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整整响了大半夜,最后却是没能落下雨来,可天气似乎陡然又上升了一个温度。
可是,因为御驾亲征的缘故,将士们不但没有倦怠,反而更加精神抖擞,终于是在周密的部署下一举打得北胡退了一百里。
这还不是结束。在边境耗了将近三十年的北胡,终于是率先支持不住,遣了使臣来议和。
谈妥之后的双方,在阳城的大帐里签下合书,并各送王女入宫,以结秦晋之好,从此两国无争。
西梁的军营里杀猪宰羊庆贺,附近的百姓们得知喜讯也纷纷担酒负食的来犒劳将士,一时间更是比过年还热闹。
明晃晃的篝火旁,酒香四溢,战士们唱起歌谣,一个个喝得大了舌头,乐成一片,没了皇帝将军地位之分。
喝到兴头的将士们起哄:“柏将军、何军医,亲一个亲一个!”
何安有些害羞,脸刷的红了,倒是柏颖诺一如既往的淡定,却也不理众人,只是一手提着酒坛子,一手拨弄着枪上的红缨子。
她是武将,尤爱这柄红缨枪,大多时候都是枪不离身的。
军营里少娱乐,大胜的将士们故此才会异常兴奋。微醺的卫副将更是端了一大碗酒走向何安,打了个酒嗝,大手一伸,道:“来,何军医,咱们哥俩儿走一个。”
何安不胜酒力,抱着这么一斗碗的白酒有些头疼,却还是实话实说:“卫副将别为难我了,我酒量浅,醉了。”
卫副将不依:“何军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看你都把我们将军拐跑了,不喝点儿怎么过得去?再说了,将军巾帼英雄,千杯不醉,你不会喝酒怎么配得上将军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面对这样一个旷古绝今的奇女子,何安一直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她的。他心里涌上一点儿心酸,然后端起碗来,一干而净,豪气了一回。
烈酒下肚,何安脸上的酡红也是立竿见影就浮现了出来,一边被呛得直咳嗽,一边还要硬撑。
“好样的。”
卫副将还要劝酒,柏颖诺却已经起身过来了,不动声色的接过副将手中的酒坛子,揭开塞子,仰头喝下。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酒,朝着众将士们说了一句霸气的话:“从今以后谁要再灌何安的酒,便得先问问我手中的红樱枪,若是它不答应,那你们就自己喝了吧。”
众人唏嘘起哄:“将军竟是这般护食。”
“护了又如何?”她斜眼看着众人,“我护我的男人,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爱情这种东西果真奇妙,可以让一个冷若冰霜的将军变成一个骄傲护食的女人。
虽然她还没有学会微笑,没有学会哭泣,可好歹有了常人的喜怒哀乐。
柏颖诺的霸气让何安有些不好意思,他面色酡红,忸怩的站在她身后,有一种小女儿的错觉。
可是没关系,只要她还在他身边,这些都没关系。什么男儿郎、女娇娥的,谁是谁又怎样呢,他不贪心,他只要她。
同一幕景,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可以是良辰美景,同样也可以是黑云压城。
对于柏晔而言,哪怕输了阳城亡了西梁也不会比此时更悲愤了。
可时机未到,他还不能下手,他得忍。此刻有多大的仇恨,那么明日他就将会有多大的欢愉。
第二天,柏颖诺接到命令,送宗女同昌郡主去北胡京城。虽不知此行为何如此匆忙,但作为臣下,对于皇命她还是执行不怠的。
两千八百里长途,护送之路算不得远,算不上长,可她从未想过,这两千八百里就是生离死别、阴阳相隔的距离。
柏颖诺离开不过半日,柏晔的暗卫就闯进大营,把何安五花大绑了起来。
当时卫副将也在,看着兄弟被不知名的人无端绑了,当场就怒了,大脚一踹,踢翻木桌,大刀一挥,厉声道:“哪里来的杂碎,敢在我面前撒野,还不快把何军医放了?别逼着我发脾气,在你们身上砍几个窟窿啊。”
暗卫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人,却也不解释,全当他是透明的。
卫副将骂了句脏话,大刀挥得呼呼作响,就朝其中一人头上砍去。
此时,柏晔进帐,威严喝止:“住手!”
众人停手,纷纷行礼,卫副将道:“皇上,这几个杂碎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上来就要绑何军医,末将正和他们打着。陛下你先躲一躲,免得伤着,等末将拿下这些杂碎再来向陛下请罪。”说着又举起大刀,眼看就要劈头砍下去。
“住手!”柏晔话音刚落,就有禁军上前夺下卫副将的大刀,这事让帐里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们是朕的暗卫,奉朕的旨意来抓人。”柏晔阴笑着反问,“怎么,卫副将还想拿下这些杂碎?”
