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怎么来着,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都说红颜祸水,殊不知蓝颜亦可祸国殃民。这句话并没诋毁慕容冲的意思,只不过是站在历史的角度客观的评价。
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柔软,一份恻隐,哪怕再恶贯满盈之人也有软肋,更何况慕容冲本就不是个坏人。就如同他心中的那份柔软,便是他的阿姐;而苻坚心中的那份恻隐,毋庸置疑便是凤儿。
可是,若是有人硬生生的把心头的那份柔软撕扯了破坏了,那便是逼着他由人变成魔,由善成为恶。
身为大秦君主的苻坚,此生下达过无数的命令,直接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数不胜数。可是,面对那一个人,他却犹豫了,始终签不下赐死的命令。
近来苻坚很焦心,而满朝文武却很舒心。原因无非是在一个慕容冲。
从初春起,慕容冲不知患了什么怪病,先是开始嗜睡,然后就整日整夜的流恋梦境,怎么也醒不转来。而他的身体,却随着梦境的加深而逐渐虚弱恶化下去,像是梦里有一只吸食人精气神的怪兽正在慢慢的吸取他的生命一样。
苻坚很早就发现了慕容冲的反常,宣了太医来瞧,却没一个人瞧得出症结所在。开始时,太医们说:“小公子正值成长之时,大约是近日精力损耗得多了些,所以才会嗜睡。让他好好休息,臣再开些补养的方子,就没有大碍了。”
听到精力损耗得多了些这句话的苻坚,面色微微一红,以为是自己的原因害得凤皇嗜睡,当下轻咳了一声,摆摆手让太医出去了。他自己却静静看着慕容冲绝世无匹的睡颜,手指轻轻爬上去替他理了理粘在脸颊上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水晶琉璃的宝物,生怕碰坏了。
药开了,也按时煎了,可慕容冲嗜睡的毛病却没有任何改善。以前一日可有三四个时辰清醒着,现在却不过两个时辰,渐渐的,他开始没日没夜的睡了。而他的身体,也因此而渐渐垮了下去。
苻坚看着床榻上瘦得形销骨立的少年,抚手摸上去,都觉得瘦的硌人。他怒气冲冲的砸了药碗,任黑漆漆的药汁流了一地,暴躁的喊:“把太医署那帮废物找来!”
太医们刷刷跪了一地,都把头埋得深深的,不敢看龙颜大怒的君王,又想起平日里陛下对慕容冲的态度,此时更是战战兢兢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等待着雷霆之怒。
苻坚回头看了一眼床上人的容颜,虽是美得不可方物,但因为长时间的嗜睡,面上已然爬上了一抹灰白的死气,显得没有生气。而瘦得就更是厉害了,本就瘦削的少年,现在更是连肉都没什么了,下巴变得更尖了。
苻坚眼里全是心疼,略略皱了皱眉,亲自放下了丝帘,然后关上门去,一系列动作都是轻轻的,似乎是生怕吵醒了正在午睡的爱人一样。
等走出了寝室,苻坚便已然恢复了那副不可一世的君王的模样,他冷眼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医们,语气却是比眼神更冷:“你们谁来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啊?”
