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蒙忌随手捏碎了茶盏。不过等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却是头一次感受到了何为瞠目欲裂。
“——!!!”
“你……!你是……”蒙忌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一手撑在石案上,一手指着他问:“你是‘闻玄’?!”
“你就是大乂的紫宸上将?定元王?!”
他以为自己从未见过闻玄——那位大乂的紫宸上将、谢冉的新婚夫婿、被诸国称传为战神的人。
可是,见到的一瞬间,他才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
一身墨色轻裘的男子屏开左右,只身随霍大将军入内,玉立处贵胄天成,望向蒙忌的目光里晕散着清浅笑意,周身兵刃不御,分明该是密见敌国君王的肃杀场面,此间却宛若久别故人间的一场煮酒。
在得到预料之中的愕然反应之后,闻玄垂眸一颔首,低醇的音色出口,化开一片风沙刺骨:“阿忌,好久不见。”
这一声,却是连一旁的霍其琛都紧锁了眉目,眸带愕然。
那一日瞭望亭中长达两个半时辰的会面之后,蒙忌终究还是让闻玄将自己的妹妹带回了那片他曾立誓不会再让她踏足的土地。面对这个结果,最惑然不解之人,便要数和昌长公主本人了。
当知晓皇兄改变主意,允准自己回去的事情时,她原本以为这是嗽玉郡主在其中做的功夫,可当她被士兵护送着来到瞭望亭中,入眼见到的却是那个促成自家夫君身死、全府族灭的罪魁祸首时,她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刹那间脑中只剩了一片空白。
她并非不知定元王夫妇成婚合卺之事的始末,正因为知道,是以在如今,她才仍旧将闻玄与谢冉看作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来对待,一方仇雠、一方恩义。然而此刻摆在她眼前的事实却是,兄长原本打定主意不准自己回去,可却在与自己的仇家见过一面后,就改变了主意。
他竟然能让蒙忌改变主意。
蒙蕴汝在回去的一路上,一直反复想着这一句话。
“夫人……”闻玄给了她一路的清静,终于是营地已近在眼前的时候启口同她说了一番话:“漱冰公子带同小公子都在得隆营中相候,小公子一切都好,夫人不必担心。至于后事,夫人有什么需要,内子自会为夫人安排,夫人不必多虑。”
交代完这么几句之后,他微一颔首便转过头去,随即与沈傲说起了话。几人此刻都在马上,蒙蕴汝落在后面,身边跟着他的人保护,盯着那道背影看了许久,她秀气的眉眼狠狠一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两腿将马腹一夹,便提速赶了上去。
“闻上将,”她唤了一声,打断了闻玄与沈傲的说话。
沈傲会意,且勒了勒缰绳刻意落下一段。三丈内就剩了他们两人,蒙蕴汝这才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闻玄心头一动。
不曾想到,这句话,自己还没等到谢冉来问,倒是让旁人占了先机。
他一笑,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却是说道:“听内子说,夫人留下来,是有意为云王昭雪。”他看了蒙蕴汝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而坚韧的情绪,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唏嘘。
收回目光,他平静道:“我劝夫人一句,大可不必。”
说完,看着近在眼前的营地,他头一个翻身下马。
蒙蕴汝一怔,回过味儿来也跟着下马,追到他身边怒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闻玄微微抬首看了看天空,启口淡然:“闻某掌权多年,手下虽不清白,但却从不屑于构陷诬蔑的把戏。云王之事,是非曲直,我对得起头顶三尺神明。”
说着,他转头看向她,面目平和从容,与她气极的煞白脸色对比鲜明。他接着道:“不过如若夫人不信,执意要查个分明,闻某也绝不阻拦,只愿夫人心里有个准备,以免最后才发现事与愿违,那便少不了要崩溃神伤了。”
此言若是当初家门倾灭时听到,她想,自己一定会立时就冲上去与他拼命的。可经历了这长久以来的消磨与苦难,她此刻却也没有那么深重的戾气了。他这话听着纵然可恨,可蒙蕴汝却也不得不承认,面前人说这话时的面目态度,实在是坦然得过分,也真实得过分。
可她却不能相信。
“倘若你所言为真,那你又为何要帮我留下?”她满眼都是警惕,此刻比起报仇,她更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你到底想做什么?”
