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方说:“你可以保留看法,甚至可以向省委反映,但是,我也提醒你一下:对赵娟娟和那个区院的副院长好像可以采取一些法律措施了!赵娟娟涉嫌对办案人员行贿,这份材料里有证据了,那个副院长涉嫌玩忽职守作风败坏,也有证据!而且,全市老百姓都知道,这种行贿和玩忽职守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后果!”
陈仲成本能地一个立正:“是,李书记,我们尽快研究这个问题!”说罢,又解释了一下,“李书记,刚才你一直批评我,我插不上话。现在,我要声明一下:对那位副院长和赵娟娟的情况我并不了解,有些本位主义思想,表态轻率了。”
李东方笑了笑:“老陈,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家国同志和小可是正常的恋爱关系,你都要保留看法,对涉嫌犯罪的问题,你倒轻率了?有说服力吗?我说你耍流氓手段是把你当做班子里的同志,为你开脱,你的实质问题是枉法!是渎职!最后,还有个招呼要打在前面:贺家国同志的生命安全我交给你这个政法委书记了,这个同志只要在峡江范围内出了任何问题,哪怕是被西瓜皮滑倒了,被树叶砸到了我都要请你负责!”
陈仲成问:“李书记,那请你指示:要不要对贺家国实行二十四小时保卫?”
李东方老辣地说:“老陈,你看着办好了,你是警察头子嘛!”
陈仲成走后,李东方心里有数了:这个陈仲成问题可能相当严重,他今天这么不客气,几乎像对待一只狗一样对待他,什么话都说了,陈仲成竟然能待得下去,竟然坚持不辞职。这就说明,不论是红峰商城还是田壮达的案子,都与陈仲成有着重大利害关系。
下一个判断就是:这个赵娟娟肯定不会有人敢去碰。
果不其然,三天之后,陈仲成又来汇报了,说是以行贿罪拘留赵娟娟的证据仍然不足,还要进一步补充调查,而且,红峰商城讼案又要重审,这时候抓赵娟娟也于重审此案不利。李东方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对陈仲成的这番解释便没多说什么。
此后,赵娟娟在公开场合不大露面了,在红峰商城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这期间,由于贺家国一直穷追不舍,不断给田壮达做工作,晓以利害,软硬兼施,田壮达一案出现重大进展,在国外的三个亿下落终于交待出来了,建委一位副主任,沙洋县土地局一位主管新区土地审批的副局长也被田壮达检举揭发了。建委秦副主任将新区体育馆项目批给田壮达的市投资公司时,涉嫌受贿十二万;新区国土局赵副局长为田壮达联系客户倒卖国有土地使用权,收受双方回扣三十三万。
拿到田壮达的揭发材料,贺家国当天就向李东方作了汇报,并且说是田壮达的盖子仅仅揭开了一角,这次揭发十有八九是做给一些大人物看的,大人物们如果不能保住他的命,他就可能继续揭发下去,直到把某些大人物交出来。
李东方问:“家国,你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有什么根据?”
贺家国说:“据一些知情者反映,田壮达过去和陈仲成来往较多,有些事情不明不白。我注意到一个情况,在我和陈仲成共同参加过的两次会审中,田壮达的表现明显异常,三番五次说到要立功赎罪,没人注意他时,眼角的余光就偷偷向陈仲成脸上扫。”
李东方思索着:“你怀疑陈仲成是田壮达的后台?是所谓的大人物?”
贺家国不知该怎么回答,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赵启功。
李东方也意味深长问:“陈仲成后面还有没有靠山啊?我看还是有的吧?”
贺家国这才明说了:“如果说陈仲成后面还有靠山,那这个靠山就是赵启功。”
李东方点点头,叹息着说:“是啊,是啊,陈仲成和启功同志的关系人所共知,没有启功同志的保护和支持,陈仲成不会这么强硬。现在的问题是,启功同志在里面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在经济上是不是也卷了进去?卷进去多深?你以前是他女婿,我是他的老搭档,老朋友,如果启功同志卷得很深,腐败掉了,我们怎么办?不得不考虑呀!家国,这种深藏在心里的话,我对凡兴同志和别人不好说,也只能对你说说了,早就想说了,犹豫了几次,不好开口啊,怕你误会,也怕启功同志误会。”
贺家国心头一热:“李书记,有些话我也早就想说了:对一个男人来说,再也没有比知遇之恩更大的恩情了,因为碰到了你这样一个领导,我才有了这个报国为民的政治舞台。这个政治舞台钟明仁没给我,赵启功没给我,是您给了我,所以,我从上任那天起就想好了,只要你所做的一切是为国为民,我今生今世就押给你了!今天我表个态:别说现在我和赵慧珠离婚了,就是不离婚,只要赵启功腐败掉了,我也要和他周旋斗争到底!”
李东方问:“那么,家国,你认为赵启功会不会在经济上出大问题?你是启功同志的女婿,有些事你比我更清楚,你能不能给我交交底:当初你和赵慧珠是怎么出国留学的?钱从哪里来的?在我的印象中,你和赵慧珠好像都不是公派吧?”
