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地球来的记者把大冲运形容为“史诗般的太空迁徙”,还幸灾乐祸地说“大冲运谱写了一曲横亘空间的生命之歌”。对此我嗤之以鼻,他们这些坐政府飞船的浑蛋哪里知道民间疾苦?史诗你个头,生命你个屁。对于大冲运来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唯有航票才是王道,是正统,是最初的,是最终的,是阿尔法,是欧米茄。所有的故事,无论喜怒哀乐,都是围绕着它卑微地存在着。而我即将面临的显然是其中一个故事:因为黑市订票凭证的失误,我必须和瓦瑞娜在一起过夜。
这个故事有各种发展的可能:她欣然同意,我们同处一屋,很自然地在床上媾和到一起,次日拿到航票各自奔赴地球的不同角落。那一夜的风情如模糊的梦境般在记忆里留下一道浅痕;或者她愤然拒绝,宁可不要航票也不愿随便和陌生男人同居一室;还有一种最大的可能是:我睡地板,她睡床,一夜无语。
事实上,这个故事发展的最大障碍不是瓦瑞娜的态度,而是硬件的缺乏——我们没有床位。奥林帕斯只是一个发射中心,它所拥有的居住空间极其有限,不足以应付大冲运期间拥来的旅客。一些人选择露宿街头,反正整个城市都是恒温的;还有一些人付出一笔费用,可以在仓库里找个地方落脚;甚至还有人把外太空用的宇航服拿出来当作睡袋租给乘客。
我把我们面临的窘境向瓦瑞娜做了详细的说明,还刻意选择了一种*的口气,以免让她怀疑我别有用心。瓦瑞娜听完以后陷入了沉思,高高的颧骨泛着白光,让她的轮廓看起来有些抽象。大约过了两分钟她才抬起头来,眼神变得轻松起来。
“没关系,那个凭证你拿着就好。”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那张凭证上只写明了两张航运票,却没有写名字。在拿着航票去航运中心注册名字之前,这张票可以转让给任何人。换句话说,我可以转头卖给另外一个人,大赚一笔,而瓦瑞娜不会有任何机会挽回损失。
“你不怕我拿去卖掉吗?”我坦率地问道。
“如果我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可以信任,你相信吗?”
“别傻了!”
她露出妩媚的笑容:“把你的身份卡交给我,这样我们不就可以彼此信任了吗?”
“聪明的女孩……”我咕哝了一句。这确实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没有身份卡我根本无法登船,她也没法打开卡上的指纹锁从中牟利。我们彼此手里拿的都是对自己毫无用处、却对对方至关重要的东西。当然,我和她的一夜春宵也因此泡汤了。
“这是我的身份卡,可别弄丢了。”我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顺便随口问道:“你打算去哪里休息?”瓦瑞娜露出调皮的表情:“我告诉你的话,你会不会半夜摸过去?”我严肃地回答:“那可真说不定,据说大冲运期间,*发生的概率是平时的十倍。”
“这也是个大冲运笑话,对吗?”
“当然了,这个笑话的可笑之处在于:在大冲运期间,你也许能找到*的对象,但不可能找到可以发生*的房间。”瓦瑞娜笑了笑,什么都没表示。为了摆脱尴尬,我决定讲另外一个故事给她听:“从天文学的角度来说,火星大冲十四年才发生一次,而大冲运是两年一回,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瓦瑞娜的态度很明显是在敷衍。
“据说这个名字的来源是一个缺乏科学常识的小说家。他误把普通的火星冲日当成了大冲,当别人指出他的错误时,他回答说:‘是的是的,也许我搞错了,但是大冲比较好听,不是吗?’于是,大冲运这个错误的名字就以讹传讹,成了习语。不得不承认,大冲运确实比冲运顺口一些。”
瓦瑞娜轻描淡写地说:“真是个可悲的家伙。”
我们正要告别,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欢快的男声。“哟,这不是张哥吗?”
