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谢冉一直以为不管是什么事,发生的当时当刻里,再怎么难捱难受也罢了,等熬过那一段再回过头来看,就会发现时间其实过得挺快,难熬也就只在那当时罢了。
而这种观点,在乾明八年春,落花台的那场宫筵后,彻底崩坏了。
与谢家其他几个孩子出生时的万事俱备不一样,谢冉是生在一个及其艰难的环境里的。宝象九年的秋天,当时北抗东燕屡屡受阻,在与燕帝慕容拓多番的交手中,大都督谢寒渡几次受伤,可谓险象环生。偏那时,大乂开国不久,四方反叛层出不穷,国之元气久久不得恢复,眼看再僵持下去,胜算只会越来越小。而就在第四次增兵之时,谢公在随军赴北的队伍中,看到了自家夫人的身影。
作为大乂开国三柱国之一、宁国公冉纵的嫡生女儿,谢夫人冉氏,从年幼闺阁中便时常追随被奉为冠军大帅的父亲左右,虽不通武学,却善识兵书韬略,游刃纵横庙算。早年刚成婚时,夫人时常作为谢公大帐中的第一军师随行征伐,几番化解危局,更为高祖赞誉为女中萧曹。然而彼时,谢公见了为助自己化解危局远道而来的夫人,那一丝欢喜还来不及蔓延,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担心。
“你怎么来了?”
在大营外见到妻子时,谢公当时的反应,着实称得上惊愕。
谢夫人却是笑容满满,十分从容的答道:“我来为大都督解忧啊!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北地天寒,若是不能尽早击退燕军结束战局,往后胜算便会越小,将士们也更要吃苦了。”
长年生活在南方的战士本就不善于在寒冷北地作战,这要是再赶上隆冬,天时地利便算是尽失了,若是这一个来月不能占个先机,往后只怕就再难反转战局了。
她虽分析的头头是道,可谢公却是急了,当下便有些失了风度的站在那儿抬高了声调:“谁问你这些了?我一帐的谋臣都在,你挺着个肚子还长途跋涉的过来,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不错,那个时候,谢夫人正怀着第三个孩子,大腹便便,已尽八月,眼看分娩之期将近,由不得谢公不心惊胆战。
夫人却很坦然,似乎对他这样抹黑大将之风的表现还有些鄙视,一边举步率先往帐中走去,一边道:“一帐的谋臣,正缺我一个。”
说着,转头看了眼身边夫君,不出意外的接收到了一记十分严肃厉然的目光,夫人便赶着陪笑了两声,又道:“好了好了,我人都来了,你总不能赶我回去。有这责难我的时间,不如快些同我说说战况,早些解决,也好让咱们孩子生在个太平时啊!”
“你真是……”到了帐中,扶着人坐下,又给添席子又给倒水的,谢公看着眼前一派自得的妻子,分开了几个月再见,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无奈,最终也只憋出来那么两句:“……真是没法说你!我就盼着肚子里的这一个别学了你的这股子倔劲儿才好!”
夫人当即表示:“我的骨肉血脉,不像我像谁?你敢不疼不爱?”
谢公重重的叹了口气,从旁一坐,咬着牙吐出来两个字:“不敢!”
就这样,身孕中的谢夫人留在了北地的大帐中。其后两国战事虽仍旧僵持了不短时间,但因着夫人在身边的几番提点,谢公醍醐之间连连变换战术,战胜的天平已经以可见的速度在往大乂的方向倾斜了。而就在当年十一月的最后一日,外头两军激战,战火滔天的最后关头,谢家的第三个孩子诞生了。
大抵就是因为诞生时境遇艰难,不比其他几个子女的优渥条件,谢公自来便对这个孩子尤为怜重,并以夫人母族姓氏为其冠名,荣曜昭彰,可见一斑。
而后来的岁月里,作为出生在军营中的名门贵媛,谢冉更是从小便表现出了同龄人难以企及的强悍气度。最明显的一次,便要数周岁时的那场试儿礼了。
儿生一期,置诸物于其眼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前程愚智。那一年,当谢家三姑娘弃置了眼前的各样珠玉针缕,俩黑豆眼儿亮晶晶的直奔着一旁立着的外祖父腰间所悬的那柄匕首瞪过去时,堂中观礼而来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哈哈哈哈哈……”
最后,到底还是冉老令公的一声雄浑长笑打破了室中被意外而冻结起的气氛。
那时候老令公将挂在自己腰上死活不撒手的小外孙女抱起来,脸上满是豪爽笑意,不顾身边女儿一脸的愁容,昂昂然赞道:“我家三丫头真有心气!喜欢外祖这把匕首?那就给你了!……瞧这风范气度,长大了定是个有出息的!”
