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暖意融融的一个午后了。
景仁宫外头已然褪了夏日的焦炎,已是十月初的时候,凉意渐渐席卷过来,白宫女便在宫里头笼上了炭盆。毕竟里头那两位嬉笑着拍照的主子,可都不是什么身强体健的主儿。
御膳房将珍妃今日份例的燕窝送了来,皇帝舀了两勺,皱了皱眉:“这样平淡的味儿。”
珍妃有点儿丧气:“宫里头总是削减开支,就是这样的。”
皇帝心里虽知道老太后的储秀宫是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所在,内务府也不过只敢缩减这些年轻妃嫔的开支罢了。
珍妃过惯了好日子,这样子虽比宫外头好上不少,却也的确是受了苦了。
皇帝叹了口气,对着珍妃招了招手:“珍儿,过来。”
珍妃乖乖巧巧地蹭过去,小猫儿似的伏在皇帝膝上。这便是皇帝最喜欢她的地方了,该乖顺时,便是没人比得上她的乖顺,可若是论起聪敏活泼,善解人意,整个宫里头越发是没人比得上了。
皇帝摸着她的脑袋,想了想:“朕记着上回上海道台进贡了些珍珠给老佛爷磨珍珠粉,还剩了一些,便叫人给你串了袍子穿罢。”
珍妃惊喜地睁大眼睛:“果真?”
皇帝笑:“君无戏言,自然是作数的。”
珍妃不过十八九岁的姑娘家,喜欢新鲜,喜欢好看的衣裳也是寻常事。只是前线战事大大小小,国库委实吃紧,又不能委屈老佛爷,便只能从后宫其他几人身上克扣了。
皇帝也是心疼珍妃,怕她受了委屈。
皇帝果真是不曾食言的,没过几日,那珍珠袍子便叫人送来了景仁宫。送袍子的那位公公笑眯眯地道:“咱们万岁爷便是最心疼珍小主的,连皇后娘娘都没有的赏赐,一并全给了小主了。”
珍妃忙叫白宫女拿了碎银子塞到公公手里头:“多谢公公提点,一点儿心意,公公拿去吃茶罢。”
待那公公眉开眼笑地走了,白宫女小心地展开那件珍珠袍子,轻轻一抖,那袍子已是白亮的耀眼,在阳光下,一颗颗珍珠饱满圆润,光泽如新,串在锦绸上,实在美的叫人挪不开眼。
珍妃欢喜地拍着巴掌,绕着那珍珠袍子左瞧右看,干脆直接叫宫女服侍自己换上了,笑道:“今儿个天气也好,索性穿去给万岁爷瞧瞧。”
白宫女觉得不妥,毕竟这珍珠袍子是万岁爷私赏,如此招摇怕是碍了宫里头人的眼。
可珍妃兴奋的紧,哪里听得进去白宫女的话,压根儿听不进去,抬脚便往外头走去。
景仁宫要去养心殿,便要途径御花园。正是秋高气爽的午后,珍妃身上那件珍珠袍子在温柔的阳光下格外惊艳炫目,隔了老远,便能瞧见这熠熠生辉的一位美人儿。
好巧不巧的,中午荣寿公主入宫陪老佛爷用午膳,老佛爷很高兴,便多吃了些,荣寿公主正一边教训着,一面陪着老佛爷在御花园里头散步消食。
隔了老远,老佛爷便被那一身珍珠袍子晃了眼,眯了眯眼:“大丫头,你瞧瞧那边儿是谁?”