贺家国说:“当然不是公派,这事我清楚。当时赵慧珠大学毕业没多久,分配在省政府机关工作,因为学的是英语专业,老被一些单位借去做翻译,偶然结识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布朗太太。布朗太太热衷于中美友好交流,多次来华访问,是布朗太太担保,把她先办出去的,我后来是以陪读的名义出去的,这前前后后和赵启功都没有任何关系。”
李东方说:“机关和社会上的传言不少呢,尤其是前几年,说啥的都有。”
贺家国想了好一会儿,明确判断说:“李书记,你的怀疑不能说没道理,不过,我倒觉得赵启功在经济上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基于我对他的了解,他决不是那种贪图物质利益的人。他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要的是接近无限大的政治利益,是一座城,一片疆域,一片政治天空。如果你有机会走进他的书房,看看他一天到晚读些什么书就会明白的。”
李东方略一沉思,认可了贺家国的分析:“我虽然不知道这位老领导平常都读些什么书,却知道他的工作思路。家国,你说得不错,启功同志确实太看重自己的政治利益了,甚至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看得高于一切,这也是我深为忧虑的。”
贺家国说:“其实,这也是一种腐败,政治权欲的腐败,而且危害性远胜于个人的经济腐败。”
李东方苦苦一笑:“如果真是这种政治权欲的腐败,我们就更难对付喽!”
贺家国不以为然:“有什么难对付的?你首长和峡江市委按原则办事嘛!”
李东方没再说下去,要贺家国到此为止,出门后和任何人都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同时,要求贺家国盯住陈仲成和田壮达,继续深入观察,发现问题随时汇报。
贺家国知道李东方的难处,主动提出,马上去见见大老板钟明仁,摸摸大老板的态度。李东方没明确表示支持或者反对,只提醒贺家国说,大老板愿说什么,你就听他说什么,啥事都不要主动去问,大老板没有几个喜欢自视甚高的少壮派的。
chapter34
第二天下午,市检察院检察长王新民急慌慌来向李东方汇报,说是发现陈仲成违反市委和省委关于“任何人不得独自接触田壮达”的规定,和田壮达私自见了一次面,不知说了些什么,田壮达第二天就翻了供。更奇怪的是,建委那位秦副主任和国土局那位赵副局长像似早就知道了内情,也什么账都不认,市反贪局人员抄家时一无所获。这种反常情况马上引起了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王培松的注意,王培松要求王新民尽快向他本人做一次情况汇报。王新民忐忑不安地请示李东方:到底该怎么汇报?是不是向王培松和省委说实话?
李东方对这突发性事件大为震惊,也恼火透顶,当即表态说:“当然说实话了,对省委要忠诚老实,这还用向我事先请示吗?”
事情发展到这种关键时候,赵启功出面了,这完全在李东方的意料之中。然而,赵启功出面时的姿态和惊人的坦率却又着实出乎李东方的意料。地点是赵启功家,时间是检察长王新民刚进行过汇报的那天晚上。赵启功临时推掉了省里的一个外事活动,请李东方去家里吃个便饭。也真是便饭,几个冰箱里拿出来的小菜和一盘花生米。酒倒是好酒,五粮液。赵启功拿出两个大玻璃杯子,一人分了一半,一边喝,一边就深一句浅一句地谈上了。
在李东方的记忆中,这种谈话的方式在此之前有过两次。一次是一九九二年他们一个书记、一个市长刚开始搭班子的时候;一次是去年赵启功调离前,说服钟明仁和省委常委们,把他扶上峡江市委书记位上的时候。那两次谈话都挺融洽,也都挺令人感动。李东方分明记得,在后一次谈话中,他借着酒兴向赵启功表示过:不管赵启功这位老领导日后去了哪里,哪怕彻底退下来,什么都不是,峡江市也都是赵启功的老家,老领导永远是老领导。
今天这酒喝得却不是滋味了,话也不好说了。来时李东方就打定了主意,多听少说,只要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赵启功卷进了面前这场黑色旋涡,对这位老领导就得保持应有的尊重。
没想到,赵启功竟会这么开诚布公,几口酒下肚,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便问:“东方啊,你这个老伙计是不是开始怀疑我了呀?啊?”
李东方勉强笑道:“怎么说起这话了?老领导,我怀疑你什么?”
赵启功说:“怀疑我是田壮达和陈仲成的后台嘛,你先不要否认。”
李东方把玩着装着大半杯酒的酒杯,久久不语,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
赵启功神色黯然地说:“你承认了,说明你对我这个老领导还有一些真心。那么,在这里,在这种朋友私下会面的场合,我也要坦率地告诉你:陈仲成背着专案组去找田壮达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仲成同志事后及时向我汇报了。——当然,这个做法是违反原则的,也是极其错误的,但警告田壮达不要胡说八道还是对的,说明这个同志大事不糊涂,忠心耿耿,关键的时候对我们这两个老领导是负责任的!”
李东方提着心问:“那么,建委秦副主任和赵副局长也是陈仲成通的风报的信了?”
