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方本来还想问问王培松,赵启功的问题是不是已经上报中央有关部门了?话到嘴边却没敢问。一来王培松当时情绪不太好,不便问;二来也怕给王培松和省纪委造成误会:你李东方这么关心赵启功,是不是内心也有鬼呀?
不知怎么搞的,这晚从省反贪局回去,李东方的情绪坏透了。
chapter55
陈仲成案进展不顺利,田壮达案倒是一再出现重大突破。
陈仲成的倒台被捕,打消了田壮达的幻想,也解除了田壮达心里的恐惧,三亿港币又从国外追了回来,田壮达看到了一线活命的希望,真的争取重大立功表现了,一边积极想法退赃,一边主动配合办案人员,大供特供,把峡江干部队伍中阴暗的一面彻底揭开了。
田壮达记忆力出奇地好,加之先在新区搞房地产开发,后在市投资公司做老总,方方面面接触的人比较多,经济犯罪情况了解的也就比较多,立起“功”来,不但有根有据,而且气势磅礴,搞得办案人员都有点目瞪口呆,怕田壮达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王培松听到汇报后,繁忙之中专门抽空和田壮达谈了一次,严肃告诫田壮达:检举揭发一定要实事求是,如果不负责任的乱说一通,就不是立功了,而是新的犯罪。田壮达向王培松保证说,他说的每一个人、每件事都有事实根据,错了治他的诬陷罪。
结果,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根据田壮达提供的线索,就有十二个处以上干部相继被捕,这还不包括最先供出来的陈仲成。十二个处级干部又牵出九个相关串案。串案相继立案,警车及时在峡江大街小巷呼啸起来,峡江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空前紧张,短短半个月内,被省市有关部门宣布“两规”的涉案人员已达六十二人。其中处以上干部二十三人,包括主管财政金融的曾凡副市长。主案和串案案情涉及到峡江市公安、司法、工商、税务、海关、金融、地产等十余个系统和部门。
情况的严重程度出乎李东方的意料之外,李东方这才明白了赵启功为什么要力保陈仲成,为什么不愿对田壮达一案予以深究。这个同志不愧是政治人,宁可看着这些腐败分子们逃匿,或者看着他们日后一一个别暴露,也不愿在这时候大揭锅。大揭锅就是大献丑,仅在干部使用上的失误就够赵启功喝一壶的。由此想到,这次算是把赵启功彻底得罪了,如果赵启功本身过得硬,在这场廉政风暴中能挺过来,他们以后也决不会再是朋友,必将是对手。
得罪的不仅仅是一个赵启功,还有峡江市相当一批干部。
廉政风暴刮起后,市委大院里就流言四起了,矛头全是指向李东方的。说李东方上台快一年了,什么正事没做,连时代大道也是市长钱凡兴坚持要干,他才被迫同意的,说他干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引着王培松在峡江四处抓人,而且专抓赵启功书记提起来的开拓型干部。
这种反应倒是李东方没想到的,李东方便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说:
“这些腐败分子不抓行吗?再不抓,峡江的老百姓就要赶我们下台了!如果说有错误,那我们的错误就是发现得太晚,抓得太晚,已经让我们的老百姓很失望了!”
谈到保护干部问题,李东方说:
“你好心犯了错误,甚至是很严重的错误,我们都可以保护,可你搞腐败,在峡江经济这么困难的情况下,把自己的黑手伸到国家和人民的口袋里大捞特捞,我们的反腐之剑当然要斩断你的爪子……”
说到后来,李东方情绪很激动,几近声泪俱下:
“……同志们,你们想过没有,这些腐败分子是在自毁党基国基呀!党基国基蛀毁,我辈安存?我这个市委书记和你们这些党员干部都得下岗回家抱孩子!你们不要认为这是危言耸听,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告诉你们一个前不久发生的事实:沙洋县太平镇有个河塘村,按《村委会组织法》搞了一次村委会的民主选举,连正副主任在内的九个村委会委员,一个党员没有,党员候选人全部落选了!什么原因?就两个字:腐败,上一届村委会的党员干部鱼肉乡里不说,居然连超生罚款都敢拿去大吃大喝!所以,河塘村的村民们宁愿选一个算命先生做村委会主任,也不要我们的党员干部!所以,同志们一定要从思想上真正认识到,反腐倡廉问题的确是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所以,你们个别同志就不要在那里煽风点火,造谣生事了,你们要清楚,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被这些腐败分子搞垮了,对你们大家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就是为自己着想,也得在反腐倡廉问题上站稳立场……”
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开过的当天晚上,又一幕令人震撼的情形被李东方亲眼目睹了。
这晚七点多,王培松要李东方到省委第三招待所开领导小组碰头会,会议开罢是九点多钟。散会后,李东方正要走,却被王培松叫住了。王培松说,时间还早,我们是不是和被隔离审查的副市长曾凡见见面?再做做工作?李东方同意了,随着王培松去了关押曾副市长的后楼顶楼。不曾想,从老式国产电梯里一出来,就听得一阵高一声低的惨叫声。穿过反贪局人员的警戒哨位,到得拐弯处的703房间门前才发现,是曾副市长在惨叫。白白净净的曾副市长被两个高大威猛的办案人员按在抽水马桶上大口大口喝着马桶里的污水,另一个又黑又瘦的办案人员正在往马桶里尿尿,曾副市长谢顶的脑袋湿淋淋的,显然是淋上了尿。
这事发生时,703房间连门都没关,任何人走到门口都可以看个真切。
一时间,李东方的心里酸楚难耐。当年当市长的时候,副市长曾凡一直和他配合得不错,还真干了不少实事,在干部群众中口碑挺好。这次曾副市长出事,他没想到。当王培松和他通气时,他还问,是不是搞错了?事实上没搞错,曾凡受贿十六万,被财政局一个收审的副局长揭发出来了,曾凡也承认了。可曾凡不论犯了多大的罪,国家自有法律制裁,你反贪局的办案人员怎么可以这么违反规定,干出如此耸人听闻的禽兽行径!
