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京华时,年关已近在眼前。
一路回到乌衣巷,谢冉原本以为闻玄不说回紫宸府,便是要先回谢府的意思,岂料到了府门前自己才要蹦下车,却又被他拦下来。
“做什么?”
闻玄拉着她的胳膊将人按了回来,掀开帘帐同谢蕤告了别,这才回过头同她道:“是你做什么?”
谢冉蹙了蹙眉,他却接着笑道:“夫人,你已经出嫁了,哪有长路迢迢,不回自己家反倒先回母家的道理?”
“……你早说嘛!”谢冉颓丧的撇撇嘴,抱怨道:“既然如此,那一早就叫蕤蕤自己回来就是,何苦再来送这一趟?弄得现在过家门而不得入,你当我大禹么!”
她暴躁的声音落地,那头嗑着瓜子看话本的青丘就咯咯咯的乐了起来。
闻玄无奈一笑,“谁说过家门而不入?”说话,他再度掀开帘帐,示意她顺着自己所示方向看去:“……你看。家门,不就在那儿吗?”
等到不消片刻后,马车在乌衣巷中另一座新修的府邸前停稳时,谢冉下了车,站立在高阔朱门之前,这才看清了头顶那乌木金漆匾上赫然书刻着的四个大字——定元王府。
唔……对了,此间,是不必再回紫宸府了。
昔日杨衍此了那几座府苑下来后,因着战事瞬起,闻玄便将这王府交由手下人去修整打理,期间诸事繁忙,他与谢冉还都没机会来看一眼。如今与她携手在府中信步逛看,心中如同被晨起的阳光一寸寸细致的照遍,他没想到,味道竟会如此美妙。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家。
寝殿落在王府中轴线上,四四方方的一座庭院,开阔静谧,中有廊桥流水,各样名贵花植,身在其中,随意一望,便都是极好的景致。然而闻玄侧目一看,却发现谢冉的脸色上并未见得有多欢喜。
他难得有些紧张,问道:“怎么,不喜欢这里?”
谢冉站在庭中,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半天才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有比较便有高下……”
听到这儿,他还以为她是对比于过去谢府中的闺阁,起了故土难离之心,孰料她下一瞬却是有些幽怨又委屈的朝自己看过来,启口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没想到的话:“我还是喜欢紫宸府里那间小屋子。”
闻玄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谢冉仍在幽怨中,倒也没注意,顾自绕了小半圈,嘴里喋喋不休的念叨着:“……门前一棵枝桠茂盛的树,树下摆上两张摇椅,落一铺小案,雪水沏上一壶清茶,看日出日落,望云卷云舒……”说着,她脚步一停,回头对他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是比这豪奢府邸,朱门酒肉来得舒服许多!”
闻玄这时候缓过味来,眼里涌上不可置信的笑意。每当自己觉得她不可能更招人喜欢时,她就总能不期然的又带出些惊喜来,而他明知道这样下去对自己而言并非是十分的好事,可就是一意孤行,不愿意阻拦这份欢喜悦然。
他走过去,自身后抱住她,低低在她耳边感叹:“没想到我的冉冉这么好养活……不过把紫宸府比作陋室的,想来也只有你嗽玉郡主一个了。”
清浅的笑意滑过耳畔,她听他说:“好啊,你喜欢这样,我再于这定元王府中给你盖一座陋室便是了,总归浩浩府门,哪还能找不出个墙角呢……”
不曾想,话没说完,却被她连连摆手打断了。
“罢了罢了,就这么住着吧。”谢冉从他怀中脱出来,语速微快,似乎一定要打消他这个念头似的:“虽说一座竹篱茅舍费不了多少东西,可现弄一座,总还需要时间精力呢,如今北境动荡,你也够操心的了,就算你龙马精神,却也没得平白耗费到这上头去,有这时间休息还休息不过来呢。”说着,她四下一望,不知要说服谁,狠狠的点了两下头,道:“嗯……这里也不错了,就这样吧。”
若说适才只是为她一人而生出的惊喜,那现下这回,却是他身在其中的感动了。
这些年,上至君王、下至走卒,敬自己的、畏自己的人数不胜数。所有人都当他无所不能,似乎连凡俗二字都不愿再往他身上套,仿佛生老病死,早已与他无关。就在连他自己也渐渐不会再记起自己的疲乏倦怠之时,因缘间,他便遇到了谢冉。
此刻,她就这么站在他面前,直白的诉说着自己的关切在意,让他惊怔之下,仿佛连动一动都成了难事。
明明,两人之间还有那些芥蒂前嫌;明明,还有那么多事,他依旧还在瞒她;明明这些,她都知道。
“冉……”
好不容易他启口,一声‘冉冉’没叫出来,那头沈傲的突然到来,便将这话给截断了。
沈傲掐着时辰过来,进了庭中方才发现气氛不大对。不过他人都到这儿了,自然走也走不了了,行了礼便禀道:“上将,时辰不早了。”
——时辰不早了,是时候该进宫面圣了。
闻玄的情绪理敛的十分妥帖,闻言看了看天色,果见是不早了。王昭同他们一起回来,进了城门连乌衣巷都没回,便直接进宫了,而他却为着第一次与她一起回家,已经耽搁了这些时候,眼下再不走,这一天也就去不成了。
他答应了一声,便让沈傲先去府外等着了。自己进寝殿更了衣出来,临走时又问了谢冉一次:“真的不去?”
