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桃红又是一年春。
帝都召回的圣旨先后降了几道,都被谢冉以南境后事未定,恐生枝节的名义挡了回去,杨衍虽未行苛责,但朝中却也颇有弹劾她恃功轻慢之心,对此谢冉皆作不闻,就这样一直拖到春日将尽了,南境诸般后事都经她手亲自料理的差不多了,领南大将军才终于下令张罗起旋师之事。
“皇上待你总是最宽纵。”
依旧是那道最得心意的小山坡上,她抱臂独立,正将这军帐一寸寸收入眼中时,身后一道声音传来,转眼便见王昭一声轻甲佩剑,来到了自己身边。
谢冉不走心的笑了一笑,又听他接着道:“圣旨来来回回降了几道了,你这厢从冬季拖到了春日还未启程,真要算起来,也是番大罪过了。”
她斜眼瞟了瞟他,刻意扭曲他的话意:“怎么,嫌我碍眼赶我走?……你也不必着急,这不就要走了。赶在入夏之前总能旋师入京的。不必王大将军费心。”
王昭一阵好笑,难得没有与她唇枪舌剑的争辩。侧目看着她投注于顶顶军帐的目光,许久之后,他忽然道:“你是不舍得罢?”
谢冉目光一顿。
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生动的变化,从泄气到无奈,再到那点埋怨,她看过去幽幽骂了句:“就你有嘴。”
不知道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好,说出来难免伤情么。
王昭笑纳了她这一声骂,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凉凉的风吹刮在周围,不多时,他缓缓抬臂搭在她肩上,哥俩好的形容数十年如一日。耳边听着偶有传来刀剑碰撞声,脑子里恍恍惚惚的,却是想起来黄口之时的那些岁月光阴。
“人家开蒙读书认字,咱俩从拿得起扫帚木棍开始便在乌衣巷中追追打打了。”他笑了一声,半晌之后,却又是一声轻叹:“再后来没到及笄弱冠,你我手下,便已有无数敌国亡魂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目光微低,定定的望着她,一字字问道:“你真的舍得下么?”
谢冉默然片刻,唇角带着些看破红尘似的弧度,头一歪,靠在他肩上说:“总要有取舍。哪有人真能一辈子顺风顺水的。”
这边境、这战场,这战甲、这佩剑,几乎便是她过往小半生里为之守卫的一切了。
真到了必须放下的时候,早已不是自己舍得与否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做的事。
她换了口气,站直了与王昭对面而立,眼里情绪忽然认真起来:“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王昭不言,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北极殿上的格局,自大晋定型之始,到今日都没变过。往后,或许也是该变一变了。”
这话在心里掰碎了一想之后,王昭有些惊讶,有些不确定,最后在她十分笃定的目光里双眉一皱,狠狠呼出一口气。
“武功定祸乱,文德致太平。”王昭眼里忧虑不减,依稀还多了些埋怨:“换了任何一个人听到你这话,细想一番,该都会在心里痛骂你一顿。”
乱世,军政为上;盛世,文政为先。
谢冉脱口一笑:“所以我才跟你说么。”
她说着,便有些感叹:“到今天,我真的没什么别的要求了。只想西北两境的战局早明朗下来、天下归一早一日到来,我身边的你们,人人都能长命安康。”收回目光看向王昭,继续道:“你若能在太平时挑起军政上的担子,文政之上,沐之哥哥便不得不退。只有早一刻退下来,不再上心于朝堂那些尔虞我诈,哥哥才能有长命的机会。……至于到时候掌文政的人姓不姓谢,我都不在乎。”
十数年的交情,王昭并不质疑谢冉这话里的真心实意,只是有些事情,到底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你恐怕巴不得替上来的人不姓谢呢。”如此谢氏保全高门名望,居大功而勇退,不可谓不是明智之举,“但……”
文政之上,兄长若是退了,补上的那个人是谁恐怕也是没有悬念的。
终究,未必能如她所愿。
谢冉并非不知道王昭这一个转折之后想说什么,但此间却有些可以回避之意,只尽心嘱咐道:“等到一切都结束了,盛世也该来了。……盛世之中,分流三军是必然之路,到时候只要你全力支持紫寰,端出个不紧揽着大把实权不放,王家往后自也无碍。……为何这样看着我?”
王昭将那没忍住的目光敛了敛,却到底没将不舍与心疼之意尽数掩下,索性,他也就将话说了。
“我原先以为你只是要卸权让位。”他叹了口气:“如今看来,这是要隐逸了?”
谢冉微微一怔,随即一笑,“既然要躲,自是要躲的远远的,否则瓜田李下,总是嫌疑。”
王昭微微蹙眉:“皇上会同意?”
谢冉有些好笑,并无任何怀疑,点了下头,“他毕竟是君王。”
他脸色又深重了一层,想了想,犹疑道:“那……上将也会同意吗?”