不是亲眼所见,李东方绝不相信这是发生在今天的事实。
王培松也极为震惊,愣了好一会儿,才厉声问:“这里谁负责?”
尿尿的黑瘦子提着裤子从卫生间出来了,操着浓重的秀山口音说:“王书记,是我!”
王培松冷冷看着黑瘦子:“姓名?职务?”
黑瘦子报道:“王秋生,秀山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员。”
王培松又问那两个高大的壮汉:“你们也是秀山来的借调人员吗?”
两个壮汉这时已知大事不好,连连点头,一句话不敢多说。
这时,意外获救的曾副市长“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培松和李东方面前,嘶声哭叫起来:“王书记,李书记,你们救救我吧!十六万赃款我交,其它事我真不知道啊!他们三天不给我一口水喝,让我喝尿,夜夜用大灯泡烤我,我真受不了了!”
李东方责问黑瘦子道:“王秋生,你知道不知道,你们现在在犯法!”
王秋生根本不怕,两只小眼睛直直地看着李东方,嘴里骂骂咧咧:“李书记,我犯了什么法?他奶奶的,这些赃官平时人模狗样的,天天不是五粮液就是茅台,一顿饭几百几千,什么玩意儿!我老爹老娘种十四亩地,一年的血汗钱也不够这些赃官喝一场酒的!今天落到我手上,也该这狗日的受点罪了,喝点尿算什么!”
王培松勃然大怒:“滚,你们这帮畜生!都给我滚回秀山听候处理!”
王秋生和另两个秀山办案人员被王培松赶走了,王培松又当场调派省检察院反贪局的同志临时接管了现场,但工作却没法做了。王培松只告诉曾副市长,对王秋生三人的违法行径将依法处理,同时,再次向在场反贪局干部重申了办案纪律。
离开关押曾副市长的703房间,王培松叹息说,普法的任务还很重啊!
李东方倒没往普法方面多想,而是强烈感受着一种来自社会底层的仇恨情绪。这种仇恨情绪决不仅仅只针对曾副市长这种赃官。一户农家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够官员喝场酒是不争的事实,可这些喝酒的干部并不都是赃官,因此,王秋生所表现出来的仇恨情绪,应该说是针对今天这个官员阶层的。李东方相信,不管是他还是王培松,不管怎么清白,只要落到王秋生这种人手里,都将和曾副市长一个下场。
却没敢把这话和王培松说,只在分手时说了一句:“这种情绪太可怕了!”
后来,李东方和贺家国说起了这件事。
贺家国认为这是兽性的爆发,哲人似的剖析说,人是高级动物,本来就是有兽性的。正常情况下,这种兽性被社会的法律、道德制约着,没有发泄的机会,可一旦这个社会的法制废除,道德崩溃,兽性必然会大爆发,“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动乱就是一个证明。李东方忧心忡忡地说,是啊,不要说“文化大革命”搞不起来了,这种社会基础和社会情绪远未消失,局部地区可能还加重了。如果我们不依法治国,从严治党,而是放纵腐败,任由法制废除,道德崩溃,十年动乱的民族悲剧就可能重演,我们的改革成果就将毁于一旦。
在廉政风暴横扫峡江之际,司法正义也得到了伸张。曾审理过红峰商城案的区院、中院四名涉嫌徇私枉法的法官被立案审查,七名违纪干部被调离法院现岗位。红峰商城案重审后改判,原告沈小兰和红峰公司胜诉,被告赵娟娟败诉。
赵娟娟付清了拖欠红峰公司的全部房租及利息,退出了红峰商城。
红峰公司干部职工燃放了几十挂鞭炮,自发组织了庆祝活动,还派了几个代表到市政府,向不畏权势、仗义相助的市长助理贺家国表示感谢。沈小兰代表红峰公司全体干部职工献给贺家国一面自制的锦旗,上面绣着几个大字:“人民的市长为人民。”贺家国接过锦旗根本没敢挂,待沈小兰几个代表一走,马上叠起来收到了文件柜里。
chapter56
贺家国得到许可去看望钟明仁时,钟明仁已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不过,身体仍然很虚弱,脸色很不好看,还需要吸氧。军区总医院的领导和钟明仁身边的工作人员再三要求贺家国不要谈工作,更不要讲任何刺激性的话。贺家国答应了,在和钟明仁会面的近半个小时里,一句工作上的事都没谈,甚至在钟明仁两次主动询问峡江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时,他也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了。
面对这么一个憔悴而瘦弱的老人,贺家国心里很不好受,那种滋味真是无法言述。省委高层民主生活会上发生的事,他听李东方说了。他和李东方一样,感情和同情都倾向于钟明仁,也知道赵启功是借国际工业园做政治文章。不过,赵启功这一手玩得也实在是高明,把一个被动的防守战打成了主动的进攻战,也把钟明仁和李东方的军全将了。
真不知道赵启功这套战法又是在哪本书上学来的,贺家国算是服了这位前岳父大人了!