“末将不知道他们是陛下的人,他们一进门二话不说就绑人,末将以为他们不怀好意,所以才……”卫副将道,“可是陛下,您为什么要派人绑走何军医啊?”
“因为,他是奸细。”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着不可能。一暗卫站出,拿出何安亲笔写下的纸条:“这是他通敌的证明。”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的写着:将军不在,疫病加剧,东门空虚,可侍机而动。
字字惊心。十来个字就泄露了西梁守军的情况,这样一来似乎也不难解释为什么面对柏颖诺临行前的精密部署北胡还能这么轻易的攻破城门了。
目睹了何安以身试药的卫副将并不相信,他据理力争:“不可能,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的,何军医不可能是北胡的奸细。他为了解除瘟疫不顾生命危险的以身试药,这些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一定是有人陷害,不可能是他!”
“卫副将的意思是朕的暗卫陷害他呢,还是朕陷害他呢?”柏晔眯着斜长的眼眸问,然后勃然大怒,道,“大胆!”
众人又跪了一地,卫副将也低头不语。
柏晔又道:“影一,把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看。”
暗卫答了一句诺,便又拿出一个小纸包,等一层层拆开,便看见里面有的纸上沾着些许的白色粉末。暗卫道:“这个就是引发瘟疫的毒药。是从他药箱的夹层里发现的。”
众人大惊失色,卫副将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再看何安,他也惨白了整张脸,一副认命的笑,笑得苦涩。
卫副将道:“何军医,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所有人都期待何安不是,可半晌之后,何安还是重重的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是。”
真相大白。
所有人都又是哀叹又是愤怒,卫副将更是不知所措,最后站起来对着何安的脸就是一拳:“你怎么对得起将军?”
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瞬间青肿了起来,如果不是被暗卫架着的,恐怕他是要被打飞几丈远的。
何安苦笑着,艰难的咽下喉间的血,道:“我……对不起阿诺,可也没办法。”
是的,他也是无可奈何的。
当年的土匪几乎杀死了他所有的亲人,幸亏他娘藏在死人堆里还有一口气。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是他最想保护的人。
本以为隐居在谷方镇就不会再有纷争了,却不料北胡攻占了那里,整个镇子里的人几乎都被残忍的杀害了,只留下了少数。为了救母亲,何安不得不作了北胡人的奸细,靠着自己三脚猫的医术从军,然后当了个小军医,再把自己搜集到的情报送到北胡人的手里,以便他们攻破阳城――边塞中最难啃的骨头。
那毒药就是北胡人给他的,要他在军中制造瘟疫,以便攻城。
天知道往饮用水里投毒的时候,何安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把药倒进水里的时候,他的手掌紧紧的捂住嘴巴,强迫自己不能哭,可是脸上的泪却涌了一茬又一茬,擦都擦不干。
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可那些士兵们,家中的老母又何尝不是时刻在盼着他们回家?
他觉得自己自私自利,胆小懦弱,真想像那些血性之人一样提着刀去找北胡人拼命。可是,母亲还在北胡手中,他还没能和他的阿诺团聚。
于是,他的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血。
柏颖诺入京后,他又写了那张字条,可思量许久还是没有发出去,只把没有传信的秃鹰放了回去。几乎是同时,他就从另一个谷方镇出来的人口中听说了他母亲已死多月的消息。
他坐在柏颖诺的营帐里,不敢哭出来,哼哼唧唧嘶哑了嗓子。
原来母亲早已不在了,北胡人以她为饵强迫他做叛国之事。他害了那么多人,毁了阿诺的一世英名,最终却只得了这么个悲惨的结果。这大概就是作叛徒的下场吧!
何安双手捧着脸,手心湿透。然后,他决定,做一些事去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那毒药他曾经见过,虽不完全清楚配料成分,但还是有一些眉目的。于是,他故意染上了病,把自己当作试验品,以身试药,想要找出能解除疫病的药材。
那时他就想,就算不能成功,那死在自己布下的瘟疫里,也算是罪有应得,也算缓了一分愧疚。
可他没有死。看到阿诺来救他时,他又不想死了,他想活着,把过去的事都忘掉,然后和她在一起,给她笑容和快乐。这是一种极其自私并且自欺欺人的做法,然而他乐此不疲的做了,也因此得了今生最大的幸福。
现在,谎言被揭穿,真相血淋淋的摆在面前,残忍,血腥,却是他罪有应得报应不爽。
是,他是有苦衷,可这苦衷并不能抹杀掉他的罪恶。错了终究是错了。
他现在说再多,别人都只会觉得他是在推卸责任,说了这一句之后他便也不在说话。只是顶着一只熊猫眼看着柏晔,这个对阿诺有不同寻常心思的皇帝。
既然铁证如山,犯人又亲口承让了罪行,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何安就被这样五花大绑的带了下去。昔日视他为救命恩人、试药英雄、生死兄弟的将士们,无不唾弃他。想起死在那场瘟疫里、死在战场上的兄弟,大家都纷纷重重的唾一口,然后狠狠的骂他:“奸细!”