来的人居然是文东,这家伙大概刚从氧吧里出来,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轻松神态。文东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瓦瑞娜,眼神变得暧昧起来:“看来您的票是到手了,已经有闲情逸致搞这个调调儿了。”我赶紧解释道:“这是我刚才认识的朋友,瓦瑞娜。”文东一脸的不相信,他伸出手去,眼睛却盯着她丰满的胸部。瓦瑞娜象征性地用指尖碰了碰,不失礼貌地表现出了她的厌恶。
“你的航票已经没问题了?”我随口问道,这是个在奥林帕斯永恒的话题,就像英国人问候天气、中国人问候吃饭一样。
文东满不在乎地转动一下脖子:“那当然,我那几个哥们儿都是过命的交情,绝对靠得住。我说来一张回地球的航票,一句话,人家立刻送来好几张让我随便挑。”我和瓦瑞娜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摇了摇头,谁都听得出来这个小青年是在吹嘘。买大冲运期间的航票可不是买鸡蛋那么简单,一张嘴就是几张,说得轻巧!文东又瞅了一眼瓦瑞娜,对我说道:“张哥,火箭发射前要没事,就到氧吧找我去吧。那儿的人我最熟啦,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就得免单……”我“嗯”了几声,心里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文东又东拉西扯了几句,这才吹着口哨走开。瓦瑞娜大有深意地瞥了瞥我:“你的朋友可真是有趣啊。”我立刻回答:“我也是在旅途中才认识他的,可没那么熟。你要我帮你搬行李吗?”瓦瑞娜表示不用了,她把那些大行李都堆在了广场的寄存处。虽然火星重力没地球那么可怕,可带着大件行李到处跑毕竟不是很方便。于是我们就此道别,并约好明天在那家小饭店碰头。
我目送着瓦瑞娜娉婷的背影消失在汹涌的人群中,开始思考自己今天晚上的安排。正规酒店就别想了,整个奥林帕斯也不过只有那么一家罢了;职工宿舍这会儿肯定已经被包光了。运气好的话,我也许能在储物仓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运气不好的话,就只好睡广场了。最终,我的运气介于好与不好之间,通过与一个水栽农场管理员的交涉,我可以在那个农场里凑合一夜。那是人类文明在向宇宙进发过程中最重要的发明之一,每一个基地和飞船都会配备一套这种装置。它可以通过规模化营养液来大量培育太空蔬菜,给星际旅行的人们补充必要的维生素养分——当然,对我来说,这种伟大发明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它的两个蔬菜培养槽之间为散热和通风预留有足够空隙,那里刚好可以躺下一个人。
听起来是很凄惨的选择,但绝对比想象中要舒服。为了尽量保证植物自然生长,农场里的供暖和空气含氧度都很足,而且在黄瓜、甘蓝与韭菜的清香中入眠,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嗅觉疗法。那个管理员还向我保证,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蔬菜们聊天。是的,我说得有点夸张了,但是在那种状况下你只能给自己找些积极向上的理由,否则人会崩溃。大冲运期间总会有那么几个人精神崩溃,发病率甚至比宇宙孤寂症还高。
第二天早上,我红肿着双眼,带着一身莴苣味来到那家站前饭店,昨天晚上我没怎么睡好,培养槽的电机一直嗡嗡地叫着,喷洒装置每隔一个半小时就尖啸着划过头顶一次,更不要提那些频繁闪动的水葱生长指示灯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吵闹的蔬菜大棚。瓦瑞娜已经在饭店门口等了,她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
“看来你昨天晚上睡得不怎么样。”瓦瑞娜抿着嘴笑道。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小孩子讨厌青菜了。”我咕哝了一句,反问道,“你呢,你去哪里休息的?”
