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冉在战场输赢论定,收押两王的同时,趁着南诏国中大乱之际,及时携杨衍密旨,以大乂立场发声,宣布支持逊帝蒙忌正统。不日,杨衍正式传诏天下,称过去虽因和昌公主之事与南诏颇生嫌隙,但大乂也可理解天册帝卫护国人之心。同时更做足姿态,为公主被大乂国中有心势力利用,一时糊涂自戕之事深表惋惜哀悼。敕谕言明,待他日天册帝重登大宝,为修复两国关系,大乂愿以粮物相赠,时另遣公主和亲,以全两国百年之太平。与此同时,蒙忌亦遥相呼应乾明帝之言。
外有强助,内得民心。至此,太和城中民反,百官朝阳上殿,罢黜开耀帝蒙阳,重迎蒙忌归位。
事隔经年,再一次踏进南诏帝宫之时,他胸腔中千般情绪涌动,稀罕的是,脑子里却翻来覆去的在重复不久之前听到的那句话——
‘到时候,说不得你重回帝位,都能兵不血刃的。’
他想,倒是要感谢那丫头一语成谶。
回归二字说来容易好听,但当真重新坐上这把龙椅,蒙忌在外‘闲散’了多时的心性还是有些微的不适应。光是那些案牍劳作,便让他一连忙了两个通宵。第二日夜里,手头事务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他歇上一口气,看着外头将明的天色,一时之间却空泛泛没什么睡意。
这些日子,时光飞逝,一切事情都来得太快,以至于如今他真切的触碰到了这张宝座,却还有些如在梦中的不实之感。
带着散心的意味在宫中信步,不经意间,却发现自己走到了那位不可说贵客暂住的殿宇之前。
与蒙忌百感交集的心绪不同,谢蕤半夜睡不着觉,却是因为心中过于挂念一人,实在安睡不了。
蒙忌压着步子走进来时,见到她临窗而坐,就着烛光配香的安然模样,忽的就起了一阵恍惚。
……这是什么人啊?
处在这样的环境情势之中,还能径自把小日子过得跟世家千金似的——当然了,她也确实是世家千金——可这般悠然淡泊,却是怎么看怎么跟闹着玩儿似的。
他在她身后不远处站了许久,眉间松开又拧起,反复多次之后,只得颇有些懊恼的问道:“你这么喜欢这些东西么?”
局势再怎么紧张,都不忘烹雪焚香,这便是中原世家子女的雅趣么?
这样想着,他自己就先笑了。
或者这也就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罢了。
“非要喜欢才能鼓弄吗?”谢蕤早听得殿门响动,此间听他出声,也不意外,手里的动作半点没被打扰,语气淡然道:“遣一遣有涯之生罢了,趣儿倒也有,不过拿得起放得下,都没什么好留恋的。”
蒙忌眯了眯眼。
出口一句都是深意,小小年纪,真不知道哪得这些玲珑心思。
“你还真是……”他暗自感慨,却找不着什么形容词来喻她,索性也就绕过这话。默然半晌,想到她与沈渐天亮之后便要启程回返的事,他心里莫名有点别扭,启口却很平静的问起:“直接回谢冉身边?”
谢蕤闻言一笑,随口道:“我姐不会让我在南境多做停留的。……估计,我经领南,也就只得点个卯,让她好生看一眼放了心,就该被撵回去了。”
这样的语气,不知怎么的,让他联想到天牢里那人,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
不是很深的疼痛,就是……有些悲哀。
目光微沉,片刻,他语意不明的低叹了一句:“你们感情真好。”
血缘上,明明也只是堂姐妹而已。
谢蕤手中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他,起初眼里深深的没什么情绪,后来却忽然狡黠一笑:“我们家的孩子感情都好,向来最受皇族世家嫉妒的。”
她这语气表情砸过来,倒是砸散了蒙忌心里难得泛起的那点不可说之情。
他暴躁了一下:“你少说两句含沙射影的话气我不行?”
谢蕤挑了挑眉,一副不识好人心的架势,随口言道:“我这不是心疼你吗。”
那头的人僵了一下,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就听她继续说道:“往后又要高处不胜寒了,谁还敢同你玩笑呢?严严肃肃的紧绷着精神过日子,权欲心志倒是满足了,其他的……你且辛苦去罢。”
话里透着浓浓的同情。
蒙忌看着她侧过去的身影,默默转了转眼珠子。
“……也未必。”
谢蕤颇有兴趣的被他引过了目光。
蒙忌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一眼,唇边淡淡勾起一抹带着深意的浅笑,摸了摸下巴道:“若我能得一位伶牙俐齿的中宫,比肩同体,日子自然有趣。”
谢蕤呵呵一笑。
“您亲笔盟书就在我这藏着呢,未来中宫如何人物……只怕不由您自己说了算。”她说着,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浅笑:“这点上你就更不如我了。”
蒙忌挑眉:“怎么不如?”
谢蕤不遮不掩:“我有个好姐姐、好姐夫,事事为我担着,件件随我心意。可您那位兄长……啧啧,就真个是无恨不成兄弟了。”
后一句话,果然让他烦躁的皱起了眉。
“之前你说……”有意将话锋转过去,蒙忌想着想着,果真想起一件疑问:“助我复位,你有私心?”
谢蕤微不可察的一怔。
她语气蓦然沉静下来,点了下头,道:“嗯,有的。”
说着,不等他继续问,她就先摊手道:“不过如今没必要告诉你。”
蒙忌撇了撇嘴,负手站在那儿,骄傲又没底气:“如今没必要?以后有必要了,岂不是没机会?”