难题就这样甩到了面前:赵启功拿国际工业园做了政治文章,搞了政治讹诈,这是事实,可并不等于说,如此一来国际工业园污染问题就可以不管不问了。退一万步说,就算赵启功是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该处理还是要处理。这段时间,贺家国正在整理从青湖拿回来的峡江历年污染材料,情况相当严重,关园是必然的,也是惟一的选择。
根据现在掌握的材料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当初国际工业园选址峡江南岸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如果不是选址峡江边上,这么多靠大量用水维系生产的造污企业根本不会来。峡江给这些造污企业提供了丰富而廉价的水资源,又给这些造污企业提供了向峡江排放污水的便利条件,才造成了趋利资本的蜂拥而至。私下商量时,李东方曾问过他,如果改关园为迁址行不行?贺家国认定不行,远离水源和排污的便利,这些造污企业一个个都将出现亏损,这在资本理论上是根本不成立的。
然而,在钟明仁被赵启功的政治牌击倒在医院的情况下,真的关了园,对钟明仁的打击可想而知,搞不好真会要了钟明仁的老命。离开军区总医院后,贺家国独自驾驶着市政府的桑塔纳一路往回开时又想,就是关园,现在看来也不是时候。中国的事情真是复杂得很,一些明显的有利于老百姓的好事办不成,或者不能很快办成,可能都有诸如此类的复杂背景因素。
正想着,前面路口的一个交警扬起了手,贺家国这才注意到路边明显的单行道标志,意识到自己的车已违章开上了单行道。退回去是不可能了,只得放慢速度继续向前开,准备到交警面前时,向交警解释两句,该罚就认罚。
却不料,车到交警十步开外时,交警扬起拦车的手却化做一个麻利的敬礼。贺家国这才恍然悟到,自己今天开的不是华美国际的宝马车,而是挂市政府小号牌照的桑塔纳,这台桑塔纳虽说档次远在宝马之下,但因着牌照的关系是有特权的。
禁不住想起了权力对人的腐蚀问题。
权力真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腐蚀力量。刚上任时,听人家喊他贺市长,他很不习惯,现在人家若是不喊他贺市长,他就不习惯了;刚上任时,看到那些恭敬而顺从的面孔很不习惯,现在看到那些大大咧咧缺少敬意的面孔就不太习惯了;刚上任时,对上主席台不习惯;现在针对任何会议,他都知道自己在主席台的位置应该在哪里,是左四抑或是右五。倘或会议主持者粗心大意,没让他上主席台,他嘴上不说,心里准不高兴,这又是一种不习惯。
这么一想,贺家国就深深理解了钟明仁。自己才是个小小的市长助理,上任只不过三个月,在这么一种现实环境中,心态就发生了如此微妙的变化,何况大老板钟明仁了?他贺家国若是也像钟明仁一样,在西川二十一年的改革开放中被历史造就为政绩卓然的主帅,只怕比钟明仁高强不到哪里去,没准比钟明仁还霸道。
夫人徐小可今夜又有重要接待任务,家里反正没人,贺家国便将车开到了峡江宾馆,想把沈小阳已整理出来的《西川古王国史稿》前半部看一看,如果不行就换。这次看望钟明仁,钟明仁又问到了史稿的事,再拖下去就不好交待了。
把放在车上的书稿拿出来,走到大堂,正要让服务员开个房间,赵娟娟从一旁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贺市长,到底等到你了,今晚有空接见我一下吗?”
贺家国觉得挺意外,怔了一下:“赵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赵娟娟笑得迷人:“没什么事,就是随便聊聊,你不会拒绝吧?”
贺家国认为没这么简单,便问:“对红峰商城,你总不至于还心存幻想吧?”
赵娟娟摆摆手:“那场战斗已经结束,我输了,所以,来向胜利者致敬。”
贺家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也许是发起又一个挑战吧?”
赵娟娟反问道:“难道你贺市长不敢接受吗?”
贺家国很潇洒地把手一伸:“赵老板,那就请吧,我乐意奉陪!”
到了房间,贺家国把房门开着,往沙发上一坐:“有什么话就说吧。”
赵娟娟却反手关了房门:“贺市长,你总不至于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吧?”
贺家国又把房门打开:“这是有教训的,这个地方曾经教训过我,我得警惕。” 至高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