“哦,奥林帕斯中央酒店。”
“什么?!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瓦瑞娜神态轻松地说:“正好有一名火星管理局的小头目一个人住在那里,所以我稍微利用了一下他。”
“利用?”我狐疑地打量了这个体态丰满的女人一番。
瓦瑞娜哧哧笑道:“我猜,你满脑子都是龌龊的东西。我只是答允跟他在一个屋子里睡觉,别的可没答应过。”
“你不必跟我解释……”
“也对,咱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反正一会儿上了飞船就各奔东西了。”瓦瑞娜把身份卡还给我。我拿出票据来给她看过,然后我们两个并肩走进那家饭店。
老板仍旧在那个玻璃面罩里吞云吐雾,她一见我们走进来,立刻摘下面罩迎过来。我们刚刚诧异她几时变得如此殷勤,她就带着三分歉疚、三分无奈,又有一丝理直气壮地对我们说:“对不起,那票没有了,我把钱退给你们。”
这个消息不亚于火星雷暴对我们的打击。我和瓦瑞娜呆立在原地,仿佛赤身裸体在真空里被辐射刺得千疮百孔。人的心理底线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它不是一个固定数值,而是一个可调节的预期标准。假如我们的心理预期是三天后拿票,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就会是五天或者更多;但当我们把心理预期调节到“第二天我就可以拿到票走人”,突然被告知拿不到的话,那么我们的心理底线恐怕已经被击穿了。
我几乎是对老板吼道:“怎么可能没有?!你答应了会给我们!”老板冷静地掸了掸烟灰,解释道:“这件事我也措手不及。你知道啦,我们小本买卖,也只是有点路子罢了,现在人家后台硬的一句话,票务处的能不给吗?于是就只能挤走你们了。这种事经常发生。”我愤怒地捶着钢化玻璃的桌子:“我们交了订金的!凭什么不给我们票?!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你说啊?!”
老板看我的情绪有些失控,赶紧换了安抚的口气:“钱我会如数退给你们的,一分也不少。”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大叫道,旁边几个路人与食客朝我这边看过来。老板从柜台里拿出几罐流质牛肉和蘑菇塞到我手里,半是求饶半是强硬地说:“算我认栽,给你几罐食品做补偿吧。别在这里闹了,闹大了惊动了管理局,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
经过那么一通发泄,我也逐渐冷静下来。现在就算把老板榨成流质食品吃了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筹划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走到瓦瑞娜身边,按住她的肩膀道:“我们走吧,去想别的办法。”表情僵硬的她没有说话,而是乖乖地跟我离开了饭店。我们并肩走在路上,失败的气息笼罩在周围,两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走着走着,瓦瑞娜开始小声啜泣,然后眼泪越流越多。她开始还掏出手帕抹抹,到后来根本擦不完,液体顺着她高高的颧骨奔流而下,伴随着清晰的呜咽声。她仍旧迈着大步,整个人却正在由内往外崩溃。
我见状连忙拉住瓦瑞娜的手,把她拽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里,扳住她的肩膀。我本意是想安慰一下她,可瓦瑞娜顺势扑到我的怀里,开始号啕大哭。我没其他办法,只能任由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在我的胸膛上泪如泉涌。这该死的大冲运,又一个被你折磨疯了的人类。瓦瑞娜哭了足有半个钟头,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把自己身体里的水分都哭干,好在她现在总算停了下来。
“好受点了?”我从怀里掏出一沓软纸,她的手帕早就湿透了。
瓦瑞娜的脸上浮起两团红晕,她接过软纸,仔细地把眼角和唇边的泪水擦干。“谢谢你。”她低声说,“我真的有点撑不下去了。我想回家,真的非常想回家。这里的生活太苦闷了,足足两年啊,那些讨厌的工作和那些讨厌的同事,我没有一天不是计算着返回地球的日子过的。现在都已经到了这里……”面对她意外的抒情,我居然也意外地有了共鸣:“是啊,我也一样。这里只有红色的土、红色的岩石和红色的沙尘暴。我都跟我儿子约好了,我每两年回去一次,跟他在真正的绿草地上打羽毛球,去水里游泳;还有我的母亲,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我这次回去是打算陪她一起去检查一下身体的——你知道,老人家还是不习惯单独被冷冰冰的机器医生检查……”
我们两个肩倚着肩、头靠着头,像一对情侣一样望着头顶的大玻璃罩子聊天。什么都聊。我给她讲我在地球上打猎的糗事,她给我讲地球上各大都市最有名气的时装店。我们就像是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划出一根根拥有美好回忆的火柴,在这个大冲运的日子里获得一丝慰藉。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扛着一大堆行李从这里路过,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居然有怜悯和见怪不怪两种神情。这时候我们才猛然惊醒过来,两个人看看对方,一时间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摆脱尴尬,我用了一个最现实的话题:“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好呢?”瓦瑞娜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她想做什么,连忙握住她的手道:“别那么想,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瓦瑞娜笑了笑,没有把手抽回去。我的脑子飞速运转,极力回忆究竟还有别的什么渠道有拿到票的先例。经过一番艰苦的思考,我不得不承认,真的穷途末路了。
瓦瑞娜痴痴地朝着发射场的方向望去,嘴里喃喃道:“哪怕让我趴在飞船外壳也好,待在不供氧的动力室也好,让我回去吧。”
“供氧……”我脑海里突然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了。”我对她说。
“什么?”
