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弗自隆寿宫出来,回至坤德宫的一路上,思绪万千,就一直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停下。”
忽然,端然无波的声音从轿辇中传出,随行的侍女双影微微一怔,跟着立时便吩咐了停轿。半晌后,谢弗从轿中走了下来,倾国的容颜上尽是深沉情绪,缓缓前行两步,便在那站定了。
双影脸上浮现出一抹忧色。
她也是自谢府陪嫁而来的近身侍婢,早前隆寿宫里的那场风波,她一字不落的听了去,此间看着主子,难免便生出许多担忧来。这样的心情直到眼看着谢弗转头望向那座整个帝宫中最是显眼的楼阁之时,蓦然攀到了顶峰。
望仙望仙,太液池,临江仙,回首,恍然四年矣。
四年,四年了。
谢弗轻轻叹了口气。
自乾明元年聘立为后,她进这紫寰宫至今已将十二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母仪天下的位置上,她早已练就粉饰功名,丽目开阖间便可将一卷红尘遮掩尽却,放眼普天之下,能让她忘却身份,徒留一叹的,也就只有远处那座楼阁了。
杨衍的那句话徘徊在耳边久久不绝,玉酒,这两个字,分明是她每一天都要放在心底诵念无数遍的,可原来冷不丁从他人之口道出,入了她的耳,却又是全然不同的情绪。
双影忍了许久,终于上前道:“殿下,风口不宜久站,您才出了月,还是顾全着凤体,早些回去吧。”
谢弗心头一动,如是方从过往的旧事中抽出心神,眼里似乎有温热的液体凄迷凝聚,将远处的楼阁模糊了些,可那人的音容笑貌在心里,却似更见分明了。
唉,一声没有出口的叹气,她走回骄中,心间恍然划过一句喟叹:杨氏与谢氏,终究也拎不清是谁对不起谁了,算来数载浮生,皆不过冤孽二字而已。
回到宫中,谢弗亲自安顿好熟睡中的女儿,进到寝殿时,苏音迎将出来,原本是悦然的面目,却在看到主子苍白的面色时狠狠一惊。
“殿下这是怎么了?不是去太后那里请安吗,怎么面色如此不好?”
苏音问着,便朝双影那里看去,只见后者眉目紧蹙,一味的摇头,她心里便知不好,回头将殿中的婢女遣了下去,也不再问,就在一旁安静的侍奉着。
过了将有一盏茶的时间,谢弗扶额的手臂动了动,出口都有些有气无力:“适才在太后那里,提及冉冉的婚事……”
她忽然一顿,像是提及了什么禁忌一般,倏地就住了口。一旁的苏音亦是猛然一惊,心里却隐隐有了些眉目。
少顷,她摇了摇头,继续道:“我这个姑母呀,是到了今天也没放下要将嗽玉跟彻儿配成一对的心思。皇上动了气,又是场不欢而散……”说着,她拿起案上的玉盏有意饮一口茶,可送到了嘴边,却还是放了下去,满殿中只闻得浓浓的一声无奈:“唉……”
苏音听了此事,也不由的满怀忧虑。
太后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清王彻乃是太后亲生、今上胞弟,先帝最小的一个儿子,论年纪,也同嗽玉郡主相当。虽说放眼朝野,这样的两个人配在一起,绝对是再般配也没有的了,可是昔日先帝在时,太后便一向不爱与当初尚是向王的今上亲近,反而一颗心全在小儿子身上。想来嗽玉郡主若只是陈郡谢氏的女儿也便罢了,偏偏又是个身怀不世之功、手握重兵大权的名臣大将,如此,太后的用心可见一斑。如若来日,郡主当真成了清王妃,那清王的势力必定大增,更不提因着云王之事,谢公与皇上的关系已到了难以修复的地步,到时候的场面……
苏音重重一叹,道:“往年还罢了,如今郡主年岁实在也不小了,太后再提这话,总有些避无可避的意思。”说着,她想起早前谢夫人在中宫小住时,偶然与主子的几次说话,便道:“只是奴婢看着夫人的意思,府里似乎还没太当回事……不若您与夫人商量着,先发制人,可也是条路子?”
谢弗摇头一笑,若能先发制人,她又何尝不愿意按照自家的心意为妹妹择婿?只是她再怎么想也没用,总得真有这么个合适的人才行啊!
“呵,皇上那性子你还不知道?若说他是怕一旦遂了姑母的心意,日后清王与谢氏互为表里,势大欺主,却不尽然。冉……嗽玉的婚事,选谁也无甚区别,到底是过不了他那一关的。”
苏音一怔,下一瞬方才恍悟。
可不是,就凭皇上对郡主的在意程度,说不得连王丞相那样的人他都不满意呢,如今又哪能找到一个让他放心的人呢?
想了想,她道:“郡主到底不是公主,没了血缘之说,陛下想留,日久天长总不是个事儿……”越说,她便越心惊,忽然间的茅塞顿开,便隐隐是一声惊呼:“莫不是……?!”