谢冉低了低头。
好久之后,她携着副浅笑容颜点了点头:“……会的。”
这两个字究竟有多大的份量,王昭并不敢轻易放下心来,但事不到眼前,也尚且愁不到那里。
他近前一步,少有的端出兄长姿态,倾身抱了抱她:“三妹妹,我愿你一切愿想,尽能成真。”
带着王昭这一句祝福,谢冉转日便携了两王启程回京,一路风平浪静,踏入金陵那日,正是立夏之时。
一番繁琐冗长的大迎旋师之礼,从进城到赐宴,来来去去便折腾了一整天。第二日杨衍下了早朝之后在清明殿召见她时,方才得了机会好好将她看个清楚。
“瘦了些,脸色也不好。”这样说着,他自己脸色也跟着不好了许多。彼时两个人坐在偏殿里说话,谢冉难得的少言寡语,他看着只觉越发不好受,半天,问了一句:“这回打了胜仗,却不高兴?”
谢冉搁了茶盏,挑眉调侃道:“我看你也没有多高兴。”
杨衍也不与她计较,只道:“三面开花,如今只安生了一方,你的事儿完了,其他地方还乱着呢,朕哪来的高兴。”
她不以为然:“都是一条线上拴着的,拔出萝卜带出泥,南境已定,西北两境之盖棺自也都是指日可待的。”
杨衍闻言暗忖一番,半晌笑道:“你看起来很有信心。”
那声浅笑里颇有些意味深长。
谢冉与他对视一眼,交换了神色,却没答他这话,将茶饮尽,启口话锋一转,却是问道:“我带回来的人,兄长打算如何处置?”
杨衍一早料到她会为那两个人说话,但也没想到她这话说得这么早,心里有些烦躁,压了压未曾发作,只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谢冉倒也坦诚,明明白白不遮不掩的便将自己的请求说了。
之后,杨衍看着她安定目光便充满了诧然。
“你为……老七求情,却要朕按律法处置老六?”
那个‘要’字听在耳里,颇有些不合礼数,谢冉有意纠正了一句:“是请求。”
她说着,态度认真无比,目光恳切至极:“您如何处置温王殿下——或宽赦或处死,都与我无关。我没话说。但是彻儿同渊清,我求您网开一面。”
杨衍打量着她的神色,此间心头纵有千般疑惑,却也没急着问,想了一想,语气不怎么太好道:“你当天下人都没眼睛?按罪过,两王可算是不相上下。”
谢冉点头,神色中可见早已料到这点:“我知道。不过只要您答应,我可以让这网开一面变得顺理成章。”
他眼里闪过些惊疑,缓缓地,脑中将许多事情翻覆一过,渐渐捕捉到了些关窍。
“……你把袁澍识放到老七那边做暗线的时候,就将这一层考虑在内了?”
就算他要赦清王,如何让那网开一面变得顺理成章?此刻想来,从被安排到敌军阵营一边的袁澍识那里切入便最便宜。
而谢冉在听到他这句猜测之后,坦坦荡荡的未曾反驳。
沉默了好一会儿,杨衍眉头更深了些,启口唤道:“小妹,”
谢冉目光不变,沉稳又安静。
他语气里都满溢着担心,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既能为杨彻说话,能将保全他的功夫安排到那样早的时日之中,为何对杨律,却能做到不说一句话呢?
谢冉知道他在问什么,可却并没有要说的意思。
她只道:“我要为彻儿、渊清求情的那些理由,早在当年云府灭门时便已经同兄长说过了,如今实在没必要再来一回老生常谈。许与不许,都在您一念之间。至于温王……”还是顿了顿,继而方道:“他身上罪名不少,外人只见到此番两王起兵,罪名不分彼此,但个中内情却很分明,温王筹谋叛变已经数载,而清王……”
她看着杨衍的眼睛,明知这一句说出去他会动怒,但还是不闪不避的说道:“他只这一回冲动行事,怎么,也算情有可原。”
果然,随即便传来杨衍咬牙切齿的声音:“情有可原?”
“兄长,”她未曾想以往一样与他争辩,也不知是升华了还是厌倦了,此间却是颇有些急切的劝道:“彻儿不是真的想要推翻您取而代之的,他为什么会走这一步……您其实很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罢了。”
杨衍垂眸看了眼她急切之中握上来的手,默然片刻,仍是质问:“朕是君,他是臣,他背叛了朕,而你说他情有可原?”
她还是没答这话。
“我求您,兄长,您好好想一想好不好?他与温王是不一样的,您知道的。”
翻来覆去,只是在说一个区别。
那两个人,实则也确是有区别的,只是他如今真不想顾及。
许久之后,他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音色微冷,道:“你这段时间太累了,如今回来便好好歇歇罢,有空多来宫里看看你姐姐,其他的事,就不要操心了。”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