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炽焰魔君挣扎着一路回到潇湘阁的时候,饶是平时淡定的司姑娘也吃了一惊。她看到,堂堂的一殿魔君,黑色的袍子被血濡得湿漉漉的,连颜色也深了好多,而他身后,血迹弯弯曲曲一路蔓延。
炽焰魔君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向前,倚在潇湘阁的大门前,便失了力气,再也走不动了。
司姑娘感觉到异常,便出来看看,却瞧见魔君一脸要死不活的模样。
偏偏那人还对她笑:“你说的没错,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一厢情愿独木难支。”
看着炽焰魔君的模样便大概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了,司姑娘赶忙出手封住了他的血脉,道:“别说话了,我替你疗伤。”
炽焰魔君闻言闭上双目,任司姑娘诊治,可眼里却簌簌的落下泪来。
司姑娘从未见过这样的魔,哪怕当年她把他打得肉身陨灭他也没这样绝望过。她只听见他喃喃的说:“为什么呢,我没有说谎,他为什么就是不信呢?我已经早先一步遇到了他,可他为什么还是不中意我呢?”
司姑娘听得一愣,最后也只能无能为力的道:“阿彦,这不是你的错,只是老天作弄罢了。”
阿彦,这便是炽焰魔君的名了。曾经白九死缠烂打问他的名,却被他告知“若是交换了名字就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可那时他就在想,本君可不想只是与你做一辈子的朋友。
呵,是了,是他太贪心了,到最后却连朋友也没法儿做了。
司姑娘搀着炽焰魔君回到房间,照顾他躺下,这才道:“你对自己做了什么?”她已然看出来了他的不正常,只是毕竟一个是魔一个是神,她并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才导致了自己现在的情况。
“我把毕方珠给了白九,让他救活那个女人。”
“毕方珠?”略一思索,司姑娘便明白了炽焰魔君气息奄奄的原因。她虽知道他对白九的情义,却不晓得,他竟会拿出这样比命还贵重的东西来,就为了成全二字。司姑娘也不知道该说他傻还是痴,只是淡淡的责备他,“你果然是个傻子,连比一颗心还重要的东西都能往外拿。”
毕方珠,是用第一只神鸟毕方的精元炼化而成的,是炽焰魔族世世代代相传的魔君至宝,也是他们力量的源泉。炽焰与毕方,都是火属性的,故此,拥有毕方珠的炽焰魔君才可以把火之魔法发挥到最大。
然而,因为毕方珠的重要,自然会导致其他居心叵测之人的抢夺。所以,历代魔君都把毕方珠藏在自己的心口,一来二去便代替了心脏的位置,成为了他们的心。
而失去毕方珠的魔君,便会如同被剜了心一样,魔力也将慢慢流失,而他体内的魔煞之气也将会将其吞噬,最后,只剩下一张皮囊。
而炽焰魔君情况更加特殊,他是没有肉体的,只是借着凡人柏铭渡的一张皮。所以,失去了毕方珠的炽焰魔君,将会连皮都不可能剩下,变成一缕缕黑气,消散在天地之间。
饶是如此,他却还是把毕方珠拿了出来,给了白九。只因白九说死掉的是他心爱的女人,只因白九愿意以命换命去救那个女子。
所以,不假思索,把毕方珠给了他。
司姑娘封住了炽焰魔君的血脉,让魔力丧失的速度减慢,可她到底无法给予他另外一颗心,也只是延缓了他的死,却阻止不了。
司姑娘抱歉的道:“阿彦,很抱歉,我救不了你。”
“没关系,”他说,“反正我已经活了太久了。”
也没有什么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的了。
这句话他就算不说,司姑娘也能明白。毕竟,他们是同时代的人,都活了太长的时间,就像漫漫长河对他们不会有任何影响一样。说起来颇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们都不老不死,都前前后后的尝过了爱情的滋味,然后又因为某种原因被伤得体无完肤,再用一种决绝的方法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再也没有什么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动力了,所以,那个事关神族尊严的赌约却成了司姑娘可以一直撑到现在的救命稻草。
那是寒天的谋略,也可说是寒天的决绝。
然而炽焰魔君,他现在真的是一无所有,不知为何还要继续。
白九的话不重,但太伤人,把感情新手的炽焰魔君伤的太重,所以,他才会用一种类似于赌气的自毁来成全他。
“可你终究还得活下去,就算没有白九,你也还是魔界的王。”说话间司姑娘正割破指头,以白骨笔蘸了血液在空中乱画,只见红光迸发,待她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那光又暂时消了。她轻声念了个诀,便从虚空中撕下一张符咒来,上面用白骨笔画着奇怪的咒文,她将它贴在魔君胸膛的位置,闭眼捏诀,便见那符咒完完全全的渗透进去,再也看不见了。
做完这一切的司姑娘似乎有些疲倦,轻轻打了和呵欠,道:“我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作你的心,只好暂且画了张符放在你心口的位置。虽然暂时看起来与毕方珠没什么两样,但毕竟我法力有限,无法为你提供那么强的力量来源。况且,那里是一张符,脆弱得很,禁不起接二连三的动情,哪怕是恻隐之心、怜悯之情,都要少动的好,以免坏了符咒损伤了经脉。”