谢弗偏头看了她一眼,立时便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不会。”她摇了下头,字里行间皆是万分的笃定:“他是真疼嗽玉,但却没有收入后宫的意思。呵……退一万步说,便是皇上真昏了头敢动这个心思,我谢氏也不会同意。”
这么多年,关于皇上为什么这么宠着嗽玉郡主的种种猜测,众说不断。早年间朝野内外最普遍的说法不外乎两种,其中一种便是,皇上对郡主有心,所谓兄妹之情不过是自小定下的说法,在此之外,更多却是男女之爱。须知衍帝在王位时便风流多情,素好美色,姬妾内宠不断,而郡主容颜赫奕,当世之间总是数一数二的绝色。
这样的传闻,直至这两年,因着郡主及笄之后,年岁渐长,皇上却始终没有半点将其纳入后宫的意思,方才渐渐平息。
——纵然即便在此之前,杨衍在听闻百姓有这等传言之时,曾在惊讶之余连连摆手好笑,而其时逢大宴,见者众。
苏音听了谢弗的话,仍是不放心:“奴婢也明白,只是郡主总得嫁人,如您所言,皇上对谁都不满意,郡主一日未许婚出嫁,太后自然一日不得罢休。女孩子家禁不得拖,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说到这里,谢弗不由又想起了隆寿宫里,杨衍最后给出的那个理由。
她的婚事,真要她自己来定么?
谢弗想想就觉着一百个不可能。
她不省心的一声叹,跟着道:“那丫头也是,这些年在军中身边都是些五大三粗莽汉武夫,那个环境里,男人家若是皆做得到清心寡欲,那往日也不必有军妓了。就算她手下的士兵敬她惧她,平日不敢张狂放肆,可那男女之事,她总也该听过些言语才符合情理啊!可你看看她,说是这个年纪,打架她就厉害,这些事却半点不开窍、一点不明白!有时候想想我都奇怪,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不得不说,名传天下的嗽玉郡主在某些方面,的确有着世人所不能解的无知,好在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就是了。
苏音听得好笑,但见她说着说着也有了些生气,这才放心,便在旁宽慰道:“这等事也不是您这里着急便能解决得了的,依奴婢看,郡主心思纯净,也是好事,毕竟军中环境不比寻常,说不得这样子不谙人事,倒能安全些呢!”
正说着,双影端了只玛瑙碟子进来,禀道:“殿下,贤媛公主派人送了碟鲜荔枝来。”
“唉……”谢弗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果肉,想着送东西的人,免不了又是一声叹息:“说来不止嗽玉,还有这丫头呢!”
她一说,再联想起之前征西大捷,太后对二公子谢至的赞扬不已,苏音便知道了她这一声愁自何来。
“说到底贤媛公主是小女儿,太后就算……”拿捏着分寸将后头几个大逆不道的字掩了下去,苏音点到即止,接着道:“总还是得顾及着女儿心思的罢?公主与咱们二公子从来都是兄妹之情,公主想来总是不肯的,太后也不能强逼人拜堂罢?”
谢弗闻言便是一笑,只道:“藏锋与芷儿是个什么感情,你当太后不知道?”
一句话便将苏音堵得没话说。
都是自小看大孩子,那两人是什么感情,太后自然再清楚也没有了。
四下并无旁人,谢弗眸光一沉,便将后话道来:“欲壑难填,真到了那一步,除了彻儿,只怕没有什么是她不能牺牲的。”
跟前,苏音与双影对视之间,兀然皆是一冷。
不多时,婢女进来传话:“启禀殿下,王夫人到了。”
谢弗看看时辰,这才想起来尚有选秀之事要商议,缓了缓颜色,才道:“请进来。”
“诺!”
四月初的时候,王昭从弟王斯自京华而来,且将南疆当作了自己游历四方的第一站。清平之中得遇亲人,王昭自是开怀,王斯因自小在京中长大,与杨彻、杨律等人也都是见过的,在那儿经停了那么三日半,一面将南疆风土瞧赏了许多,一面又与诸君推盏言欢,好不尽兴。只是临别时尚未等回领兵外出帮百姓务农的谢大将军,这一点倒让他个做好友的颇为耿耿于怀。
谢冉回来的时候才知道王斯来过了,一时也有些遗憾。晚上同他们几个围着篝火烤全羊的时候,王昭说了几件王斯路上的见闻,忽然间话锋一转,却想起了另一件颇重要的事。
“别的也就罢了,有一件事,我想你定然是会感兴趣的。”
谢冉佝偻着后背坐在那儿给羊翻面,闻言朝他投去了质疑的目光,明显是不大相信的。
王昭也不急,只道:“月末时百兽谷围猎,皇上与诸公卿说话,也不知是怎么的,说着说着就说到紫宸上将的婚事上去了。听茂之说,也不知是谁先提了那么一嘴,说是紫宸上将眼见而立,府中却一妻半妾也没有,实在不成样子。朝臣都是些什么人你也知道,这么句话出来,一时间保媒的、拉纤的比比皆是,有些官位高的,也敢调侃两句,越说就越热闹了。”
他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朝他投来了质疑的目光。
谢冉幽幽道:“你觉得我会对闻玄的婚事感兴趣?”
王昭一拍大腿,笑道:“傻了吧,婚事婚事,光有一人算什么婚事!”
此话一出,杨律倒是先紧了神色,反而谢冉不以为意,可有可无的问了一句:“那是谁这么倒霉,撞那尊大佛身上了?”
王昭饶有深意的看着她,且未说破,只道:“说了你会感兴趣,自然便是你们家的姑娘,你也说说,你觉得谁最能与他相配?”
话音落地,温王殿下手中的一节树枝‘嘎巴’一声断成了两截。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