太医们面面相觑,这慕容冲,他们几乎都奉命来瞧过,只是也不知是他们医术过于平庸呢,还是慕容冲的病状太过稀奇,谁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怕触怒了圣上,只得按照平常的法子来将养将养身体。然而,仿佛与整个太医署作对似的,慕容冲非但不醒,嗜睡的程度还越来越深。
本来有些太医在前来诊治之前还暗自接受了某些朝臣的待见。那些大人们抓着太医的手,声情并茂的道:“那个慕容冲就是一个祸害啊,我们秦国早晚得败在他身上啊。我等听闻慕容冲得了怪病,都是喜不自胜,在家里拜谢神佛的。太医啊,为了我大秦的将来,你必是不可以治好他啊。”后来慕容冲的病果然没有起色,他们还以为是太医们心怀国家而为,纷纷写了帖子去拜谢。
太医署的总管刘太医觉得哭笑不得,不是自己不治,而是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啊。
今日,陛下的盛怒已经无法压抑了,慕容冲会不会祸国他不知道,可眼下,恐怕整个太医署都要因他倒霉了。刘太医暗自叫苦,他是太医署的头,一有什么事儿,铁定第一个背锅的就是他啊,想跑也跑不了。
果然,正诽腹着,就听陛下来了这么一句。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他大概还是知道陛下的脾性,他还会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就证明现在还是有理智的,若是解释合理的话,也许是可以逃过一劫的。然而,对于这一次的病症,他的确是束手无策的,甚至是连一个解释也拿不出来的。这就犯难了。
跪了一地的太医谁也没敢动,都像是一座座雕像一样跪在原地,除了额头上簌簌落下的豆大的汗珠,和颤抖不已的双股。
可是,苻坚已然抛出了问题,若是无人回答,那后果将会更加严重。
于是,身为太医署的一把手的刘太医膝行而出,跪倒苻坚面上,又赶忙叩了三个响头,这才战战兢兢的道:“禀陛下,小公子的病,医书上没有先例,民间也无……”
“废话,”话还没说完,就被苻坚粗暴的打断,苻坚一脚踹了上去,把刘太医踹翻,然后道,“朕不是要听你说这病症到底有多么罕见的,朕要听的是如何医治!”
刘太医颤巍巍的爬起身,全身抑制不住的发抖,最后白着嘴唇道:“臣……臣无能……”
众太医纷纷磕头,糯糯的道:“臣等无能。”
“废物,一群废物!”苻坚走进人群,抬脚就是两下,直把两人踹翻这才稍稍停了下来,道,“既然都无能,朕的太医署自然也不能养这么一群饭桶!来啊,统统拖下去,砍了!”
从没想过天子之怒会是这般可怕,从没想过苻坚会下令砍了整个太医署。仿佛屠城啊!
众人一听,赶紧求饶啊,哭哭啼啼了一大片。刘太医还是颇有担当的,他道:“陛下,办事不力的是罪臣,请陛下砍了罪臣的脑袋,饶过太医署的众人吧。陛下,法不责众啊!”
“法?朕就是法!你们都治不好我的凤皇,便统统该死!”苻坚怒道,“一群垃圾,一群饭桶,留着简直腌臜了朕的眼,该死,都该死!”
很快便有侍卫上前来拖走太医,有人哭喊,有人求饶,还有人破口大骂:“苻坚,你这个昏君,慕容冲他就是个妖人,早晚得亡了你的国!”
苻坚看着侍卫们手起刀落,冷笑道:“是了,我就是个昏君,我乐意喜欢凤皇,他若要我的国尽管拿去就是,你们一群渣滓,没有资格评价他!”
因为慕容冲的病情,苻坚砍了太医署的所有太医,紫宸宫门口,几乎血流成河。而后此事传到前朝,朝臣们纷纷上书,说慕容冲妖星转世祸国殃民,一致要求杀之而后快。
苻坚坐在皇帝的宝座上,手按在堆叠得小山一般高的谏表上,面色冰冷的朝着众人,毫无感情的问道:“可是众爱卿都要朕处死慕容冲?”
堂下异口同声:“陛下英明。”
“呵,”苻坚冷哼一声,继而大声道,“可是朕,从来就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不顾底下大臣们的反对与唏嘘,他接着说道,“太医署那帮饭桶,既然无能为力,便该去黄泉向神农扁鹊讨教讨教,何来此处丢人现眼?他们,死不足惜!”他突然抬起头来,面对着大臣们,大手一指,语气严厉,“而你们,一个个的整日拿着天下社稷来逼朕,朕问你们,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这社稷到底是何人的社稷?”
众臣被问得愣住了,齐刷刷的跪下:“是陛下的天下,是陛下的社稷。”
苻坚一甩长袖:“既是朕的天下朕的社稷,朕乐意如何便如何,何须你们越俎代庖整日唠叨?”他厉声说道,“朕便告诉你们,他慕容冲是朕平生最爱的珍宝,就算是这天下也比不得分毫。他的命,比太医署、比天下人的命加起来还有重要。若是你们再喋喋不休,朕,”他顿了顿,眼中杀气毕露,“朕不介意把朝堂变作下一个太医署!”
