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谢蕤回忆起乾明十一年来,八月十一那一天,总是最深刻的日子。
那一天,她得到了一副让她珍重一生的画,也认识了一个让她看重一世的人。
不过回到当下,当那个一身玄衣落拓,眼含六合浩瀚的男子朝自己走过来时,谢蕤不能说是不震撼的。她绝没有想到,这人竟就是赫赫扬名的紫宸上将,闻玄。
那样的气度容颜,根本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更不提这个寻常人,还是个出身草莽,杀孽无数的武夫。
“敦柔郡主,在下唐突了。”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低醇的声色,晕染着浅笑与从容。
彼时城下的一出戏文方罢,凌玿将谢蕤从一众沸腾的百姓中带了出来,转身暂避于茶楼中,想着等外头的人潮散一散再作打算,两人说话间刚欲入座,闻玄便在这时不偏不倚的出现在其面前。
他走近时,正听得凌玿在问:“既然此画并非文侯遗作,妹妹又何必如此珍而重之呢?”
谢蕤却是不以为然,轻抚着卷轴淡然道:“重要与否本就与真假无关,书画笔墨,高于笔法的,是意趣情怀。”
闻玄当即心中便是一动。
随即他便上前,一句话道出口,谢蕤还未及说什么,倒是凌玿侧身就将她半挡在了自己身后。他看着闻玄的目光里包含着戒备,但出口的话却仍是客气十足的:“敢问尊驾是……?”
一旁萧放见此情状不由暗自一笑,早听说孝义侯凌家的二公子有心于敦柔郡主,如今一见,还真是应了那百闻不如一见的老话。
闻玄的态度从来都是极斯文的,如今也是对着凌二公子礼貌的颔首示去一礼,只是目光却稳稳的同他身后的女孩对视着,一时收扇拱手,自报家门:“郡主有礼,在下紫宸府,闻玄。”
谢蕤的眼中可察的闪过一抹惊动。
“紫宸上将?!”
凌玿说出这四个字,震惊十足,却是再无谈客气二字。
这也难怪,萧放心头一叹,毕竟凌家与云家,作为世族林立之中唯二的两个家不成族的显贵门庭,自前朝大晋开始,便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细算起来,那自南诏和亲而来的蒙王妃还是崇王云昭明的继妃,当年崇王长成,礼聘求娶的嫡王妃,便是凌家长女、眼前这位凌二公子的长姐。想来若非凌王妃红颜薄命,大婚三年便因难产而逝,那么此番云王府出事,或许连凌家也是难逃一劫。
闻玄既知晓凌玿身份,再看其态度,自然不以为冒犯,仍是礼数周到的微一颔首,道一声:“凌二公子。”
凌玿面露冷笑,极力压抑着怒火,道:“将军既知道我是谁,就不便再打扰我兄妹叙话了罢?还是说将军看上了这个位子,意欲使我二人让位?”
闻玄垂眸一笑,萧放那头已然蹙眉,先一步道:“凌二公子未免咄咄逼人了,吾主三句话出口,两句道的是礼数,一句报的是家门,何曾有半点仗势欺人,言辞不善之处?倒是公子,出门在外,也该拿出些家门风范。”
凌玿眼见他一身戎装打扮,又称闻玄为主,自然也当是紫宸府的人。他便没有好气,皱眉问道:“你又是谁?”
萧放抱拳道:“失礼了,在下兰陵萧放。”
好么!又来一个萧氏之人,可真是冤家路窄!
凌玿闻言,面目登时又冷了一分,“哼,萧家的人,没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便响起谢蕤安然平静的声音。
“玿哥哥。”
凌玿未出口的话便顿在了那儿,他回头去看谢蕤,只见她神色安宁,眼中却含着一分提点,对自己道:“出门在外,莫失礼数。”
凌玿蹙眉,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谢蕤已经绕开他,径自向前。
“上将有礼。”她站在闻玄面前,恭恭敬敬的福身回礼,转而又看向萧放,唇边带出一丝浅笑,道一句:“萧将军,一向少见。”
萧放自以礼相待:“敦柔郡主。”
“一向听闻上将英名,谢蕤有心一见,奈何总不得机缘,今日相逢即是有缘,不知上将可愿给谢蕤这个面子,闲坐一叙?”
