行过礼,启口便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按理说最近朝政繁忙,他一天到头不是议政就是听报,清明殿都睡了几天了,又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到自己这儿来呢?谢弗问完,心里隐约生出些猜测,果然便听杨衍直接问道:“小妹来过了?”
谢弗有些无奈。
她使了个眼色,苏音带着宫婢退下。她这才点头道:“来过了。”
杨衍脸色不大好,能看出来有些着急,“你同她说什么了?”
谢弗看着他这样的状态,不由蹙了蹙眉,转身给他奉了杯茶,不答反问:“皇上这是怎么了?难道小妹去御前告状了?”
杨衍默了一瞬,方道:“朕从望仙楼出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正要出宫。”
她愣了一下,跟着便明白了。
去了望仙楼,怪不得此间心境如此波澜。
他又问:“到底说什么了?还是在太后那儿受了委屈?”
“是在我这儿受的委屈。”谢弗在一旁坐下,对他说道:“说起玉酒,也说起萧氏,难免她不痛快。”
这么一说,杨衍一怔,心下便了然了。
片刻后,他握着茶盏的手指渐紧,神色里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了,只是眸光依旧发深。
“……是朕让她受委屈了。”
谢弗心头觉得有些好笑,更是有些悲凉。
她轻声一叹,宽慰道:“往后她迟早会明白的。如今这些,也是不得已。她一个人心里不舒坦,总好过江山受难。”顿了顿,她说:“放心吧,往后都会好的。”
这一回,杨衍却没那么容易放心。
“也未必。”他微微抬头,目光投到远处,眉尖微蹙:“如若这次输了……”
话没说完,便被谢弗打断了:“皇上别说糊涂话。”
杨衍朝她看来,便见她笃定道:“不会输的。”
“会赢。”
谢冉出了宫门,轩车已走到乌衣巷口时,她朝外一看,便让车夫调转了马头,直奔紫宸府而去。
“……郡主!郡主您不能进!上将在室中议事,您不能进啊……!
闻玄在与沈傲等人议事,远远的听到外头有紫宸卫焦急阻拦的声音传来,眉宇不由微微一蹙。
“让萧放……”
他一句话没说完,外头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视线越过堂中几人朝外看去,入目的便是谢冉那道赤红色的身影。
后面的紫宸卫跪地谢罪:“属下拦阻不及,请上将恕罪!”
闻玄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下去罢。”
堂中沈傲几人都有些发愣,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也不知此刻应当如何是好。闻玄看了谢冉一眼,回头继续将未说完的话说完:“让萧放坐住了高平不准给萧然让路,剩下的交给承光自行处置。”
沈傲抱拳应声:“诺。”
随即,闻玄点了点头,众人会意,便都依依退下了,临门处经过嗽玉郡主身边时,还都渐次抱拳示了礼。
闻玄从案后走过去,谢冉的脚步好像就定在那儿了一样,半点也没往前动。他心里涌上层担忧,来到她面前,抬手捧起她的脸:“怎么了?”
谢冉抬头看了看他,忽然一步撞到他身上,两只手臂环上他的脖颈,用了极大的力气。
闻玄一怔,身体相触间,这才发现她整个人颤抖的厉害。
他眉目一深,两手在她腰间收紧,给了她片刻的时间沉默,之后便低声在她耳边道:“……到底怎么了?嗯?……冉冉,跟我说话。”
那声音低醇轻缓,却蕴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谢冉闭着眼睛,眉间皱出了一道印子,在他如同咒语般的呢喃中,忽然叫了一声:“闻玄!”
声色急促,如同漂浮海中,抓到了唯一一段浮木。
他一手摩挲着她的背脊,一手抚着她的后脑,微一点头,应道:“嗯,我在。”
此刻谢冉脑中混乱已极,亦是煎熬已极,坤德宫里,谢弗最后的那番话还在耳边盘旋,让她想忘都忘不了。
——“你这么聪明,难道就没想过,萧尽悠她为什么敢那么做?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出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就算她自己能不要命,难道也豁得出整个兰陵萧氏吗?”
——“就算这些你没想过,难道你也没考虑过父亲当年为什么要放过萧氏?你想说父亲宅心不忍迁怒?可即便如此,光是降爵是否也太过仁慈了?……死的那个可是鸣儿啊!”
半晌之后,闻玄听到她说:“我都忘了有多久了,”
声音中传出一丝哽咽,她接着说:“忘了有多久,阿姐不曾叫过哥哥‘鸣儿’。”
她说:“那一年,如果不是我执意要他回来,他就不会死。”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