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越战场之事大局初定,谢冉一口气还没松到头,头顶上一只黑鹰飞过来,就又将她扇回到了水深火热之中。
“话说……”看着谢冉解下鹰腿上的传书开始看,那一脸凶相的小东西就老老实实的站在她肩头。青丘很有些上手薅一把鹰毛的冲动,思绪兜兜转转,就问道:“……四公子的这些黑鹰,当真非谢氏人不认?”
虽说也已经亲眼见证过好几次了,但是青丘心里仍然存了一份疑。总觉得别人召唤不下这剽悍凶猛的小东西,未必便是因为并非谢家人的缘故——或许,只是因着一般人都不够凶呢?
谢冉不动声色的将短短的几行字看完,随手将小纸条撕了,刚想撒一把天女之花,转头扫了眼周围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好景致,扬出去的手就转了个弯。跟着,青丘随身的小布包里便多了把碎屑。
将小东西引到臂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弄着,对于青丘的问题,她随口答道:“反正不姓谢的一般不认。”
“那,夫人呢?嫁入谢氏、或是娶了谢氏之女的人,它认不……啊!”没忍住上手去摸鹰头,被那带钩的鹰嘴一啄,青丘瞬时就是一声大叫,叫完了捂着手指就瞪了过去:“……小东西,好坏的!竟敢啄我!”
看着她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谢冉就悠悠笑了起来。
“小坏蛋,不准调皮!”她在鹰头上弹了一下,回头继续跟青丘说道:“应该是不认的罢!……黑鹰繁衍不易,数目并不很多,除我们家每一代的饲主之外,一只黑鹰额外只认一主。就比如说四哥每次给我送信,用的都是这只小东西。黑鹰性冷比狼更甚,叫它们认主可不容易了,得从我们小的时候就开始同它相处,三四岁起认养一只,有个十来年,长大成人了,它也并非一定就会认。”说着,她不知想起什么,忽而恍惚起来:“……据说这几代以来,黑鹰认过的外姓人就只有一个。”
青丘一听便来了兴致:“谁啊谁啊?”
可惜,她这话问完,闻玄便派人过来将谢冉叫走,应雷青萍那一面之请去了。
看着小坏蛋纵翅飞去,在天际掠过几道剪影后便消失无迹,青丘蓦然间有些发痴,心里还止不住在想,那个外姓人究竟是谁。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她循声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便彻底将她的思绪全都拉了回来。
谢至回来了。
狮子骢似乎都在疲惫。马鞍上还绑着副滴血的包袱。
有时候她会想,谢冉对这几个弟妹掏心掏肺,护犊子护得恨不得替他们受尽这天底下所有的苦厄,回头看看确实也是挺值的。就比如这一回谢二公子了结了南越战场的事,转回身连主帐都没回,只带了一个手下就接下了追击叶平江的任务,硬生生跑出去四天四夜,咬死了一口气不破楼兰终不还。
斩杀那么一个人,割下那么一颗头颅,不为请功,就为了三个月前的那个承诺。可见谢冉当时的那一句‘失望’到底有多重。
青丘叹了口气,就地坐了下来。
谢至从他二姐夫那儿报禀出来,想着他二姐还在同雷青萍那儿纠缠,一时不得见,便想先回去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然而出了主帐不经意那么一瞥,就将小土坡那儿黯然神伤的一道人影收了个满眼。
哟,那不是同道吗。他心头一下子活泛了,转了个方向就往那人影背后摸去。
青丘正在默背《黄帝内经》,头顶忽然间洒下来一片阴影,她眉头一动,没等身后那人耍出吓人的把戏,便先一步开口,淡淡说了声:“回来啦。”
谢至张牙舞爪的笑脸瞬时塌了。
等他在她旁边坐下来时,一道浓稠的夕阳向前打出一片暖暖的金,他就又开心了起来。
“回来了。”谢至平静的回了一句,下一句便又懒散了起来,拖长了调子抱怨道:“好累呀……!”
《黄帝内经》彻底没戏了,青丘阴恻恻的斜了他一眼,呵呵一笑:“真没看出来。”
谢至眯了眯眼睛,随手扯过她的小布包翻吃的,可除了两颗包好的青梅之外,就只摸着了一把碎纸屑。他嫌弃的把碎纸屑塞回去,两口就把那两颗小梅子解决了。青丘嘴角一抽,心道真是亲姐弟。
他是真累着,难得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而青丘也是罕见的沉默了好一会儿,许久之后,忽然开口叫了一声:“谢至。”
“……嗯?”谢至悠悠转首去看她,好久没听这丫头叫自己全名了,冷不丁还有些惊悚:“怎么了?”