“就是昨天我们碰到的那个小子。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他是个喷子,但是我们没别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们在氧吧里找到了文东,至少这一点他没说谎。我们看到他的时候,文东正一边拿着氧气阀不时吸上一口,一边得意扬扬地跟自己的女伴吹嘘,嗓门比音乐声还大。现在似乎他已经变成了奥林帕斯发射场总经理的亲侄子,我猜再过上一阵,他也许会说自己是火星管理局的副局长了。
我叫了他一声。文东见到我,精神一振,放下氧气阀热情地迎过来:“哟,张哥!您可来了!兄弟我都把这吧里的氧气吸完啦。来,来一口吧,地地道道的地中海味儿,我都能品得出来,是克里特岛的海味儿,没错!”他两只眼睛有点泛红,舌头也有些僵硬,这是醉氧的典型症状。我把他搀扶到沙发上,用眼神示意瓦瑞娜也坐下来。文东一见瓦瑞娜,咧开嘴呵呵大笑,挣扎着起来要跟她握手,又被我按了回去。
“我说文东,你醒醒,张哥我想求你办点事。”我尽量把语气放软,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人,我特别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形势比人强。
“咳!看不起兄弟我了不是?您求我,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有事您说话。”文东嚷嚷道。
“那是,咱们文东是什么人,一言九鼎,火星南部十六个基地里响当当的汉子。”我先拿话把他端住,文东听了很是受用,表情大为得意。我不失时机地问道:“你那个管理局的朋友能不能再给弄两张航票来?”
文东听到这话,忽然不说话了,捞过氧气阀呼哧呼哧地吸着气。过了半晌,我急着追问他:“哎,我说文东,到底行不行啊?”文东这会儿搔了搔头,表情很是后悔,支支吾吾道:“这个嘛……我倒确实认识朋友,没骗你,只不过……”
“钱的事好说,张哥我都预备好了。”我伸出五个指头,尽量先声夺人,“票价以外,再给你加这个数。”文东满脸涨红道:“您当我是什么人了?!我要图您的钱,我他妈就是火星管理局的领导!”
这个赌咒可够分量,我立刻说:“辛苦费嘛,该给还是要给的,文东都给咱办成这么大的事了。”瓦瑞娜在一旁也帮起腔来:“姑娘家最喜欢文东这样的,又讲义气,又可靠,门路还广。”
我们一唱一和,文东很快就招架不住了,别看他能吹,这脸皮还真是薄得很。文东低着头琢磨了半天,终于一甩手站起来了,像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好!我豁出去了,张哥你这忙我一定帮,不过……你们可别说出去啊,就你们俩知道。”
“一定一定。”我和瓦瑞娜满口答应。
文东说:“你们等我去打一个电话。”
过了没五分钟,他回来了,似乎费了不少唇舌,喜气洋洋地对我们说道:“行了,我那哥们儿同意过来看看,你们跟我来。”
“怎么……这还要面试?”我们面面相觑。
文东急道:“哎呀,人家有门路,肯定就有人家的规矩,赶紧走吧。”我也不好再问,就和瓦瑞娜结了账,跟着他出了氧吧——我还替文东把氧气的钱给付了。文东让我事先把身份卡里的电子钞票换成一部分现金。
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基地里转来转去兜了好几个圈子,都快转晕了。文东不停地说:“快到了,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人家有人家的规矩。”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空气交换通道前,文东让我们等在换气扇旁边,然后拿出自己的身份卡晃了晃,发出一声“噼啪”声。很快对面也传来同样的一声“噼啪”声,对上了频率,然后一个身穿宇航员便服的鬈发小个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是我最好的哥们儿阿纳德。这是张哥,这是瓦瑞娜。”
这个阿纳德架子倒是不小,他傲气十足地把我们两个打量了一番,在瓦瑞娜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阿纳德忽然开口道:“尺寸倒还可以,但这女人能受得了吗?”