赵启功并不讳言,夹了粒花生米嚼着:“是的,陈仲成暗中打了声招呼。”
对这种近乎摊牌式的坦率,李东方心里极为震惊,脸面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我不明白,你老领导为什么允许陈仲成这样做?这是哪门子忠心耿耿?陈仲成这……这是枉法犯罪!”
赵启功把杯重重地一蹾,怒道:“既然是犯罪,你就把陈仲成抓起来好了!”
李东方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说出口,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
赵启功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缓和了一下口气,看着李东方,掏心掏肺地说:“东方啊,你给我装什么傻呀?啊?你心里不清楚吗?田壮达引渡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不是在这里给你交过底吗?别再给我弄出些串案窝案来!多抓腐败分子不是你我的政绩,不符合我们的政治利益!今天我再把话给你说透一点: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钟明仁这位大老板和省里某些领导同志就是要看我赵启功的笑话,也看你的热闹!我希望你老伙计有点政治警惕性,头脑多少清醒一点,别再干这种掘自家祖坟的事了!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我想想,我现在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在省里的处境够难的了,你知道不知道?”
为了证实一下自己和贺家国的判断,李东方又说:“那个建委副主任受贿十二万,国土局副局长回扣吃了三十三万,瞒得住吗?老领导啊,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能不能再给我说透一点:怎么说呢?你别生气,——你自己经济上干净吗?是不是怕他们把你牵扯出来呢?”
赵启功平静地说:“李东方同志,我知道这话你迟早要问,那么,今天我就告诉你: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在从政迄今的三十年里决没收受过任何人一分钱,如果怀疑这一点,你可以向峡江所有的干部调查,也可以请省委和中央来调查!我赵启功要的不是这个,也决不会在这种事上翻船!我看重的是党和人民的事业,也是我的事业!看重的是自我价值的充分体现!”
李东方啥都有数了,郁郁说:“老领导,你还不如直接说,你是看重你的政治利益。”
赵启功承认道:“政治家当然要看重政治利益,这还用明说吗?”
李东方呷了口酒:“可那也不能不顾原则!不讲党性啊?”
赵启功没好气地说:“原则?讲原则,你现在就下令把国际工业园关掉!讲党性,你怎么不把大老板告到中纪委去?”
李东方深深叹了口气:“总有那么一天吧!”
赵启功把杯向李东方举了举:“东方啊,你就别说这些原则性很强的官话了,在家里,私人场合,咱们都说点人话吧!那个建委副主任和国土局副局长,要抓完全可以抓,判他们个十年八年一点不冤!不是这么个复杂的政治背景,你不抓我也会要你抓。可现在抓就不利,就会被人利用!这两个混账东西再供出一串,我们怎么收场啊?老鼠拉纤,大头在后。所以,我劝你想开点,给我多少讲一点政治,慢慢来,不要着急。国际工业园尽出乱子你都不急,放着两个腐败分子摆一摆怕什么?以后就没有机会抓了?”
李东方未置可否,又谈起了陈仲成:“老领导,这个陈仲成我看要拿下来。”
赵启功想了想:“可以,他这么胆大妄为,也确实让我不敢太放心。这个同志一贯是大事不汇报,小事经常报,塌天大事都敢给你先斩后奏!——不过,不是现在就拿!陈仲成就算是一条狗,我们现在也得用他看家!没有这条狗,只怕已经坏事了,一大串副处以上干部全要套到田壮达案子里去了!”
李东方提醒说:“狗会变成恶狼的,没准现在已经变成恶狼了。”
赵启功却不谈陈仲成了,话题一转:“东方啊,要我说,倒是我以前的那个宝贝女婿贺家国要拿下来,这个同志书生气太重,也太没有政治头脑了,搞不好会给我们添大乱子的!陈仲成和我说了,如果不是这个贺家国跑去瞎搅和,田壮达本来不会乱说一气!”
李东方怔了一下:“这个……这不太合适吧?老领导,今天你既然什么话都和我说了,那我也不必瞒你:贺家国恰恰是我派去的。为什么?就因为我对陈仲成不放心,这个人要是闹出乱子来,那可是捅天大乱子,连你老领导都要跟着倒霉!”
赵启功不为所动:“事实情况是:在贺家国介入之前,一切进展顺利,经过陈仲成做工作,田壮达已经初步答应把境外的三亿港币协助我们追回来,还准备进一步筹款退赃。只要能挽回这种巨大的经济损失,根据有关规定,田壮达完全可以争取判个死缓,不杀头,这个案子也就了断了,有什么不好啊?贺家国偏跑去节外生枝,一口一个死刑地吓唬田壮达,乱子就被他闹出来了嘛!”
李东方心想,正因为如此,正因为贺家国已经起了作用,现在才更不能动,便换了一个角度说:“老领导,有个情况你可能还不清楚:大老板对贺家国很关心,也很关注,还让凡兴同志专门带了话给我,要我们注意保护他。现在拿下贺家国,大老板肯定不会同意,你知道的,贺家国是副市级干部,任免权在省里,不在我们市里。” 至高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