老令公德隆望尊,威严深重,自他放出这话,堂中宾客便也开始争相拱手称是,一个个的忙不迭赞三小姐出息,反倒是顾不上顾及那边谢夫人越发沉重的脸色了。
带着外祖父这样的期许,谢冉长到四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十分熟练的拿着谢鸣给她特制的小刀小棍打遍乌衣巷无敌手了——当然了,那时放眼整个乌衣巷,屑于跟她打的,也就只有王家那位从早到晚被父兄看着痛哭流涕读《论语》的王二公子了。
“小三儿,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那年朝华庭中繁花盛放,谢弗在白玉案上铺纸作画,谢冉就坐在树下拿着把小铲子挖蚯蚓。听到问话,她眼睛亮亮的朝姐姐看过去,甜甜一笑,吼道:“打架!”
“打你个竹板炒肉丝!”谢弗脸一沉,温馨的气氛瞬间消散无余,她就训:“成天就跟你哥哥不学好,就不能有点出息吗!”
话音刚落地,外头悠悠踱进来两人。
“诶,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那个年纪的谢鸣,声音里青涩未脱,还带着些孩童的稚嫩,却隐隐已经显出了些泉香酒洌的味道。
谢冉原是背对着来人的方向,可一听那声音,耳朵就如同兔子一般竖了起来,登时从地上扑腾着蹦起来,也不顾自己身上脏猴似的小样儿,就奔着谢鸣冲了过去,抱住那条大腿的时候,嘴里还怒吼着:“哥哥……!”
谢鸣满脸的宠溺,将小丫头抱起来掂在怀里,大声的应了声‘诶!’
谢冉歪着头在谢鸣清爽的颈间磨蹭,餍足了半天才看到同谢鸣身后一道进来的人,又笑嘻嘻的唤道:“大表哥!”
芙蓉树下,少年长身玉立,一副容颜仿若晕染着朝露繁光,温柔和煦,临风端雅。
杨徵走过去,刮了刮谢冉的鼻尖,带着笑意道:“冉冉又惹姐姐生气了?”
谢冉撇撇嘴,刚要说话,谢鸣却抱着她走到了一边,换了个怀抱的姿势让她可以清楚的看到那边的两人。
“啧啧……”谢鸣开始摇头,“瞧见没?这才是没出息的,还没成你媳妇儿呢,就帮着她欺负小妹,你俩也好意思!”
谢弗此间已搁了笔,起身走过去,与杨徵站在一起,融一派春光明媚。
两人含笑对视一眼,杨徵道:“嘁,我就帮着了怎么的?有能耐你也找个媳妇儿帮啊,免得你没事撑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谢鸣挑眉:“媳妇儿有什么好的?公子我有妹万事足!”说着,他朝谢冉挑了挑下巴,问:“对不对冉冉?”
谢冉笑得跟小傻子一样:“对对对!”
谢弗痛心疾首的开始摇头,刚要开口赏她一句‘狗腿’,谢鸣却又道:“再说了,打架怎么就没出息?父亲当年要是打不赢慕容拓,说不准我的冉冉都没机会出生呢!所以要我说,这天下再没有比打架更有出息的了!”
谢冉啄米似的点头:“对啊对啊!”
谢弗终于斥出来了:“对什么对!”
谢冉一缩脖子,拽着谢鸣衣领的一双小泥手倏地一紧,不服气的嘟囔着:“……就是对!”
“嗯……也不全对。”谢鸣想了想,又修正了告诉她:“打赢了才叫有出息。”
谢冉举手:“我知道我知道!输了叫怂包!”
谢弗就冷笑:“呵呵,你就是个小怂包!”
谢冉瘪了瘪嘴,趁杨徵的没注意,抓紧时间朝着谢弗做了个鬼脸。
唉,真是的!有时候,她总觉得姐姐不疼自己呢……
无论谢弗与母亲再怎么费尽心力的掰正,谢冉这棵歪脖树似乎早在出生时便注定了往后的路定然是要与军中有关的。她十来岁的时候,谢鸣游走于四方战场之上,便时常将她带在身边。谢冉也是非常争气的,天赋异禀再加上耳濡目染,年纪虽小,冷不丁蹦出三两句话,却很有些奇谋韬略的论调。年岁渐增,愈有赤忱大义,谢鸣愈发将人疼得叫人不忍目视,后来谢公想起来都会说,得亏嗽玉骨子里端正,不然就凭谢鸣那个宠法,便是搭上整个陈郡谢氏做嫁妆,往后只怕也没人敢娶。
对此,谢鸣表示:“没人娶?我还不让她嫁呢!谁想娶我谢鸣的妹妹,先从各个方面胜过我再说!”
谢公翻了个白眼儿:“嫁不出去,你养她一辈子,往后你媳妇也能同意?”
“不娶了!”谢鸣大手一挥:“就咱兄妹俩相依为命,到老走不动了,哥就带你出家去好不好?”
谢冉重重的点头,中气十足的应:“好!”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