瓦瑞娜有点莫名其妙,什么尺寸?能受得了什么?文东却抢先答道:“没问题的,没问题!”阿纳德“哼”了一声,骂了文东一句:“你小子,总给我找事,这是要担风险的,我跟你说。”不用文东提醒,我立刻把我和瓦瑞娜准备的现金送到他手里。阿纳德接过钱,掂量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神情:“这还差不多!”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航票?”瓦瑞娜迫不及待地问。
阿纳德一愣:“什么航票?”
“就是回地球的飞船票啊。”我和瓦瑞娜异口同声地说。阿纳德皱了皱眉头道:“怎么,文东那小子事先没跟你们说吗?”
三个人的视线都投向文东。文东有点惊慌,赶紧赔笑脸跟我说:“你看我这记性,张哥,我刚才忘记跟你说了。咱们这个啊,不是航票。”我越发糊涂了,不是航票,那是什么?文东比画道:“宇宙飞船上不是都有那种紧急避难舱吗?就是飞船发生事故时用来逃生的小推力火箭。平时这些都是搁在飞船腹舱里不用的,也没人检查。阿纳德工作的那条船,他可以把咱们安排到避难舱里去。救生舱虽然不大,翻翻身的空间总是有的,而且里面不缺食品和水,足够撑到地球了。”
原来文东吹了半天牛,竟然是给我们找了这么一条路,真是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怪不得他不好意思,事先吹得太满了,又是“我朋友送来好几张航票随便挑”,又是“我跟奥林帕斯的人熟得不得了”,如今被人撞破了牛皮,原来只是如此。
阿纳德冷冷地补充道:“我们这条船从火星飞到地球要七天时间,在整个航行过程中,你们都不能离开避难舱,以免被人发现。按照宇航标准,避难舱配备的自动循环系统和物资可以让三个人支撑七十二小时,我会定时给你们补充。”
“怎么样?你觉得呢?”我问瓦瑞娜,我有点担心她的身体。紧急避难舱很狭窄,要像只老鼠一样在里面蜷缩至少一个星期,不是那么容易熬的。
瓦瑞娜坚定地回答:“只要能回地球,怎么都行。”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火星管理局的海关不会查吗?”
阿纳德露出一丝笑容:“现在奥林帕斯挤了这么多人,他们巴不得多走一个是一个呢。紧急避难舱载客的事,管理局自己不好明里鼓励,暗地里并不反对。只要不危及航行安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这个你们不必担心。”
“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的飞船是后天起飞,你们最好明天中午就过来,趁着注射燃料的时候跟着货物混进去,在避难舱里多待二十四小时,免得夜长梦多。只要坚持到起飞,就没问题了。”
我和瓦瑞娜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涌起喜色。这一次应该没问题了,我们的手不知不觉地握在了一起。
回到广场的时候,人潮已然拥挤,而且似乎越来越多。我们挤过人群,听到一个女孩子面色枯槁地嗫嚅道:“我都已经等了三天了,还是没有排进队。”旁边的人面无表情,似乎对这种抱怨麻木了。一辆救护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大概是哪个倒霉鬼晕倒了吧。现在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当局根本应付不过来,所以只有真正危及生命的疾病才会得到救治,其他人只好领取一些安定剂,自生自灭。能够拿到航票的幸运乘客很少,可拥入奥林帕斯的乘客越来越多。种种迹象表明,这一次大冲运的规模将大于以往任何一届。和他们相比,我们只消忍受一个星期的狭窄生活,就能够回到地球,这是何等幸运啊!