这语气,怎么听都带着两分不情不愿。
谢蕤听着却笑了:“陛下,我的私心是我的私事,与国无关,南诏偌大国土,我无心权谋挞伐,唯这点小女儿的心思,您总不会小气到连惦记都不让我惦记罢?”
他心头动了动。
“你……惦记什么呢?”
惦记什么……?谢蕤想,这个问题一时还真不好回答。
“我惦记的倒是多……不过当下眼中心上,最放不下的也就那一件罢了。”说着,她看向蒙忌,分明语气没收敛多少,可他就是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了无比的郑重。
她道:“念在我曾为您谋国,跟您讨个封怎么样?您会大气点允了吗?”
“哼,”他翻了个白眼儿,“先说来听听。”
谢蕤暗自一笑。
“霍大将军,”这一回,她脸上的神色都彻底恳切认真了起来。看着蒙忌的眼睛,她一字一句道:“昔年渊源在前,我很敬慕他,如今您归位,请您一定找到他。”
那头的人张了张嘴。
“……这还用你说!”
好半天,跳脚似的甩出这么一句话,那一刻,谢蕤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家姐姐会同这个人惺惺相惜。
脾气上,倒有些如出一辙的味道。
想到这儿,她操心的又劝道:“您这脾气呀是该改改了,若非遇事这么毛躁,之前也不必因愤而出兵而给蒙阳空子钻了不是?……还是平静些罢,心平气和些,您会是明君的。”
蒙忌变着法儿的挑毛病:“你是说朕过去不是明君?”
不想,谢蕤还真的给出了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明君,是要多想百姓国体,少想自身情绪的。”她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若有所指的点了点他配在腰间的九龙佩,真诚道:“别枉费了这一身治国之才才好。”
蒙忌垂着眸看她,好半天,狠狠吸了一口气。
谢蕤与沈渐天亮便要启程回返的计划被太和城外突起的一场暴乱阻拦住了。为保万全,在暴乱平息之前,国都内外戒严,蒙忌自然是不敢让敦柔郡主在这种情况下启程的,一时便这么耽搁了下来。
于是第二天差不多的时辰里,蒙忌忙完了政务,在宫中信步稍歇时,终于确认了敦柔郡主怀有失眠难寐的毛病。
“你离家的时间也不算短了,难道这会儿才生起离愁别绪?”
他坐在那儿看她,显而易见的,谢蕤今日的神色比之昨夜的自得已是焕然一新。焦躁,急切,还有些慌乱。凡此种种,在那张脸上显露出来的虽然浅淡,但于他而言还是一览无余。
只是,他却找不到原因,晚走几天而已,什么事就能让她焦躁若此呢?
谢蕤看了他一眼,捏着腔调说道:“我着急呀。你看你这宫里多冷清,我早些带着盟书回去,你不也能早些将如花美眷娶进来么。”说着,还不忘抱怨一句:“真是不识好人心。”
蒙忌冷笑:“呵,好人心我就识,你呢,就不是什么好人。”
谢蕤冷眼不客气的睨了过去。
琢磨了一会,她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便道:“不过登基大典近在眼前,您这自称也是时候改回来了。……还是说下野时间久了,忘了皇帝该怎么做了?”
蒙忌懒怠怠的往后倾了倾身子,长腿一翘,悠悠闲闲道:“忘没忘的,我怎么也做过一回了,还用不着你个丫头片子教。”
谢蕤哼了一声,不搭理他了。
半晌之后,未曾想,他却是主动就着先前的话题开了口。
“为人君,头道之上,自然是要对得起忠臣良将。”
谢蕤微微蹙眉,朝他看来,对视顷刻,便听他道:“天亮之后,我会去天牢见蒙阳。”
谢蕤浑身一僵。
这一刻,他似乎看明白了,这丫头好像是在……害怕?
心下暗自思忖着,蒙忌尚未启口,忽听她语气沉着,道:“他手里只剩这最后一张牌了,”
她笑了一下,问:“要不要我帮您分析分析,霍其琛的下落值得他讨要些什么?”
蒙忌看着她沉默片刻。
他说:“我大概知道。”
淡淡一句话,再来一个眼神,有些从未明说的话,此刻也不必多说了。
谢蕤转头看了看窗外。
“要拂晓了。”
她问蒙忌:“如若与你猜想一致,你会满足他吗?”
她想,以蒙忌同闻玄那层关系,蒙阳想要的,他未必不能成全。
可蒙忌却摇了摇头。
他说:“不管与我猜想一致与否,他的条件我都不会满足。”
这个答案让她有些意外,可意外之后,却又是许多的满意。
想了想,她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知道高泣为何反你吗?”
这样的语气很容易引人怀疑,蒙忌听罢不答反问:“你知道?”
她嗤笑:“我哪能事事都知道。诸葛孔明都没有这本事。”
“我就是有些好奇,不过看来你自己也不知道。以后……估摸着也不会有答案了。”
蒙忌蹙了蹙眉:“你觉得高泣不会告诉我真相?”
谢蕤摇摇头。
“他会告诉你霍其琛的下落,他会向你为族人求情,他……或许还乐见今日之结局。至于他自己为什么要反你,”她看着蒙忌,淡淡一笑,不容置疑道:“他会把这答案带到棺材里。”
“你……”
知晓他要问什么,她先一步回答:“我不认识他。”
“从未见过。只是知道他做过的事罢了。”
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她说:“天亮了,你去吧。”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