闻玄既有意与自己搭话相识,想来也是有相邀之意的,考虑着身边这位表哥的刚直心肠,未免场面再往不好的方向发展,谢蕤便索性先一步提出邀请,正好,她对眼前的人也很有些研读的兴趣。
闻玄看着眼前的谢蕤,心头莫名而来的那股喜悦愈发盛大,这种情绪,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过往里,还只出现过两次。
他含笑道:“郡主盛情,玄却之不恭。”说着,便请人往楼上他一早吩咐留存的雅间而去,谢蕤问了位置,便请他与萧放先行过去,自己稍后便到。
见其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间上,凌玿终于忍不住了:“蕤儿,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还真准备同那起子狼子野心的人对坐品茶吗?”
谢蕤看了他一眼,心头一叹,道:“今日之前,你可认识他?可见过他?”
凌玿一怔,不解她话中之意,但仍是老老实实的答道:“没见过,也不认识,可是他……”
“你想历数他的‘罪名’?”谢蕤道,“朝堂之事,你未曾亲身经历,便没有立场判断对错,你眼中他的错误,不过是因着你对云家的私情方而有之,是真是假,只在私心,不足言说。可另一头,他征战十数载,为江山居功、为百姓守护,这些都是实打实的,你也是受益之人,你若能为别人的事仇视他,是否也该为着自己而感谢他一句呢?”
她一番话,只把凌玿说得脸色窘然。
“你……”他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我……”
谢蕤无奈的压了压唇角,道:“玿哥哥,你性情清高直白,这并非坏事,可你该记住,出了门,外人眼里,你是凌家的儿子,你言行有失,人家不记着凌玿如何,只会说,养不教,父之过。”
凌玿赫然一惊,只觉是醍醐灌顶,一言惊醒梦中人。
他慌乱的与谢蕤道谢,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之势,惹得后头的青笋跟青裙皆笑了起来。谢蕤侧目没什么威慑力的瞪了她们两个一眼,转而又向凌玿道:“适才相护之举,敦柔在此谢过,楼上茶局便不劳玿哥哥作陪了,免得您不自在。等来日敦柔再于府中摆宴相邀,届时还望您赏脸。”
凌玿虽知她是为着自己考虑,可还是不放心她一人上去,怎奈谢蕤的性子,但凡做了什么决定,便不是旁人轻易能左右得了的,他劝了半晌,终见无望,也只能随她,料想她的身份摆在那儿,危险倒是不至于有什么,只是那两个人的身份让他不悦罢了。这样想着,他也只能是又向两个侍婢嘱咐了好些话,方才恋恋不舍的先行离去了。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有话就说。”送走了凌玿,谢蕤带着两个丫头往楼上去时,见她俩在自己身后鬼鬼祟祟的说话,便说了这一句。
两人对视一笑,青裙便没大没小的说道:“我们两个是说,您适才对凌家二公子说的那些话都是明理至极的,只是前两日咱们府中闹成了那个样子,怎么也不见您同大人与二小姐也说上一番呢?”
谢蕤面上划过不以为意的一记淡笑。
“岂可同日而语。”她说着,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凌家哥哥若也有拿命挣太平的事迹能将拿出来,他就是与闻玄决战拼命,我也只会说他英雄肝胆,血性男儿。”
她身后,青裙青笋俱是一怔。
临窗木案前,闻玄正端着杯盏抵在唇边,此间目光远远的眺出窗外,神色竟如峰巅云雾般悠远,恍若遗世独立。
即便,萧放就在他右手边的位子上坐着,可谢蕤眼中,此间天下也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她有些不懂。
沉了口气,谢蕤走上前去与二人打了声招呼,萧放向她身后看了一眼,便问:“凌二公子走了?”
谢蕤入座,淡淡笑道:“表哥失礼于人前,自觉不妥,实在羞于见人,便嘱咐小妹代其向二位将军赔礼,还望两位将军多多包涵。”
萧放笑道:“郡主言重了,适才上将还与放言及,凌二公子果率性人也。”
闻玄搁了杯盏,谢蕤坐在他对面,他一打眼便见到了那副始终被她亲自抱在怀中的卷轴,不由笑道:“郡主果真是有缘人。”
谢蕤眸光一动,刚想问什么,便听他犹如感叹般道:“缘者,不过是被珍惜的相遇罢了。说来容易,世间懂得者却实在不多。”
她微微一怔。
看看怀中的画卷,再看一看眼前的人,谢蕤心头浮现出一个念想,然而只在一瞬,那念想却又不见了。
她浅饮一口茶,道:“是呢,相遇便是因果,珍惜,便是有缘。人人都想做有缘人,又有几人能对缘分真心以待呢?”顿了顿,她又笑道:“上将是难得心思澄明之人,不知是否当真唯有经见过风浪白骨的人,才能得此业果。”
就如眼前的闻玄,就如,自家的姐姐。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