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冉在南昌县外追上云渊清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前来拿人的紫宸府兵先她一刻而到,奉命随漱冰公子云渊清回京的一队护卫已然尽数折了进去。
岳风雷扫了眼一地横尸,收剑抬首,不期然迎上漱冰公子那兀自清冷镇定的目光,跟着后脊便是莫名一凉。
长身玉立的羸弱青年,清秀如画的面目,携着一身浓郁雅致的书卷气,分明应当是投身于清谈论理的一介书生,可这一刻,修罗场上几进几出的精兵名将,却是有些信了那翩翩公子千军万马中不动如山的传闻。
“云公子,得罪了。”
岳风雷说罢一摆手,两个手下便径直朝云渊清而去,谁知绑人的锁链尚未就位,横空就杀出一位瘟神。一阵凛风划过,听命拿人的两个人被凌空摔到岳风雷脚下,等反应过味儿时,方才惊觉手臂上传来的钻心剧痛。
“混账东西,我的人也敢碰,不要命了么!”
突如其来的惊骇过后,岳风雷定睛望去,只觉眸眼都跟着震动。
预料之中的冰凉镣铐并未到来,云渊清着眼一看将自己护在身后的来人,眉尖一蹙,惑了声:“嗽玉……?”
只两字,岳风雷心头雾散。
——陈郡谢氏女冉,护国公谢寒渡次女,明威侯胞妹。宝象十四年,高祖认为义女,封嗽玉郡主,今上呼为小妹。乾明九年,驱南诏敌军盛功,拜领南大将军,加封佑国嗽玉郡主,由是尽统南疆事宜。
是她。
暗自将心神一定,他上前一步,抱拳见礼道:“末将紫宸府裨将岳风雷,拜见谢将军。”
谢冉瞥了他一眼,转头将满地横尸一扫,眸中一凛,冷声道:“我这些手下,是你们杀的?”
于她而言,不过是要一句面对面的承认罢了。
而岳风雷也是磊落,半点怯意也无,坦荡道:“吾等奉今上之命前来捉拿云府家人,说明情由之下仍遭其随护诸人负隅顽抗,万不得已唯有击毙,冒犯之处,还请将军谅宥。”
以四人之力击杀一队十二名随护兵将,谢冉至此方才对那号称集结了天下精兵的紫宸府有了初步了解。想起眼前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哼笑一声,“呵,兄长好筹算,知道陆兰庭手下那群货不敢动我的人,这见不得光的差事竟越过虎贲卫,直接动用起了紫宸府!”
岳风雷谨遵府训,面对恩宠声焰震天下的女子,仍能从容不迫的晓以大义:“崇王云昭明通敌谋反,日前已为天子诏谕当庭杖毙,其余云府诸人,男子处斩,女子没入奴籍,漱冰公子乃为罪王嫡生胞弟,血脉之近,不足以独善其身。久闻将军深明大义,此间还请全天子之意,使吾等带走人犯。”
他这一番话原原本本的道出,谢冉心头当下便是一颤,急忙回头去查看云渊清的态度,见其容色无变,方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转瞬便又是十分的担心。
“人犯?呵……”谢冉冷笑,紧跟着瞳孔一收,厉声道:“回去交差罢,就说抗命的是我谢冉,不管是皇上还是你们主子,有什么话,直接来同我说!”
岳风雷沉吟一瞬,抬首目光沉沉的望向谢冉,问道:“将军这是不让?”
他说话间,身边的手下已然摩拳擦掌。
扫了眼已经被自己断了四臂颓在一旁的两人,谢冉眸光一压,“想跟我动手?”
岳风雷不语,下一瞬则是出手凌厉,掌风直冲云渊清而去,显然是直接用行动给了她答案。
将四个人八条手臂尽断了,从出现的一刻直到结束这场争斗,她不过用了一盏茶的光景。
“滚!”
岳风雷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这样的痛楚了,接连后退数步,立足方稳,便听那纤纤女子重重一喝,威压之下,是汹涌翻腾的怒意。
眼看办事不利的罪名已经扣在头上,岳风雷倒也接受得坦然,转身而去之前,抱拳是抱不了了,但也不忘对她颔首示去一礼。
“等等!”
他领着三名手下走出去不过两步,便又被她原地喝住,回身,只见她目光深深的往地上那十二具陈尸上望去,继而郑重其事的朝自己看来。
“回去告诉闻玄,紫宸府欠我领南军帐十二条人命,我记住了!”
一字一句,皆是咬得狠戾高威,顷刻便能让人忘了她女儿家的身份。
风声肃肃雁飞绝,退敌之后,阔阔林间,便只剩了她与羸弱的青年,以及那一地血红。
谢冉此刻才有机会去查看云渊清的状况。眼见他身上并无伤处,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真的?”
水滴落海一样的声音传入耳中,她讶然抬眼,随即便遇见了他波澜不惊的目光。
就那一刹那的时间,她仿佛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继而从心底生出一抹骇然。
沉一口气,她将事情与他说来:“三十一日早朝,紫宸上将当庭弹劾王兄通敌谋反,据说……有边境十六州长官往来书信为凭、崇王府家臣为证,证据确凿。”
在岳风雷历数京中风云时,她看到他面不改色的平静,还以为他已经知道了,不曾想,那只是他初闻霹雳之时下意识的应对。
她不知道,因着前头匆忙赶路,后头又水土不服,才入了豫章郡,他便病了两日,又逢落宿休息之地乃是闭塞的村落,是以崇王府之事,纵然外头已经闹得天下皆知,可却偏偏躲过了他的耳朵。
云渊清听完谢冉的话,上来就抓住了最后的四个字——证据确凿。他眉目一深,问道:“你信?”
谢冉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摇头道:“我不信。”
并非安慰之言,而是她的确不信。几辈的世交云府,自小相识的昭明王兄,高门富贵,却从来就是淡泊朝堂一族,说他有夺权争龙之心,她怎么可能相信?
她这样干脆的答案让云渊清心里稍稍宽放,可怀疑消释之后,那扎根自心底盛放而出的剧痛也更深了一分。他回想着岳风雷的话,许久,又问:“当庭杖毙?”
“……当庭杖毙。”
“……兄……”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启口:“家人……”
谢冉似乎比他更难开口,平复了半晌,方低头道:“云氏男丁尽皆处斩,蒙王妃与承儿不知去向,素心……下了诏狱,云……”
云渊清眼看着她窒息似的狠狠吸了一口气,跟着听到她说:“云姐姐当夜于寝宫……自戕。”
低垂着头,她的目光正好落在他垂手的身侧,话音落地,不期然,就见到他根骨分明的手掌狠狠一收,攥出一片青白。
记事起便已经相识的人,这十几年来,她从未跟他说过这样锥心刺骨的话。
“嗽玉,你不该来。”
不知道又是多久,紧握的手掌舒展开来,他再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让她意外的话。
谢冉一怔,倏然抬头看向他,只见他神色如常,接着道:“南诏的公主和亲大乂,册崇王妃不过一年,便家破人亡不知所踪,蒙忌不会甘心咽下这口气,兴兵来犯是迟早的事。”
那一刻,谢冉觉得百感交集也不过如此。
她摇摇头,坚定的握起他的手,“军中我已经安排好了,诸副将皆在,若有不时,也当能抵挡一阵。”
看着他的眼睛,她一字一字说道:“我晚了一步,保不下昭明王兄,但我会保住你和素心。”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