闻玄摇头无奈一笑,“夫人心怀疑虑,闻某也只有言尽于此,至于其他,一时之间并无多言之必要。”
说话间,余光瞥见一人匆匆而来,他转眼,正好看到了迎出来的云渊清。
斯斯文文一颔首,他客气的唤了一句:“漱冰公子。”
云渊清在他跟前驻步,面色安然,抱拳一拜:“拜见闻上将。”
蒙蕴汝看着他对闻玄的态度,不由皱眉。
闻玄道:“公子不必多礼。闻某不耽误两位叙话天伦,先告辞了。”
说罢,对他二人各自颔首示了一礼,便带同自己的人先进去了。
“嫂嫂。”云渊清拱手一礼,关切道:“一路风尘,可还吃得消?”
“无妨。”蒙蕴汝的目光还停留在闻玄离去的身影上,漫不经心的一应,半晌,方才看向他,“……叔叔待紫宸上将,倒是客气?”
云渊清容色平静,只道:“尊卑有别,渊清不敢越礼。”说罢,侧身让道:“外头风大,我们也先进去罢。”
“渊清,”缓缓走出两步,蒙蕴汝忽然停下来,突兀的一唤。
云渊清闻声回眸,微露疑惑。
蒙蕴汝豫了片刻,眉目深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他说……王爷的事,他对得起头顶神明。”
云渊清登时一愣。
她问:“你信吗?”
闻玄直接回帐去找谢冉,帐帘一掀,里头却只有另一人的影子,他一时微有惊讶:“……蕤蕤?”
说话时,那道目光还不死心的在一目了然的帐中扫了两圈。谢蕤放下手里的书卷,笑道:“二姐不在。”
闻玄走至她对面的一铺坐席前落座,“哪去了?”
“澍识兄今日回返主帐,她与曜之哥哥去送了。估计也快回来了。”顿了顿,目光朝外一挑,她问:“人带回来了?”
闻玄点点头,她想了想,又问:“往后怎么办?”
他轻笑了一声,道:“那得问你姐。”
那一声笑,无端的便让她心头思绪顿起。
“偶尔我会生出一种错觉——”片刻之后,她垂首拂了拂衣袂,再看向他时,安然淡静的目光中,带着不属于年纪的睿智笑意。她道:“你无所不能,不过是在纡尊降贵陪着她玩儿罢了。许多事情看似是她在左右,可最后的把握这方向与依归的,总是你。”
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出口,闻玄亦眸色渐深。
其实早先,他有时候也会想,如若自己看上的是谢蕤,那么许多事都会容易许多。
这两姐妹差的倒并非是头脑,只是一腔心肠,一个是七窍玲珑,一个,却太是纯粹赤忱。
片刻之后,他问:“……她也会有这种感觉?”
谢蕤倏然一笑:“若只是这种感觉,你就该庆幸了。”
她想了想,长出一口气,道:“其实二姐的心境,远比你想的要开阔,有些事情,如若你是因为怕她怪你而欺瞒,则大可不必。不过若是另一种情况,我就不说什么了。只一件,我把我姐姐交给你,是奔着让你二人相互扶持过一辈子的,你若是对不住我这份信任,我纵使不能与你抗衡,也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你活不舒坦。”
就是这样,她分明不知真相如何,但却能猜出个大概方向,聪明得过分,却总是有着点到即止的分寸,自己的意思落地分明,不愈矩,亦不退让。
他始终很庆幸,在谢鸣之后,还能遇到这样一个人。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他道。这一句仿若誓言,字字千金。
半晌后,他不知想起什么,望向对面的丫头却是目光调笑:“……说起来,你二姐最疼你,我也挂着你的婚事呢。正好现成有个绝佳的人选,不若让我以媒谢媒如何?”
说起来,在自己能如愿娶到爱妻,这其中多亏眼前的小姨玉成,长久以来,这大媒的名头,他都牢牢的给她留着呢。日思夜想不知何以报,也唯有以媒谢媒这一条路了。
谢蕤倒也识逗,细眉一挑便道:“姐夫要做媒人我不拦着,但事先说好,小妹缺点不少,头一遭就是眼高于顶,要是入不得我的眼,可别怪我不给你这大媒留脸。”
他颔首笑道:“哈……这你放心,我给你未来夫婿定的标准,定然比你自己设的还要高出一大截去。否则不说冉冉那关过不去,我也不会满意的。”
一番话不算什么紧要,偏偏那话里的某两字过耳,谢蕤登时仿若雷击一般,瞠目望向他。
她还当自己听错,试探着问:“……你叫她什么?”