当天晚上,我和瓦瑞娜一同住进了蔬菜大棚。这一次我成功地复仇了,蔬菜的噪声没有干扰我们,我们弄出来的噪声却吵到了蔬菜。我还偷偷摘下两片大白菜的叶子遮在空隙处,免得被管理员看到。瓦瑞娜看到我笨手笨脚的样子,禁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我把叶子遮好,再度凑到她耳边轻轻地吹气:“像这样的蔬菜,我真希望天天吃到。”于是热情如火的瓦瑞娜搂住了我的脖子。两个远离地球的思乡之人,用这种方式来庆祝了他们即将踏上返乡的旅程。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从大棚的空隙爬起来,尽管与阿纳德接头的时间是中午,但我们已经迫不及待。虽然奥林帕斯比狭窄的紧急避难舱要舒服,但后者更让人觉得安心,那毕竟是回家的序曲,而奥林帕斯现在仍旧是一个充满了绝望和焦虑的大集合。
文东比我们晚到了一个半小时,慢吞吞的,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着急。他扫视了我们两个一眼,露出一副“我知道你们昨天晚上干什么了”的贼兮兮的表情。这真令人厌恶,可我还是得感激他,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和瓦瑞娜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阿纳德该到了吧?”瓦瑞娜看了看手表。
文东安慰道:“还有五分钟呢,放心好了,他这个人一向很守时的。”我把手搭在瓦瑞娜肩上,她很有默契地伸过手去,搭在我的手背上。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警报响声。我们三个人面色一凛,这个警报的响声是三长两短,说明警报类型不是关于奥林帕斯,也不是关于火星,而是来自外层空间的威胁。
“我看看出什么事了。”文东从兜里掏出他的身份卡,打开城市内部的公共通讯频道。公共频道里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腔调:“空间探测部门刚刚发出一则警报,能量等级为5的太阳耀斑将在一小时后爆发。预计这次耀斑的时间将持续至少30分钟。”
“什么?!开什么玩笑?!”我们三个人一起大吼。
太阳耀斑和地中海阳光是截然不同的东西,那些高能粒子流和宇宙射线如同税务局的稽查员一样无孔不入,而且破坏力巨大,整个太阳系都处于其淫威之下。奥林帕斯的防护罩和火星本身的磁场可以过滤掉这些东西,可是太空中的那些飞船就麻烦了。
人类现在对这种宇宙间的自然灾害仍旧准备不足,除非是那种装了屏蔽护盾的军舰,一般的民用飞船在耀斑期间必须停飞,就算是飞到一半的飞船,也得把引擎和所有电子设备关掉,否则很容易被日冕抛射出来的巨量电离气体砸中,化作宇宙里的尘埃。只有等太阳耀斑各项射线通量逐渐降低到正常标准才能继续运行——一般来说,等级为5的爆发强度每持续5分钟,要等待12小时,对空间飞行的不利影响才能下降到安全标准。换句话说,预报没错的话,那么至少在三天内,整个奥林帕斯发射场都会处于被封锁的状态。这还没考虑到是否会有后续爆发。屋漏偏逢流星雨,在大冲运最紧张的时间里突然来这么一出,还真叫人无语。
看来对我们来说,宇宙的广袤只是一个错觉。浩渺的太阳系不是太大,而是太小,小到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挡风遮雨的地方。
这个消息不只让我们,也让整个奥林帕斯乱成了一锅粥,广场上一片喧哗,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这些可怜的乘客现在是欲走无门,欲退无路。
文东赶紧联络阿纳德,几经周折后者才露了面。他说管理局已经下了禁飞令,而且没说明解禁时间,现在登船已经没有意义,他让我们在市里多等等。一个“等”字说得轻巧,我和瓦瑞娜的表情完全僵硬起来,本来握在一起的手也慢慢松开,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永恒的沙坑里,无论怎么挣扎都出不来。
奥林帕斯比我们的情况好不了多少。之前整个城市维持着大体的平静,那是因为还有一丝希冀,而现在剩下的只有绝望了。等待回家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仰望玻璃罩外的深邃宇宙,在肉眼可接受的频率之内,宇宙还是一片祥和与安静,丝毫看不出有可怕的射线肆虐。
有的人开始哭泣,有的人开始叫骂,还有的人唱起歌来,但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已经惯于等待,脸上不再带有任何感*彩,无论男女老少都随着拥挤的人群摆动,摩肩接踵,仿佛灵魂都被生生挤出了身体,只剩下躯壳如同沙丁鱼一样堆积在奥林帕斯这个大罐头里,坚忍而执着地等待着。林立的手臂晃动着五颜六色的身份卡,如同一场诡异的宗教仪式。
“大冲运是魔鬼的发明,是为了让人类在进入地狱前放弃一切希望。”我的脑海里忽然没来由地闪过这么一句诗。这首诗的作者因为参加了一次大冲运疯了,然后因为疯狂而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奥林帕斯管理局的日子同样不好过。他们已经向全火星发出通告,宣布停航,要求所有人都返回自己的基地去。即使如此也无法劝阻旅客的持续拥入。