荣寿公主也随着眯眼瞧了瞧,偏着脑袋又瞧了瞧,颇有几分不确定:“似乎是珍妃的模样。”
“珍妃?”老佛爷的脸色微微一沉,吩咐李莲英道:“去,把珍小主给哀家叫来。”
珍妃见李莲英来请,又见远处十分威严的仪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子,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随着李莲英去拜见老佛爷。
她恭恭敬敬地给老佛爷行了跪礼:“臣妾给老佛爷请安。”
又对荣寿公主执了平礼:“大公主。”
荣寿公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珍妃,不免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丫头平时瞧着挺机灵的,却到底是年轻了,恃宠而骄也是难免的。
她回了平礼:“珍小主。”
老佛爷冷笑一声,上前摸了摸珍妃的衣裳:“好精致的衣裳,一件千金怕是也有了。”
周遭气氛已然是不对了,珍妃垂着脑袋,心里暗悔自个儿为何不听白姐儿的劝告,如今弄到这样下场。老佛爷的眼光像是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拉下来,寒光乍现,她忙跪下道:“臣妾知罪。”
老佛爷冷眼相对,那怒气却从唇齿间崩出来:“好一个珍妃!哀家只道你年轻,难免不懂事。却不知道你如今已生了这样僭越的心思!”
珍妃哪知道事情会落到这样严重的地步,深深地俯身叩首下去,颤声道:“臣妾不敢,还请老佛爷明察。”
老佛爷着实已按捺不住火气,伸手一扯,那珍珠便哗啦啦地从袍子上砸下来,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满地:“哀家还用得着明察?!这袍子如此,你是想当皇后了?!谁封的?!皇帝?!”
她转向李莲英:“去把皇帝给哀家叫到储秀宫去候着,哀家要好好问问,他究竟做了个什么打算!哀家才几日不管,这个宫里头怕是要反了天了!若是连后宫都管不好,这天下便是更不必管了!”
珍妃的心吊在嗓子眼儿处,下意识地抬眼望着老佛爷,见这老太后已经是怒火中烧,似乎下一刻便要将皇帝也拉出去一并惩罚了,忙一把扯住老佛爷的袍子下摆,死命摇头:“老佛爷明察,是臣妾,是臣妾不满后宫缩减开支,是以求万岁爷给臣妾做了这袍子。万岁爷本是不肯的,说这不合规矩,臣妾便已绝食相逼。万岁爷生怕闹到老佛爷处,让老佛爷不得清静,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了,用老佛爷用剩的珍珠串了件衣裳,还特意嘱咐了臣妾不得招摇。是臣妾心里欢喜过甚,这才忘乎所以了。”
“哦?”老太后挑了挑眉,从眼皮子底下透出一分精光来,神色郁郁,“皇帝原是为着孝顺。”
“是,是万岁爷孝顺。”珍妃忙不迭地点头,给老太后磕了几个头,“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都是臣妾的错!老佛爷要罚,就罚臣妾罢。”
老太后冷笑:“你们两人一条心,哀家还能不知道么?”
“不,老佛爷,不...”珍妃浑身已经抖得筛糠似的,簪花歪了,几缕长发散了下来,显得有几分狼狈。她怔怔的想了半晌,护甲几乎嵌进肉里,到头来,终究苦笑了一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老佛爷,万岁爷同您一般,是一心向着大清的。是臣妾,臣妾存了私心,欺君罔上,卖官鬻爵,这都是有帐可查的。也是臣妾恃宠而骄,无德无行。这一切都同万岁爷没有干系。”
她素净的脸上满是泪痕,却出人意料地平静:“老佛爷,万岁爷是好皇帝,只是臣妾却不宜做侍君伴驾之人。”
她重重地叩首下去:“老佛爷要如何责罚,臣妾都认。只是请老佛爷不要错怪了万岁爷。”
老太后亦是沉默了片刻,荣寿公主忍不住道:“母亲,珍妃年轻,有些错是难免要犯的...”
这回,老太后难得地没有听她说话,打断她,凝视着伏跪在地上的珍妃:“便是要你自此打入冷宫,再不能见皇帝,你也愿意?”
珍妃伏在地上的,苍白的手指轻轻颤抖着,渐渐攥成了一团。
良久,她垂着头,低低地道:“那是臣妾自作自受,臣妾愿意。”
她长长的眼睫笼住的眸子下,黯淡无光。 红妆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