“什么……?”闻玄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一时也是吃惊不小,略一思量,道:“……‘冉冉’?”
“‘冉冉’?!”这回听得不能再清了,谢蕤眼中的诧然之色也是愈甚了,慌乱、意外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她问:“……她也同意你这样叫她?”
他没有回答。
其实,谢蕤自也不需要他回答,就凭至今他都能将那两个字如此流畅的叫出来,谢冉也是不可能不同意的。
闻玄看着她这种种反应,思绪斗转,不由就想到了紫宸府大礼成婚那天晚上,掀了盖头,自己望着谢冉第一次唤出这个称呼时,她的那番模样。
同样是意料之外,仿佛自己触碰了什么掩埋经年的古旧一般,不同的是,当时的谢冉更多是心神不属的讶然,而眼前的谢蕤,却已经是骇然了。
他微一沉思,问:“这个称呼,究竟有什么问题?”
谢冉同王昭送人回来时,才一入营地,青丘便将闻玄带回蒙妃之事告诉她了。面对这个乐见其成的结果,谢冉听罢,却只觉心头拔凉。
去见过蒙妃母子之后,她回到帐中,眼见只有闻玄一人在内,二话不说走过去便问:“你去见过蒙忌了?!”
闻玄正坐在案前给杨衍修书叙南诏之事,见她回来也不急,长锋不顿,直降手边的一封书折往前一推,淡淡道:“蒙忌的盟书。”
谢冉看看那案上那道明黄,复又看看他,紧拧着眉将书折拿起,越看就越是心惊。
“五年之内……两不相犯?!”她惊愕的瞪向他,满腔的疑惑化作一句话:“你到底做了什么?”
落笔写毕了最后一个字,再扣下印章,他这才抬首,望着她安抚一笑,道:“攘外安内,南诏内里也有一摊子烂事儿待他处理,若非为了和昌公主,也不会有之前一战,如今他巴不得外无敌国之患,好给他腾出料理内务的时间呢。”
谢冉眉头不展,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为什么我说没用,你说就有用?”
“我知道的比你多一些。”他道,“翼王蒙阳的势力旁根错节,我给了他一些消息,可以助他清君侧。之前为蒙妃之事,他本欲与你相见,好直接将云承带回去,我来时正好遇上南诏的密使,便将人截了,代你去同他见了一面,就手同他做了这桩交易。”
“若何?”
他笑道:“我将蒙阳放在他身边的细作身份告诉他,另外与他留了一封印着定元王印信的白纸,以此得将蒙妃带回。”
谢冉又是一惊。
留下印了印信的白纸,也就是说,他这真是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为蒙妃母子安全作保,如若她们母子有半分闪失,那么蒙忌只要在那张白纸上稍稍发挥一下,那这天下间所有通敌背主大不韪的罪名,便是随意往他头上扣了。
他此举,自是可以让蒙忌相信他承诺保全蒙妃母子的真实性,可转念再一想,只要蒙忌舍得下蒙蕴汝的命,决心将自己的妹妹放在天下伟业之后,那么也只消做篇文章,便可任意为紫宸上将安排个罪名。连坐之下,连自己这位定元王妃都不能独善其身,整个谢家恐怕都要跟着获罪,到时候一举除掉大乂军中的中流力量,不也是太简单了吗?
她想不明白的是,凭闻玄的头脑,怎么会这样信蒙忌?
“你竟然这么信蒙忌?”
他纵横西北两方,可对南境,应当是毫无过从才对,明明该是从未见过的两人,怎么会达成这样一桩交易?
然而对此,他却坦然反问:“为什么不信呢?”
“人呐,有时候不必相识,也可判断出性情。蒙忌能为蒙蕴汝与你约定一年的相安无事,结果这一年来,边境就当真风平浪静,一年之后又半月,他还是等了,这还不足以说明他对妹妹的感情吗?”
“况且,我也说了,如今南诏朝中,他与蒙阳争锋正酣,蒙妃就是这时候回去,也未必安全。与其在这种情况下,冒着让妹妹怨他一辈子的风险将人带回去,还不如我保证了她的安全,成全她圆一个念想,等到最后诸事平定了再了无牵挂的回归故里。”
“你就那么相信,人心历久而不变?”她问:“而且还是你并不熟识之人?”
问完这一句,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或许……不是并不熟识之人?