火星和地球不同,人类的聚居点由几十个密闭环境的圆罩组成,在圆罩之间是无法预测的火星沙尘暴和恶劣环境,运输车辆和飞行器每一次出行都必须精确计算燃料消耗。那些接近奥林帕斯的车辆,燃料已经不足以返回最近的聚居点,只能朝着奥林帕斯开,否则就是死路一条。火星管理局虽然以出了名的*和低效而著称,终究还是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别无选择,只能让他们入境。据航运中心的雷达估算,这样的车子还有三十多辆,每一辆上都有至少一百名渴望回家的乘客。
空调标准一降再降,空气浑浊了不少。文东再也不提氧吧的事情了,我和瓦瑞娜不得不高价买了几个氧气包,以备不时之需。基地的自循环系统现在疲于奔命,只能勉强维持大气循环,其他的什么也顾不得了。航运中心开放了所有的仓库,动员基地家属和工作人员开展送温暖活动,免费给那些滞留在广场的乘客送水和食物。这种在平时会被大加赞扬的举动,在这个时候也显得力不从心。
据说最可怜的还不是这些在发射场的人,而是那些被困在半路的飞船乘客。像这种火地之间的“短途”飞船,为了增加运输能力,食物再生系统被拆掉了,只按照日程配置了定量食品。现在整条船被困在路上,毫无准备的乘客只能靠这些储备食品活着,假如被困时间过长的话,他们连补给都得不到。
在我们之前,奥林帕斯发射场已经发射出了二十多条飞船,按照日程计算,他们之中最快的已经快到月球了。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那些自以为幸运搭上船的乘客现在恐怕正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宇宙射线撞击外壳的轰轰声,计算着还有多少存粮。太讽刺了,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担心在飞船上饿死。
三天过去了,警报仍旧没有解除。太阳这一次兴奋地连连爆发耀斑,毫无规律,最准确的预告部门也只能表示这是百年不遇的一次天文现象,短时间内不可能结束。发射场挂出了“无限期停运”的牌子——手写的,因为电力已经开始不足了。据说军方已经出动了,他们派出了一些特制的飞船冒着危险去给滞留在半路的客运飞船送去补给物资,可惜那只是杯水车薪。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令火星和地球之间绵延1.2亿公里的航线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发射场和宇宙飞船像是被施了魔法,全都呆立不动,构成一条宇宙间绝望的虚线,仿佛太阳耀斑抛射到太阳系里的除了各类射线以外,还有沮丧与恐慌。区区1.2亿公里,光线走完这段路程只需要六分多钟,却成了我们这些卑微的人类无法逾越的鸿沟。
大冲运在虚空中向我们露出了它狰狞的尖牙,它的刀子很钝,慢慢地锯着我们的血肉。我对瓦瑞娜说这些,她说我已经快疯了,居然开始作诗。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什么都没想,甚至回家都不想了,感觉已经丧失了目标。我试着回想一些快乐的事情,神经却无比沉重,重到甚至懒得抬起一个神经元来传递生物电。我们站在人群里——因为人已经多到不容躺倒的地步了,大家互相支撑着保持着站姿——梦呓般地进行毫无意义的对话,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沉默。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大冲运似乎永远结束不了,地球只是个虚假的想象。也许我们就会一直这么等下去,直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在奥林帕斯的所有人都开始有这种错觉。
漫长的一个半星期过去了。在奥林帕斯的生态系统濒临崩溃的时候,火星管理局终于解除了耀斑警报,航班可以恢复正常运作;大批穿着宇宙军制服的士兵也赶来维持秩序,并动用军船疏散滞留乘客;被困在半路的飞船陆陆续续重新启动了引擎,抖动着巨大身躯朝地球飞去。
我和瓦瑞娜放弃了回地球,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抢票了,只好跟随军方的疏散车辆返回各自所在的火星基地,彼此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方式。只有文东义无反顾地挤上了紧急避难舱,至于最后他有没有顺利地抵达地球,我就不知道了。
最后的结局?是的,凡事都会有个结局,但我想那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两年后,火星会再度贴近地球,大冲运这项传统会再度出现,火星管理局“全力备战大冲运,切实确保乘客出行”的横幅还会挂出来,我们的故事还会在其他人身上继续上演。
这是大宇宙天体运行的神圣规律,凡人是无法抗拒的。 龙与地下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