炽焰魔君道了谢,看着天花板:“本君,本就是无情无义的魔。”
司姑娘轻叹一声,带上房门出去了,自己却伸手抚向了心口的位置,不由苦笑。呵,她有能力替他人画一张符当作心脏,可是却寻不回自己的心。她不知道当年气愤之下的自己究竟将那颗心葬在了哪里,又或许,一旦丢弃了的真心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想起那日天帝所说的一句话,那是作为他开始整个回忆的概述,他说:“茶音,你虽是天生的神女,却不如凡人来得通透。这世上,没有寒天,只有寒,还有天。”
司姑娘揪着自己衣角的布料,愣愣的站了会儿,眉毛也紧紧的蹙着,直到听到下面书屋里的动静,这才下去。
司姑娘站在最后几级楼梯上,看着下面,一个青衫直发的年轻人恰巧走进来,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他抬头,刚巧看到司姑娘,然后笑了:“呀,原来是你啊。”
司姑娘也咦了一声,瞧那年轻人,只见他青衫一袭,如同一块翠玉,温润谦恭,颀长俊朗,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搭在身侧,尤其是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更是比一般人的还长。而他的脸,不同于白九的妖孽,也不同于慕容冲的倾城绝世,却如同雪后初霁的天空中的一轮朗月,俊俏好看,带着些许的高贵清幽。而他的右眼,刷子似的睫毛下面,长着一颗小小的黑色的泪痣。
司姑娘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觉得万分熟悉,然后,她的眼睛像是适应不了强光一样慢慢落下了泪来,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那个年轻人赶紧上前,摸出帕子来就要递给她,她却轻巧的避开,兀自用袖口擦了擦眼泪,然后解释道:“客人别见怪,我患有眼疾,所以有迎风落泪的毛病。”
年轻人笑道:“姑娘多虑了。”他看向满满的书架,如同一个见到万金的财奴,他欣喜的说,“姑娘这里的藏书可真多啊。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看啊?”
“开门做生意的,自然是欢迎的。”司姑娘走下台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欢迎你走进潇湘阁,愿你在这里找到自己最感兴趣的书。”
年轻人顺从的点点头,挑了一卷《山海经》坐在旁边静静的看着。
而司姑娘,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然后烹来茶递给他:“打扰客人读书了,请喝这杯清茶吧。”她终是问道,“来我这里的人,读的大部分都是四书五经,为何你却捡这部《山海经》呢?”
“我不为功名利禄而来,自然不读功名利禄之书。”
“那客人为何而来?”
“为缘,”他笑道,“我走过这里,觉得有缘便就进来了。我一瞧着这里,觉得有缘,便立志要读完姑娘的所有藏书。亦是有缘,我与姑娘一见如故。饮一杯清茶,即便浮生尽过,也还是如此而已。”
“何为有缘?”
“便是在时间的荒野里一别经年,但在茫茫人海中的那一个擦肩,便可以重新认出,然后道一句‘原来你在这里’。”他看着她,不知是在对谁说着这样一番话,“我相信前世今生,也相信久别重逢。你呢?”
司姑娘被他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就如同这个年轻人说的,一别经年的擦肩而过,也许是,故人已在今日归来。
司姑娘抑制不住的又掉了泪来,倒也算是应了她眼疾的话了,她在朦胧的光影里,问:“请问客人尊姓大名?”
“苏忘言。”他亲自拿了绢帕去擦她的脸,一如既往的温柔,“那姑娘呢,可否告知芳名?”
“且叫我阿音便是。”
潇湘阁里正上演着一场难得的久别重逢。
青衫竹隐,忘言拾心,原是故人归来,该是故人归来。
且歌,且泪,且行,且思。
若是在漫漫时光里,总有一个人记着你,用了千年万年的时间只为换取一个与你的久别重逢。那么,请抱紧了他,再也不要失去。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为了这一天到底都付出了些什么,就像你不知道为了爱你他都牺牲了什么。
就算没有心,没有记忆,又能如何?
当一份感情,连时光都不能打败它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可以打败它了。
这自然是神女茶音恨了爱了上万年的人,就如同一杯香茶,已在时间的沉淀中酝酿出了历久弥新的特殊味道。
可初涉情事的白九却全然不知,他不晓得自己的三言两语到底辜负了怎样一个可怜的人。就算他可以如了自己的心愿潇洒一时,就算他可以再次让那个死去多时的人类女子活转过来,可他失去的却远比得到的更多。他太天真,太幼稚,终究是连一身皮囊和一颗狐狸心都得献了出去,以偿自己犯下的错过。
而有些错,一生只能犯一次。
因为透支掉的,不仅可以是生命,更可以是感情。
对啊。无心绝情之魔,强硬一点儿,何必,何必让一只狐狸看轻了去?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