“不去。”谢冉裹了裹衣领,一脸不虞之色,半点不动摇:“述职罢了,曜之又不是弄不明白。你就说我病了,帮我告个假罢。”
自从萧然擢封之事出来,这些天提到杨衍她就没有好脸色,闻玄笑了笑,也不勉强她,直将人往寝殿里塞了进去,嘱咐道:“进去睡一会儿,等我回来一起用晚膳。”
谢冉点头,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一路消失。
莫名就觉得心头越发空了。
浴房中,侍女早已备好了热水,她洗了个澡出来,合着一身中衣便要往床榻上钻,这时候外头殿门一动,她转眼看过去,不多时就见了青丘蹑手蹑脚的走进了。
谢冉打了个哈欠往床上一躺,问道:“干嘛你?自己家里还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
青丘没理她,只问:“上将走了?”
“嗯。”谢冉蜷了蜷身子,把被角掖了掖,又问:“你到底怎么了?做什么亏心事了?”
“我做亏心事?哼,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做亏心事呢!”听到闻玄不在,青丘说话声就大了起来,往旁边一坐,问道:“你可记得那时候在上将帐中见到的那个女的?”
谢冉疑惑的皱了皱眉,“女的?……唔!你说汲媚啊?”好不容易想起了人,她却是疑惑未减:“她怎么了?”
青丘一脸忿忿之意:“我刚刚听人说,上将把她弄回来了。”
谢冉微微一怔。
“……‘弄回来’?什么意思?”
紫寰宫,清明殿外。
方迟见闻上将带着属下款款而来,忙陪着笑脸上去行了一礼,而后道:“王昭将军此刻正在殿中述职,上将请稍候,容老奴前去通禀。”
闻玄浅笑,颔首客气道:“有劳大总管。”
方迟连连道:“不敢。”
闻玄来得算晚了,原本王昭的述职也快完了,如此,他只在殿前候了顷刻,殿门一开,王昭出来,他便被宣进去了。
殿中熏着如旧的芬芳,闻玄步履从容的迈进,随着身后殿门一关,他进拜道:“臣玄觐见,愿陛下永岁长安,与天无极。”
这套说辞结束,实则内心之中,他是很好奇杨衍接下来的反应的。
自从与谢冉成婚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他们君臣二人单独对面相见。闻玄一直都很想知道,杨衍的忍耐力,以及他心底那份不可说的情分,究竟深重到什么地步。
果真,这位年轻的帝王没有让他失望。
“平身罢。”
殿上传来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就只是随口而言,闻玄直起身子,心下一忖,便抬首与他对上了眸光。
这一记对视,无端便持续了好久。
如若在场还有第三个人的话,或许便会觉得好笑了。这两人的目光分明都是平静至极的,就像两口相连的古井,单单望去,让人实在很难理解这样的对视凭何能持续那样长的一段时间。
最终,还是杨衍深吸了一口气,结束了这场无声的对垒。
帝王脸上挂着清淡的笑意,面对殿下站着的人,似乎一切如旧,语气都还是剖离君臣,多带了两分友人之间打趣般的讽刺轻嘲之意:“两越之战打得漂亮,闻上将不负骁勇之名,朕心甚慰。只是卿厥功至伟,朕都不知道该赏些什么以示嘉奖了。”
这样的一个信号抛出来,闻玄自然不会不接,唇边一抹笑意绘下,他谦逊道:“皇上谬赞了,此番收归两越,臣不过行辅弼之功,定计行军诸事,皆为谢大将军与副将谢至所为,臣委实不敢贪功。”
杨衍闻言一声冷哼:“哼,你倒也敢说。战中有主副,你个主将如此行放权之道,也真好意思!”
后头声调渐渐高了起来,闻玄心里倒是越发舒顺了。
他微笑,道:“上行下效,臣不敏,不过效天子之意而为罢了。”
圣上放权于紫宸,上将方放权于副将,虽说算是讨巧之话,但杨衍听了,却也不由的勾了勾嘴角。
两人由是从两越后事说到四方情势,等大概议了个差不多时,外头天色已经黑了。
“她怎么样?”杨衍一直想着,难为到了这一刻才问出来:“是真病了,还是为着萧家之事与朕怄气?”
闻玄挑了挑眉,随即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只道:“皇上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多此一问。”
话音落地,他便看到杨衍蹙起了眉。
高座上的帝王问过这一句,似乎便不愿再多去折磨自己。顿了顿,又问:“对了,前些日子,陆兰庭上奏,说小妹动用了虎贲卫去查西晋,此事你可知道?”
“知道。”闻玄微一颔首,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处处都惦记着我大乂,她自然是要未雨绸缪的。”
杨衍却是微微眯了眯眸子,沉吟片刻,问道:“只因如此?”
他一笑,目光深邃,笑容温和,语气里透着无尽的从容坦然:“我是这样想,却是未曾问过她。西晋处境尴尬,说是西境也可,说是南境也搭得上,加上之前南诏之事未有定论,她多一重担心也是有的。”顿了顿,他又道:“皇上若是心存疑虑,还是往后亲自问谢将军自己更为妥当。”
适才那口堵在心头的气因着这句话终究是被激了出来,他拍了下桌案,道:“呵,问她?朕倒是想问!如今连述职都推给曜之了,这样看,岂非直等到年关她才肯进宫?”
闻玄依旧不疾不徐,只道:“非常时期,陛下多担待罢。”
话里有无尽深意,不可说。
杨衍眉目又深了两分。
“唉……”许久,他一叹,道:“与其常日居于满楼之风中,朕宁愿这山雨来的快一些。”
这一回,君臣两个目光再度交汇,个中却蕴藏着无尽的默契。
他道:“如此没有耐性,可不是皇上该有的情绪。”
话里莫名带了两分教导之意,换了别人,恐也只有谢公敢说。
杨衍摇头,唇边逸出一抹苦笑:“呵,这一回,终究与以往不同。朕等不急要快刀斩乱麻,又怕戏不足,鱼儿不上钩。心里委实不好过啊!”
他便是一笑。
“微臣在此,尽忠效命,陛下尽可放心。”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