对于这种叛国贼,所有人都不会报以同情,自然是要严惩的。
何安的判决不日就下来了,凌迟,一共是一千四百刀。
虽然是残忍的刑法,但无疑是震慑人心最好的宣传。况且,何安的确是罪孽深重。
按照原定计划,柏颖诺还得十余日才可能回到阳城。然而,不知是谁走露了消息,她骑着飞电孤身一人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第一次呈现出慌乱的情绪,鬓发也有些凌乱。她问柏晔:“陛下为什么抓人?”
“想必诺儿你也听说了,何安通敌。”
“不可能。”
“如何就不可能呢?”
“他不敢,”她道,“他只是个胆小怕事的小军医,连死人都不敢看,怎么可能通敌?”
证据再一次拿出来,光天化日,摆在柏颖诺的面前,铁证如山,确凿无疑。还有何安亲手写下的招供状,确实是他的笔记,旁人是模仿不来的。
柏颖诺攥着那张沾着药粉的纸,揉成一团,终于开口:“他在哪儿?我想见见他。”
这样的要求并不无理,柏晔没有理由拒绝,只得答应了,便派了一个小黄门领她去。
说是带路,实则是监视。心知肚明的事,彼此都心照不宣。
何安被关在阳城的大狱里,用碗口粗的铁链锁住手脚,面上却没有伤痕和血迹。
阳城狱里上上下下已经换上了柏晔的人,个个阴鸷的看着他。
柏颖诺的气场从来都是很强的,她一出现似乎就把牢里的肃杀之气压下了大半。她问何安:“你是北胡的奸细?”
何安被铁链锁住,一动起来就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但碍于长度有限,他忍着痛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走不到门边,只得绷紧了身子尽可能长一点,离门近一点儿,离柏颖诺近一点儿。
可是,再听到她的询问后,何安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脸色苍白,冷汗淋漓。他还是诚实的回答了:“是,我是。”
看来不是屈打成招了。
“你一开始靠近我就是为了获取情报?”
“是。”
“药是你下的?”
“是。”
“消息是你传出去的?”
“是。”他无法反驳,无法解释,纵然那个攻城的消息不是他传出去的,可他终究是写下了这样的话,也曾动过那样的念头。所以,他只能认下。
“何安,你知不知道,你会死的,凌迟处死。”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说你不是,我就信,我会不惜一切来救你的。”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承认了所有的事情,就算我是大将军,我也保不住你。”
“我知道。”
“所以,你是铁了心的要去送死?”
“对不起,”何安道,“我说过陪你哭陪你笑的,我食言了。”
柏颖诺不语,用凌厉的眼神迫退小黄门后,才又缓缓开口:“送同昌郡主北上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本是有喜欢之人的,却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现在又不得不北上和亲。她不想我这个为盛名所累的女将军也落得和她一样的结局。她给了我一味药,一味能让我看清自己内心的药。”
那味药叫“穿心”,状若莲子,味苦涩,是南疆的某位大巫师炼成的。它能一层层的剖开心中的杂念,让人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东西,同时,也会把那小小的欲念无限放大。
也就是说,它可以无限放大心中的爱意。抛开种种杂念,丢弃各种束缚,表面的冷若冰霜心如磐石,在“穿心”面前都会像揭开面具一样,一样样的剥落。
“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心,所以我吃下了药。”柏颖诺道,“所以我千里迢迢的赶了回来,所以我站在这里同你说话,所以我始终相信你。”她努力的做着笑的动作,可怎样都不行,便放弃了,声音酸涩,“此时的我已不是那个不知人情的女将军了,我不知道在药效下自己会做出什么,或许是劫法场,又或许是逼着陛下赦免你。”
说罢,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和微皱的衣摆,昂首阔步,走出阳城狱的大门。
天气闷热得紧,连丝凉风都没有,头顶却聚着大团大团的黑云。
这雨啊,是时候下了。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