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把家迁到这个小镇子上,四十年之后才有的我。
虽然爷爷对我爸他们,绝口不提他失踪的那十几年间发生什么事情。甚至我爸他们一问起来,爷爷都会大发雷霆,不是拍桌子,就是摔板凳。
时间长了,我爸他们也就不再问了,权当这事儿从来没发生过。可他却时常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说得既神秘又诡异。
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有天晚上,光着屁股蛋子躺在被窝里,死活就是不肯睡觉,哭闹着让爷爷给我讲故事。
爷爷对我没办法,不能打、不能骂、又哄不好。实在拗不过,才跟我讲了那么一小段。
“这大山、河道啊,也都是有脾气的,你贴在地上听听,这虫叫、蛇嘶、狼嚎、河水咕咚咕咚响,那就是大山、河道在跟你说话。它要是稀罕你,那啥好东西都给你送。野鸡、兔子、狐皮、狼皮、山参、灵芝,河里的鱼虾、蚌壳、大珍珠,啥稀罕物件儿都有。你像我们现在做山货、皮货生意的,可不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可要是这大山、河道不稀罕你,你做啥都不顺。呼啦啦的白毛风、毒蜂子、白蚂蚁、野猪群,不光是糟蹋庄家,有时候还要死人。行船在河道里,闹不好就遇上大风大浪、洪水,还有水鬼。轻则掀了船只,吞了你的财货;重则船毁人亡,财货两空啊!”爷爷一边抽着旱烟袋子,一边坐在火堆前茗着苞米酒。
我当时年纪还小,趴在被窝里听的津津有味,忍不住问了一句:“爷爷,那大山稀罕你不?”
爷爷敲了我一个脑门儿蹦,神色严肃的说:“好好听着!”
接着他又跟我讲了在山场子、水场子里遇到的怪事儿,什么老坟圈子里的棺材板子,荒郊野地里的鬼庙。
在大树上晒鳞片的蟒蛇,脑袋能有水缸那么大,身子能盘下半个山头儿。
还有老林子里头,狐狸迷惑人,黄皮子拦路,鬼打墙。
河道里,水鬼截船要祭品。有时候,甚至还要活人当祭品。
听的我是一愣一愣的,好几个晚上都不敢睡觉,睡着了,还不断的做噩梦。
到最后,爷爷沉吟了许久,才用一段意味深长的话,草草结尾:“这大山里的野兽,河道底下的水鬼,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心呐!”
当时我还小,不知道爷爷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就这样,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上学、逃课、打架、恋爱,直到我在武汉一所三流大学,念完一个三流专业,慢慢开始接触社会,才渐渐明白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七八月份的天气,有些燥热难耐,尤其是像武汉这样的火炉城市,那简直就是一个大火盆,几乎能把人烤熟了。
趁着下午没课,我去铺子里小坐了一会儿。像这样的门面铺子,我家开了不下百十来家,都是做的山货、皮货生意。
野兽皮子、老山参、灵芝、野味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我们铺子里就啥都有。
这铺子也分里间和外间,外间摆在明面上的,都是些草药和人工养殖的兽皮。里间却是洞里乾坤,另一番景象,那儿才真正是我们做山货、皮货买卖的地方。
如果光就凭着明面上这点买卖,那估计我们全家都得跟着喝西北风。
但我们这里都只是收皮子和卖皮子,却从来不进山狩猎,赚的就是中间高额的差价,有正规的营业执照,所经营的皮货、山货也都是在法律许可范围之内。
之所以分成里间和外间,关键是为了区分,哪些是真心想买皮子的主顾,哪些是不懂装懂,看新鲜、凑热闹的门外汉。
这些人进了铺子,可能啥也不买,好皮子都能让他给你磨坏了。
要是真心想买皮子的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明面上这些东西品相、质量和价钱。
不等你开口,他肯定会问你,还有没有更好的货。这样的人就是真心想要买皮子的,掌柜的伙计会直接带他去内堂挑好皮子。
铺子里的掌柜,都是爷爷当年带过来几个伙计的亲戚、家属,办事勤快不含糊,关键是嘴巴严实,靠得住。
做皮货生意的,主要就是那么几个老主顾。摆阔气,要面子,不懂装懂。但这样的人,你还不能得罪,铺子里有什么好货色的物件儿,都得给他们留着,地道货色地道价钱。这些老主顾,那就是铺子里的财神爷,得罪不起。
一年之中,也就那么几单大买卖,算得上是真正的生意,这些个老主顾买完皮子以后,这一年的生意就算是做的七七八八了。
其他上门的过路客,那是能坑就坑,能蒙就蒙,宰一个算一个,看到不顺眼的就直接往外撵。这样的人,你就算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都榨不出几个钱来。
常在铺子里进进出出,这些做生意的门道,自然也就无师自通了。
不是我跟你吹,不管什么皮子,只要我一经手,就能看出来皮子的好坏。
其实做皮货生意,主要就是一看、二摸、三闻。这里边的门道,没有个三五七八年的功夫是学不会的。
这天下午,我正悠哉悠哉的坐在躺椅上,就着树荫乘凉,手里握着紫砂壶泡的龙井,心里美滋滋的品着茶。
却见铺子里头,进来一个一身白领打扮,时不时还扶一下鼻子上金丝眼镜的上班族。
我一看就知道,这八成又是个来看新鲜的。
给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也机灵,在铺子里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板凳的,一副牢骚满腹,咒爹骂娘的嘴脸。不一会儿,就这看热闹的就灰溜溜的走了。
我在铺子外头看得直乐,拿起紫砂壶茗一口茶,半眯着眼睛躺下了。
还不等我睡着,就听见伙计在嘟囔着,像是在往外撵着什么人:“出去出去出去!”
