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预感,自己也是活不了多久了的。
从前只是玩笑,说若是珍儿死了,他便也活不成了,干脆随着一道去了。
可如今方是切切实实的知道了,玩笑话也只能做个玩笑话。她不在了,他连寻死都觉得惫懒,就干脆这样落落地活着吧。
他懒得去想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被害死的,或是真的如老佛爷所说,为了替他保全自己的名节,投井自尽,左右他再追查,再怀疑,珍儿也回不来了。
可他只想她回来。
往西逃的路上,便是他三岁后头一遭出宫,老太后把皇后硬塞进他的轿子里头,假意道:“珍妃故去,皇帝很是伤心,皇后慈和,便让皇后加以宽慰吧。”
他抬起脸来,看着皇后的脸,只觉得那面容是模糊不清的。是丑是俊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大干系。
皇后在他跟前的确是很慈和,可他总记起珍儿挨打的时候,皇后那副神态,只怕是平日里也没少在老太后面前挑唆进言,心里便无端地厌恶起来。
皇后木讷的很,对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挤出笑来:“万岁爷,臣妾来伺候你,好不好?”
他木然地抬起眼睛来,似乎是盯着皇后,又似乎是游离着,慢慢地问:“你是珍儿么?”
皇后愣了一下,他便冷漠平淡地用他一双漆黑的眼瞳黑洞洞地望着她:“你不是她,就该离朕远点儿。”
除此之外,便再三缄口不言。
每每入了夜,老太后便叫皇后同皇帝同榻而眠,本想着都是年轻男女,夜间交颈而卧总会生出几分情意来,为此还特意命人将屋门锁了,着意让两人在里头培养感情。
他索性抬了凳子来拼成一张简陋的床榻,用帘子一拉,将自己同皇后隔成两间。
皇后隔了帘子问他:“万岁爷就这样不待见臣妾?”
她自入宫来,从未承宠。实在也是个可怜人。
他翻了个身,透过一扇小窗望着窗外皎白的月光,他有些遗憾,宫里头四四方方的天,哪儿能看到这样好的月亮。
“朕不能对不起她。”他说。
皇后免不得哭哭啼啼地在老太后面前诉苦,老太后便传了皇帝,一顿苦口婆心的教诲,他木然点头,照单全收,总像是没听进去似的。
老太后便问:“皇帝听到了?”
他哦一声。
老太后被他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气的锤床:“你究竟想怎么着?”
这话,他终于动了动,空洞的眼睛如同凄然的灰烬,他不喜不怒地望着老太后,格外平静:“我想你把珍儿还给我。”
他总还是爱她的。
回鸾第二日,老太后便着人将珍妃从井里头打捞起来,要赐她谥号,给她哀荣。
毕竟珍妃被塞到井里头去这个名声不好听,便对外说珍妃是为了贞洁才刚烈投井的。既然是这样,就理当赐给她一份格外的哀荣。
那井口太小,珍妃的身子泡在井里头多时,肿胀开来,哪儿还能捞的出来。无奈,宫人便将井口破开,才堪堪将珍妃扭曲的身体从井中捞出来。
他看他们那般费劲地去捞,空寂许久的心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身子里,只是那样森森的疼。
他想,她平日里吃药都怕苦,挨了打能哭半日的人,死前这样疼,她怎么挨得住?
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往井口走过去,手脚皆是冰凉的。
身边的小太监拦住他,悄声苦求:“万岁爷别去。”
跟他久了,原是好心,只怕他受不住。可他恍若未闻,只是缓步走到井边,太监费力地打捞出珍妃的一只肿胀的手臂来。那双藕段似的手臂已经变形,似乎还散出一股子异味。到底是过了大热的天,在水里头泡着,难免要烂的。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并没有什么缘由,只是他很怕见她。
不管是什么模样的她。
“珍儿...”他叫了一声,似乎她还能听到似的。他清俊的脸上漫过奇异的笑,亲自帮着太监将珍妃从井里头打捞出来。
她的面容肿的像个馒头,五官都已辨不清了。
瑾妃在他身后不远处仿佛塌了天地哭着,哭的他心里烦。
他盘算了满肚子的话,等见到珍妃必定要同她说的。可这样见了面,他却觉得许多话都哽在心里,说不出来了。
想了想,他掐了掐珍妃的脸,她死前,他有两三年没见她了,听说,她死前已经是瘦骨嶙峋了。他光这样听着,就觉得万分难过。
“珍儿...我来晚了。”
的确是晚了。可她从不怪他。她怎么这样体贴?
堂堂大清的皇帝,蜷缩在珍妃的尸首旁,凑近珍妃的耳畔,倒像是将众人都隔绝了:“珍儿,你安心,我这一生,也只有你一位夫人。”他神色黯了黯,呜咽起来,“可是珍儿,日夜都那么长,你要我怎么活啊...”
他的身子颓然无力地倒在那具尸首旁,把老太后一干人都吓得够呛,可谁也不敢上去搀他。老太后一个信鬼神的人心虚的很,生怕珍妃找她寻仇。
“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他絮絮地说着,出逃这么久,也未见他说过这样多的话,“我必定善待瑾妃,善待你阿玛额娘...”
他说了一通,如过去一般揽着珍妃,唇畔笑意祥和,可眼角却是滚滚的泪:“这宫里头不好,你从前就不喜欢...如今走了,的确,的确是解脱...你且安心,我能活,这日子再长,挨一挨就过了,从前十七年没你都过了,怎么如今反倒不成了呢...”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他也是在劝自己,只是无端听的人心里发酸。
“只是...”他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像是服了软,“只是...很寂寞。”
半晌后,再没人动。一个活人抱着一个死人当庭广众之下躺着说话的场景是很吓人的,有人大着胆子上去唤“万岁爷”,发现他只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珍妃被老太后追封了珍贵妃,草草葬进宫女墓园里。
老太后去养心殿瞧他,见他盯着一顶青色的旧帐子只是发呆,便道:“皇帝不去处理朝政,在这儿做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对上她的,是一双死寂却古怪含笑的眼睛,她不禁往后踉跄一步。
他抱着膝坐在角落里,幽幽地问:“我把天下都给你了,你能不能把珍儿还给我?”
“疯了,疯了!”老太后怒骂几句,拂袖而去。
他便又盯着那顶旧帐子,眉目间满是温情。
他知道自己没疯,就像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红妆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