会是这样吗……
闻玄笑道:“冉冉,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更何况,你忘了吗,蒙忌身边有我的人啊。”
“什么……”
她刚想问他什么时候跟自己说过这个,话没出口却是恍悟了。
可不是吗,蒙忌身边自然是有他的人的,否则蒙阳之事,他又如何得知?
也是,能坐到这个位子的人,魄力、头脑、万全的筹谋,缺哪个可以。
“至于这五年之约……”他道:“这个时间很巧,拔毒疮、清朝野,休养生息,于南诏算是最合适的。而五年长短,也足以分明局势——两越覆灭之后,诸国对我大乂蠢蠢欲动,再度合纵是近在眼前的事,杨家的气数是荣是衰,五年时间也可大致分明。蒙忌是少有的聪智之人,五年的太平时能让他坐稳帝位,兴复国力,坐看鹬蚌相争的结局,不是太合算了吗?”
说完,他还不忘加一句:“自然了,这也只是设想中最有可能的局面,或有意外,也未可知。”
谢冉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发直。
“呵……”半晌,她笑了一声,道:“我已经开始怕你了。”
他眉目一蹙,将矮案推到一边,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问道:“怕什么?”
谢冉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的呼出来,道:“你仿佛无所不知,而别人,却对你一无所知。”
虽然,与谢蕤的说法不尽相同,但本质,却也共通。
他凝着眉,一摇头:“你不是别人。”
那目光深沉坚韧,谢冉似乎可以感觉到,只要此刻自己问出口,无论是什么,他都会回答。
可是,偏偏话到嘴边,总是一个不问,一个也不主动说。
许久的默然之后,他打破僵局的温柔一笑,抬首在她面颊上一撩,说道:“这边的事结束了,回主帐交代一番,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她眸眼一动,半晌,垂眸不语。
他心头一笑,脸上笑意淡淡却不入眼,问:“不愿意回去?”
他替她算道:“也大半年了,不想见你的副将手下们?”
谢冉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就又底下头去。
想见,自然是想见的。
可是,还有一些事,她总要等个结果回来的……
“呵……”
忽然一声带着嘲讽的浅笑响在耳边,她一怔,目光不由自主的就朝他投去。
眉宇清然,他说:“你是太想见陆兰庭的人,太想听他们给你带回来的消息,是不是?”
最初的惊愕只停留了刹那,听他将这话说出来,她竟然生出一缕奇异的解脱之感。
心情一复,她顾自笑了两声,道:“说起来挺奇怪的,我原本也想到此事未必能瞒过你去,心里本是做好了准备同你对质的,可是……现在你真问出来了,我,”她抬头看向他,接着道:“……我竟然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小时候犯了错误闯了祸,被发现了似的。”
想了想,她给自己的心情最后下了个诊断:“胆突。”
闻玄将容色收敛,作势挑眉道:“‘像’?你现在难道不是犯错误了么?”
谢冉觉得这事得两方面看。她随口直言道:“冉冉犯错误了,谢将军没有。”
一句话本是想区分开家国间两重身份的,可说完,她自己却头一个愣住了。
片刻的僵愣后,她原地一转,捂着红透的脸背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又急又恼的背影。
闻玄也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句话,心头再一次因那‘冉冉’二字而动,什么装假的责难之意也都没了,凑过去揽住她的腰,探过头去就要去看她的脸。
谢冉跟那儿吼:“你起开起开别看我……!”
谁能想到,妙计安天下的领南谢将军,在战场之外,竟会是如此招人喜欢的一个人呢?
若有丝竹管弦在侧,他愿奏一曲《得宝》,传昭天下。
“好了,冉冉……”扯下她糊在自己脸上的手,在她鼻尖上一刮,他贴近她耳畔,低声道:“我不生气,原谅你了。”
谢冉气得不行,“谁用你原谅!我羞的又不是这个……”
他笑着逗:“哦……?那羞的是什么呀?”
她越发懊恼,低着头小声的嘟囔:“……自己那么叫自己,好别扭,真不好意思……”
她现在想,都不知道适才自己究竟是在发什么魔怔。
“我爱听就行了。”闻玄缓缓阖上眸子,双手合抱在她腰间,将人就着这个姿势拉进怀里:“……好了,回去吧。”
“回哪?”
他道:“当然是你的主帐,而后回家。虎贲卫的消息你不必等了。我人就在这儿,你有什么问题,你问一句,我答一句。”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