青丘一束目光远眺出去,看都没看他,可是说起话来,却深沉正经,十分不像她的作风。
“二公子,”她又叫了一声,跟着告诉他:“你不用太在意你姐的那句话,她可疼你了。”
时隔百日,可谢至还是立即就知道她指的是谢冉的哪句话。
——“我没生气。”
——“就是很失望。”
青丘说完,面上八风不动,内里却少见的开始紧张。
她其实挺怕他误会谢冉的。
他沉默半晌,忽然低低一笑,青丘一怔,才忍不住要转头去看他,一股大力却忽然撞在自己肩膀上,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谢至已经十分熟稔的缠上来跟自己勾肩搭背了。
那一刻,她仰面朝天,无语问。
魔音灌耳,端得是一派没心没肺,谢至中气十足的一阵大笑,跟着义气拳拳道:“好哥们儿!够义气!还知道安慰我!”
“……”
青丘很头疼。
她拿出了十倍的嫌弃去推人,怒斥道:“别拉拉扯扯的!一身汗臭,快滚去洗澡!”
谢至幽怨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可怜巴巴起来:“我饿着呢……有肉吗?叶平江那龟儿子尽往深山老林里钻,我追他这么一通儿连带着啃了好几天树皮了,都快成若谷了……诶诶,你看看我,是不是瘦了好大一圈儿?”
他说着从地上蹦起来就开始在青丘面前转圈,青丘冷冷的看了他半天,没说话,站起来转身就走。
半个时辰后,当青丘带着谢至和随他一同回来的那个小兵在后面分烤兔肉的时候,谢冉终于结束了与雷青萍的一番会晤,紧张的心神松散下来,蔫头耷脑的回到主帐里。
闻玄在案后听到刻意放得重重的脚步声,头也未抬,嘴角噙了一抹笑,淡淡问道:“见过了?”
“见过了。”谢冉看他落笔不停,一道明黄翻覆中晃眼,想是在写奏折,便没过去。往榻上一坐,歇了半晌忍不住疑惑道:“我以为你不赞成我留他呢,怎还如此礼贤下士?”
在最开始听到雷青萍提出要见自己的时候,谢冉心里闪过许多想法,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他真的只是想见一见自己’这一条。
雷青萍并非喜欢拐外抹角之人,没两句话就已经道出了自己决定投身乂军的意思,而她嘴欠问了一句原因,对方也毫不遮掩的倾诉一句对她夫君的钦佩之情。这让她这个促成此事的‘罪魁祸首’莫名生出了一种酸酸甜甜的心情,说开心呢,显然不到那份儿上;说不开心呢,也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唉,毕竟是一家人,人家夸他,自己还是骄傲的。她说服了自己,转而就有些疑惑于闻玄的态度。
闻玄笑了笑,等将手中的最后两笔字写完,搁笔起身,方才说道:“你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雷青萍此人……掰正了,也是个良将,确实当留。”
谢冉觉得,他心境还是很开阔的。
“那要留在谁的手里呢?”想了想,她心思一转,便又趣上了:“紫宸府还有位置给他?”
他从旁拿了颗红彤彤的小苹果过来,塞在她手里,笑道:“紫宸府干的是哪有困难往哪补的活儿,没看我头上还挂个定北大将军吗,说白了,四境主将若是都争气,紫宸府轻易是没活干的。”
谢冉吭哧啃了一口,一眼斜过去,阴阳怪气道:“你这意思就是说你岳父大人不争气喽?要不要我回头帮你转告一下?”
闻玄面不改色,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的一戳,道:“‘轻易’。告状也把话带全了,别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还指望着父慈子孝呢。”
“要不要脸?”
紫宸上将很不要脸的摇摇头,顿了顿,回答她之前的话:“放西境吧。”
谢冉一怔。
他接着说道:“本来就是西境的人,这一回两越虽说收回来了,但政权立了几十年,后续的事简单不了。雷青萍虽说是叛将,但在北越威望甚高,他的军队也颇得民心,物议引导好了,便是事半功倍。”
物议呀,真是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小东西。
听完他这番话,谢冉憋了好半天,啃了口苹果道:“……你也真放心!”
他就笑了,枕着双臂往榻上一躺,看着她问:“不是你说他人品好吗?”
“那也没见着如此上赶着试探人性的。”谢冉往里挪了挪,抱膝与他对视,感慨完一句之后,想了半天,也点了点头:“……不过也好,恩威并济,诓了人家这么一回,也是该许些甜头。羁鸟还知道恋旧林呢,这个年纪再远走他乡,也确实不大好。……就是兄长那里你要想法子看看怎么说服了。”
闻玄一笑,微阖双眸,有意无意的道了句:“别小看了你兄长。”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