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跪在刘彻面前,脸上也再没有从前温婉似水的模样。倒是一副十足的嘲讽面容,像是要将这几十年的怨气都在此时一吐为快似的。
刘彻有些诧异,他从前数十年,竟没发现这个素来温婉懂事的女子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想起了阿娇。
阿娇从来都是将开心和不快都写在脸上的,他不必去猜,不必去烦。
这样干净的丫头,他还是把她弄丢了。
“陛下是想起废后了?”卫子夫讥讽地望着他。
刘彻脸色一沉:“废后也是你叫的?”
卫子夫轻轻柔柔地微笑着:“陛下忘了?陈后巫蛊之事虽是妾身一手所为,却少不得陛下从旁协助。若说妾身有当死之罪,陛下岂不也有错?”
刘彻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还有...”卫子夫想了想,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妾身怎么忘了,陈后无子,也是拜陛下所赐。”
她笑意盈盈,倒有了几分少女时娇俏的模样:“这世上伤透陈阿娇的,唯陛下一人而已。”
刘彻合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心早已凉了半截,耗尽心力:“住口。”
卫子夫像是没听到,咄咄逼人地微笑着:“谁给陛下的错觉,竟让陛下以为自己爱她?”
刘彻重重地一掌击在案几上,厉声道:“朕爱不爱朕尚且不知,朕只知道你定过不了今日!”
卫子夫跟了他数十年,自问这是第二回见到他这般失态,上一回,是陈后薨时。
刘彻起身,厉声道:“来人!送皇后上路!”
他甩袖而去,身后三尺白绫翩然而起,将所有的尖叫和呼喊,都锁紧喉咙里。
刘彻出了椒房殿,疾走两步,忽然觉得气血上涌,一把扶住柱子,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
在他六十五岁这年,他失去了他第二任皇后。
椒房殿在近四十年后,终于又空了。
他年岁已高,偶尔怒气上来,气血上涌,吐血倒也情有可原。
宫里人以为,是因为卫子夫的自缢令陛下心神俱伤,倒也感慨陛下的情根深种,狠狠歌颂了一回。
只有他知道,他心里始终有一块好不了的陈年旧伤,卫子夫把它撕开了,让它赤裸裸地裸露开来,血流不止。
他捂上自己的心口,有些恍然。
过去,他曾很多次见到阿娇偷偷地抚一抚心口,他只是不明所以,不以为然,如今却是真的懂了。
那里真的撕心裂肺的疼。
他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决定将朝政都先放在一旁。
他曾用朝政将自己塞得满满的,否则,他一合上眼,就是阿娇微笑着流泪的眼睛。
他怕极了阿娇流泪。
他躺在榻上,目光落在头顶的交颈鸳鸯上,觉得有些许讽刺。
他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同阿娇就这样变了呢?
他皱着眉想了很久,忽然记起那时阿娇受伤的时候。
那时,他同阿娇起了争执,阿娇本来是干净纯粹的性子,一争执起来,便有些口不择言。阿娇有时说,阿彻,这天下也有我们陈家一份,你不许对不起我。
他本来也只作玩笑听,只是后来,太皇太后对朝政横加干预,他才终于发现满朝文武竟有半数是窦家人。
这个发现令他不寒而栗,只要窦氏一日不灭,他便永远无法独揽大权。
他想来想去,在太皇太后身边插了自己的眼线。
那日他心烦意乱地去了椒房殿,他本以为阿娇能宽慰他,又或者,她就算不安慰他,他只要看着她笑意盈然的面容,便舒心许多。
可阿娇竟说让他去给窦太后认个错。
或许是阿娇的语气刺痛了他,令他记起了那句“这天下也有我们陈家一半”,又或许,是因为他失望至极。
他本以为阿娇是该站在他身边陪他对抗太皇太后的。
他忽然记起当年馆陶大长公主抱着他问他,把阿娇给他做妻子好不好?
他心里一沉,望着阿娇带着焦躁的绝艳容貌,忽然就明白了。
他曾经那么感念她陪着他这数年,他是真的真的想过,为她建一座金屋,同她生儿育女,承欢膝下。
可他怎么这么愚蠢?
她喜欢的,是那个光彩熠熠的皇位,从来不是他。
他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到自己说:“阿娇,这个皇后之位,就这样让你难以割舍?”
她的脸一瞬间白了。
她颤抖着,向后退了几步,有些悲哀地望着他,颤声问:“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他想,他是伤到她了。
他的心随着她的颤抖而剧烈地跳动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想上前抱住她,可他那一刻却又格外想剖开她干净的眸子,看一看那爱意的下面,究竟有多少不堪。
他沉默良久,终究还是走了。
后来很多年,他想,或许,他那时伤她一回,往后的每一步,便都错了。 红妆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