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里,沈傲将闻玄的第三封信送呈到谢冉面前,彼此对视之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股名叫心累的情绪。
约有半盏茶的功夫后,谢冉将手里墨色晕染的素宣往案上一拍,掀开眼皮朝站在那儿的沈傲看过去。
沈傲心里一哆嗦。
“我忽然想起来,”她眸光微眯,往椅背上靠去,缓缓问道:“咱俩是不是有亲?”
这话实在太容易惹人遐想,沈傲根本就没细想,启口便郑重答道:“将军,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末将还想再为家国立新功呢,请您体谅。”
等他说完,谢冉的眼神里填进了一副嫌弃。
“你瞎白话啥呢?”她抬指轻敲着案面,徐徐虑道:“你姓沈……嘉阳驸马——吴兴沈君复是你什么人?”
沈傲一怔,末了长舒了一口气。
他恭敬答道:“驸马乃是末将堂兄。”
她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颔首道:“那我表姐也就是你堂嫂……咱俩可不是有亲嘛!”说着,她作势好奇道:“那你怎么到了闻玄帐下了?不如以后跟着我吧,凭你的履历,当个副将不在话下,何苦见天窝在紫宸府里干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活儿?”
沈傲顿了顿,诚恳一摇头道:“末将,不走裙带。”
谢冉就劝:“别拒绝得这么快,考虑考虑嘛!来我这儿……至少,我绝不会大材小用,成日家让你跟只鸽子抢饭碗。”
最后半句,她恍然是若有所指的咬起了牙。
沈傲心里叹了句夹板手下不好当,启口却还得任劳任怨的为主上诡辩:“末将不才,私想着,主上应当是担心信中机密落在旁人手中,造成恶果,为保万全,才使末将往来两帐之中的。”
一口气憋出这番丧良心的剖白,沈傲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总觉得自从主公开始演话本之后,自己的临场应变能力都跟着提高了呢。
可是他们家主母却显然不买他的账,哼笑一声怒道:“少来这套,有些东西我确实不大理解,但这并不代表我眼瞎!他这些信里半点机密也无,通篇都是调戏之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寄往秦楼楚馆的呢!就算真落到敌军手中了,哭的也是他们!”
沈傲被训得一头汗,心里雷厉风行的寻求应对之道,最后发现这是个死局。
——再辩驳下去,很有可能就要坐实讽刺主母眼瞎的罪名,风险实在有点大。
谢冉冷静了一下,强行收起被这些‘烽火情诗’——当然是青丘取的名——所激起的愤怒,认清了‘有其主必有其仆’并不适用于此事的事实,最后终于将沈傲从同谋的嫌疑中摘了出来,耐心的开始跟他交代自己的意思。
她刻意笑了笑,长舒一口气对他说道:“这么着,你这回回去帮我跟他说一声,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当然,飞禽也能办的事不算——那么下一回你再回来,我是不会让你进帐的。”
沈傲心头发虚,勉力应道:“末将,尽力而为。”
之后谢冉又问了问南边的战况,在听说闻玄亲率五百轻骑楔入南越军侧翼,趁夜向西北突击,激战两个时辰收归都兰的消息之后,心里既激动又唏嘘,委实复杂得紧。
想了想,她问:“……他那边现在怎么样?”
沈傲脸上隐有愁容,道:“都兰收回来之后,南越又增兵了,主上两万对十四万,并不十分容易。”
紫宸上将出面接掌西境战场之后,只从对战北越的二十万军马中抽调出了紫宸府第二次派去的两万人马,用以对战南越独孤缜的十万大军——唔,现在是十四万了。原本由于南北两越出兵人数不同,战风不同、作战目的也不同,从而使得北越战场要比南越战场更难攻克,但他将人数这样一安排,却瞬息就将两方战场的作战难易调转了位置,谢冉扪心自问,也觉得他要比自己更难。
沉吟半晌,她又问:“他怎么样?”
沈傲一听,下意识的刚要回答,却在开口的一瞬间忽然机智了一回,心思一转,便将原来‘无恙没事别担心’的话改成了另一番模样:“末将来回之间也只得拜会主上一面,依稀只是听闻手下将士提起过,说是上将为战事筹谋辗转,有时甚至彻夜难眠。至于其他便不得而知了。将军既然心下挂怀,不若也如主上一般,落在书面上亲自问询一番,让末将带回岂非好?”
如此一来,非但为自己解决了回去之后无话可禀的燃眉之急,说不定还能得到主上赞赏,简直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谢冉蹙眉想了想,几番犹疑,终于还是拿起了笔。
又是半盏茶,她将写好的书信落泥封好,交给沈傲的时候还不自知的剖白了一句:“只此一回,算是我私人拜托你的,与军务无关,你得明白,我跟他可不一样啊!”
假公济私的事,谢将军是从来都不会做的。
沈傲妥帖的收好信笺,真挚而违心的点头:“诺,末将明白。”
片刻后,谢冉想起一事,忽而道:“对了,我有件事问你。”
“将军请说。”
她想了想,整理了一下用词,道:“我没记错的话,闻玄跟凌珣,是不是有旧恶?”