苻坚的话终于是震慑住了朝臣,所有人敢怒而不敢言,即使再有不满,也不敢说出分毫。
而苻坚,他却并不为这胜利而喜悦,毕竟凤皇还在昏睡中。于是,他发了皇榜,召集能人异士,若是能治好慕容冲,重重有赏,若是不能,太医署便是前车之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却不是良医,只是白白在紫宸宫门前流了一地的血。
终于,有一个人年轻的紫袍男人,他揭了皇榜进了宫来。
苻坚细细打量他,那是一个面容很普通,扔到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男人。但是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衣裳,衣角带着些泥渍,发型衣式也不像中原人的打扮。他左眼上纹着奇怪的青黑色花纹,看不出纹的什么东西,但兜兜绕绕的有些诡异。
见苻坚看着自己,紫袍男人也不遮掩,只是在远远的看了一眼慕容冲之后便一一说出了病状,然后胸有成竹的反问:“陛下,我说的可都对?”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这么精准的说出病状,苻坚有预感,这个人一定能治好慕容冲。于是他礼贤下士,做足了姿态,激动的道:“先生说的是,敢问先生可有法子医治?”
紫袍男人点点头:“有。”他淡淡的回答,“他不是生病,而是中了苗疆的一种蛊,若是解不了的话,人就会在睡梦中慢慢死去。而要解这种蛊,需要的是至亲至爱之人的心头血肉。”
苻坚听完这句话,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他当然知道慕容冲的至亲至爱之人是谁,可他也清楚,若是杀人取血的话,他与凤皇之间,恐怕会有再也无法愈合的裂缝。他有些怀疑这个紫袍男人说的话,他是不是敌人派来的奸细?
许是猜到了苻坚的想法,紫袍男人冷哼一声,道:“信不信随你。可他,时间不多了,希望陛下早做决定。”
苻坚摆摆手,让男人下去,自己则瘫坐在榻前,心绪焦灼不宁。怎么说呢,像是明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可还是不得不跳一样,这种感觉很不好。其实苻坚完全可以把真相告诉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即使怨恨弟弟也还是一定会为了他而牺牲自己的,可是苻坚却没有想到这一步,就像是被焦虑和心烦迷惑了心神一样。
苻坚此生,下过太多的令了,从没有哪一个命令会让他像今天这样难熬。明明已经拟好了诏书,可他拿着玉玺就是不敢往上面盖,似乎这一盖之下就是绝望就是毁灭。
不过就是赐死一个人啊,几天前他连眉头都不眨的就杀了太医署的所有人,而今天,只不过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即使杀了她,她也不会骂上一句,可苻坚就是怕了,他握玺的手都在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拿不住那沉甸甸的玉玺了。
白纸黑字,就差一个朱砂的泥印,想想凤皇的昏迷不醒生死不明,他不住的提醒自己,心硬一点就好了,为了凤皇有什么不可以抛弃的呢?
他捧着玉玺,喃喃自语:“为了凤儿,什么都可以牺牲。”
当的一声,玉玺盖在了圣旨上,撞击在桌案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苻坚呆坐在席上,看着面前赐死的诏书,和那一杯掺了鹤顶红的美酒,眼前闪过的却是一抹殷红,也不知是美酒的红,还是血液的红。
而冷宫之中的清河公主,她跪在地上,安安静静的接了圣旨,眼里带着复杂的笑,将杯盏中血一样红的果酒一饮而尽,然后望着燕国的方向,唇边有血丝滚了出来,她动了动唇,什么都没有说,可那个嘴型分明就是:“冲弟。”
这是个悲惨的女人,她到底还是念着自己的弟弟的。尽管他做了许多错事,可她还是原谅了他,并且用生命为他铺好了未来的路。
清河公主倒在冰凉的地板上,玉臂枕着头,鼻尖似乎还有淡淡的槐香。都说人死之前会回忆起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是啊,她的脑海里,全是她的冲弟。她记得他信誓旦旦的说:“阿姐,我要作你的大英雄,从今以后都由我来护着你。”
清河公主睡在血泊里,血液在她身上开出了绚烂的花,她微微抬着右手,像是要触摸什么东西一样,终于,还是没有抓到,她的手从虚空中落下,摔在血泊里,像一朵绝美的花,枯萎了。
三个人的劫,从此,变作两个人的难。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