我一抬头,就看见铺子里多了个人,衣衫褴褛,破旧不堪,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军大衣。
我有些纳闷了,这大热天的,怎么还有人穿军大衣呢?心里寻思着,这人八成是从北方过来的,这个时候,只有北方人会因为常年下雪,才穿这么厚的衣服。
“撵啥子撵,俺是来卖禳子的!”那个人操着一口极重的东北口音说道,这“卖禳子”其实就是卖皮子的意思。
见他浑身上下,什么东西都没带,两手空空就进了铺子,不像是来卖皮货的,倒像是有什么事儿,到铺子里来找人的。
我不由得走了进去,使了个眼色,支走了伙计,意思是说,这事儿我来处理。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见我年纪不大,不肯跟我谈买卖。只是很轻蔑的撩下一句话:“我这禳子,不见你们掌柜子不卖!”
“我就是这铺子的少东家,你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也是一样的!”我心里估摸着,这人八成是来找茬的,想在这闹事儿。
这几年,像这样的事情我处理过好几起,倒也算是驾轻就熟了。
如果见到当家的,他要是拿不出来好皮子,我肯定会招呼伙计把这人扫地出门。
“你是少东家?那这货给你看也是一样的!”那人听说我是少东家,先是有些怀疑,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就变得客气了。
“敢问这位老板,拜得是哪山的神啊?”我学着爷爷的样子,冲那人拱拱手。
“长白山,五山老爷!”那人也冲着北边虚拱了下手,手抬到头顶上,意思是在敬山神,老猎人都是这规矩。
这是皮货圈子里的黑话,我问他拜得是哪山的神,意思是问他在哪打猎。他说长白山,五山老爷,意思就是说,他在长白山打猎。
狩猎的老猎人,都信奉五山老爷,保佑他们能平平安安进山,活着把皮子带出来。
“那敢问老板您是响山的,还是赶山的?”我又问他。
“响山,放雷的!”他这么回应着我。
我问他是响山还是赶山,意思就是说,你是专门负责打猎,还是负责勘察地形和驱赶猎物的?他回答我说响山,放雷的。意思是他专门负责打猎,放雷其实就是打枪的意思。
从话头儿上来看,这人是个正儿八经的行家。
皮货圈子与其他生意不同,跟黑白两道都有往来,你要是没问清楚,就敢把人往后堂领,弄不好就让人家“黑吃黑”给一锅端了。
再不就是遇上便衣警察,过来查铺子的,但他们也不是真的要查你的铺子,就是想来敲诈勒索,黑你一笔钱,当封口费。
所以这一头一道的事情都得弄清楚了,人才能往后堂领。
我又问他:“你这禳子都有啥色儿的?”
“黑的,白的,灰的都有!”那人回答道。
我问他这禳子是啥色儿的,意思就是说,你卖的都是些什么皮子。他回答我说,黑的,白的,灰的,分别指的就是黑熊皮,白狐狸皮,灰狼皮。
以我常年混迹在铺子里的经验来看,这人一准儿是个老猎贩子,专门盗猎的。
可到了我们这,你这些皮子是怎么来的,那可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儿了。
不管你是偷的抢的,还是盗猎打来的,只要是好皮子,我们都是一分钱一分货,照价签收,童叟无欺。
把这人领进内堂,只见他把军大衣一脱,就露出里边裹在身上的皮子。
我一验货才知道,这回这买卖做的值当,全是一水儿的好皮子,也没有枪眼儿。
就让他给报个价,我照价全收了。
这打猎的行当里头,又分为文狩猎和武狩猎。
所谓文狩猎就是指下套子、挖陷阱、摆毒碗儿,这样猎到的动物八成都还活着,皮子也没什么损伤,所以卖的价钱自然也就高些。
武狩猎不一样,有用枪打了,有用弓弩射的。可如果不是几十年经验的老猎手,一枪对耳穿,那这皮子上肯定就会留下枪眼儿。
一旦皮子上有眼儿了,价钱也就立马折了一半儿。
所谓对耳穿,就是子弹从野兽这边耳朵眼儿进去,从那头儿耳朵眼儿出来,这样才能保证皮子上没有枪眼儿。
这老猎人似乎是急着走,眼神不住的四处乱瞅,心思好像完全不在这些皮货上,只是心不在焉的说了一句,“你看着给就行了!”
我给他报了个价,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心里却觉得,这价钱给高了,八成这人不懂行情,早知道是这样,就该把价钱在往下压一压。
可这话都说出口了,也不好再收回来。就让伙计给他提了款,钱货两清之后,我给他开了张单据,还特意留下了铺子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跟他说以后要是还有好皮子,尽管照着这个地址过来,或者打我的电话都行。
那人走了以后,我把房间的灯打开了,又仔细看了一遍那些皮子。
的确都是上等货色没跑儿,心里正乐呵呵的,觉得这笔生意做的够本,抛开本钱不算,少数也能赚他个七八万。
可是突然间,我发现有一张皮子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不像是动物的皮子。
而且那上头,还刺了一幅图,像是纹身一样。看了许久,却不知道那上边到底纹的是什么图案,像是一幅地图。
可正当我研究,这到底是什么动物的皮子,却猛地吃了一惊!这哪里是什么动物的皮子啊,分明就是一张生生从人后背上撕下来的人皮! 诡门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