沈傲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微微一怔后,斟酌着开口:“紫宸府府规森严,末将不好背后语人是非。请将军见谅。”
谢冉一挑眉,也是意外他会这样回答。说来自从成婚之后,在紫宸府住的日子虽说也不算长,但却已经足够扭转她过往对这座府署的固有印象了,不过她还是时常会忘记,闻玄治下的规矩究竟有多正统森严。
略一思索,她便问:“是因为当年拜定北大将军的事?”
只需答句是非而已,总不算背后议论罢?
沈傲道:“位置只有一个,竞将之中难免有些冲突。”
谢冉乐了——不是觉得他好笑,更不是觉得紫宸府好笑,而是觉得过去的自己、以及现在都不明就里的世人好笑。
片刻,她盯着眼前人难以置信的感怀道:“我一直以为紫宸府的人都该是李承光那样的——或者说,是都该如同传闻中的李承光那样的,可现在一路看过来……”想起那个被传说妖魔的男人,她啧啧道:“连李承光都不尽然是李承光那样的,你们这些部将官署,还真是挺正的。”
虽然也知道李承光在世人传闻中的名声不大好——当然,他本人也确实配得上虎狼之心之类的评价,可沈傲此刻听谢冉这么说,还是有些好奇,想了想试探问道:“容末将好奇一句,过去您以为……李将军是什么样的?”
谢冉不答,讳莫如深的反问:“你相信存在有教养的豺狼虎豹吗?”
沈傲迷茫半晌,摇头。
谢冉深以为然:“过去我也不信。”
直到,她正面认识了李承光。
末了将这个话题一搁,她想了想,便又将话锋扭转回前言:“也就是说,他跟凌珣确实不睦……”
沈傲默认不语,只问:“您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起这个了?”
说起这个谢冉就心里发堵。
要说收拾不服的军将,她早好些年前就已经收拾出经验了,可是凌珣这人还不大一样。论公,这位她亲姨母所生的亲表哥除了心眼儿小点儿、人品差点儿之外,打起仗来却有不要命这么个优点,论逞凶斗狠,她过往所听所见过的人物里,除了李承光与霍其琛之外,还真没谁能胜过他的。尤其是在如今这种境况中,真真算得上是一副好手。如今西境正值用人之际,要她也将这人如其他那些不听话的部将一样发配回去,她倒也不是做不出来,只是私心里总觉得太可惜。
“本来我想拿凌珣跟他另换个副将的,不过突然想到这点……唉!烫手山芋,还是我自己揣着罢!”
她惆怅的一叹,那头沈傲眉目一挑,忖度片刻,却是笑了。
他说:“往后您不必忧心于此。”
谢冉疑惑的朝他看来。
他笑道:“战场之事,您且请下令就是。无论若何,凌副将,必然配合。”
两天之后,沈傲带着一颗请功的心回到南边大帐中,俨然已经没有能力去发现自己急速堕落的雄心壮志了。
“上将,这样的部署未免有些……急功近利。是不是调整一下,毕竟南越国力不弱,驱敌之策上,还当谋以万全,只要能退敌守土,哪怕多费些时日也是无妨的。”
“刘将军放心,闻玄谋的不是盐湖,将军只管率兵前去,只要不违背我的意思,我保证将军带出去多少人,就能带回来多少人。”
闻玄见沈傲回来,三两句话结束了布战,将诸将遣尽之后,支着一双眼睛就朝他盯过来。
沈傲压下心头惊战,连忙送上谢冉的亲笔书信,同时在主公眉飞色舞看着信的同时,更将这一回自己在主母面前变相美言的种种故事都一一道来,尤其是说到凌珣之事上时,更是绘声绘色,尽显背书天赋。
可话没说完,他就发现闻玄的目光的不大对。
心里咯噔一下。沈傲心道,难道此番在背后为主母解决凌珣这个大麻烦的事,自家主公原来并没想让主母知道?
不能吧……?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干过那种施恩不望报的事儿?过去教导自己做了好事儿就一定要变相让当事人知道的不正是这位主儿吗?沈傲现在都记得,那时候自己自乂燕边境回返,途径高密时顺手就带着随行的几个紫宸使帮廷尉府把犯了事还意欲潜逃高密太守一家擒了,当时奔着行善不欲人知的心情,他差人趁着月黑风高将犯臣送过去就走了,岂知回来将此事报禀之后,却被主上痛心疾首一顿的教训。
那时候闻玄说的是什么来着……?对了,他也真什么都说什么特别的,只是回头就将‘为善必为人知’这一点着令收录进了府训里,并且其下附若干小点,首当其冲的第一小点就是:为人知,却绝不能王婆卖瓜,具体要落实在‘变相’二字上。
于是沈傲觉得,此番通过自己这个第三方将主公为主母的关切筹谋告诉给后者知,回来之后那绝对是要被记上一功的。
可主公现在这惆怅的表情是怎么个意思?
他心里发虚,强撑脊背探问道:“您生气了?是……末将多嘴了?”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