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庭院中坐了老老少少几十口人,戏台就搭在墙边,戏子圆润婉转的唱腔一出便博的一阵阵叫好声。仆人也都歇了嘴里磕着瓜子,星黎天和两位好友坐在头排说说笑笑,一出戏闭幕会有人负责把大把大把的铜元抛向戏台,戏子接下来的表演也会更加卖力。
后院本来是个很大的花园,因为长时间没有整修山墙多半已经坍塌,星黎天也就没有重修只是围了一道墙与府院隔开,反正后门几乎没什么人家只是一片不大的树林。
山墙上坐着一个少年,和星拓的俊俏比起来他的相貌太过普通,皮肤也有点黑,一双锋利的刀眉下是一双灰色瞳孔,眼睛灰蒙蒙的,从里面看进去像是笼罩了一团迷雾。
他正望着庭院,居高临下,甚至能看清楚戏台上的戏子,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府院内亮堂堂的,人声喧闹,与这里的冷清相比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
冷月在头顶高悬,身后的树林不时传来鸟叫,星夙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眼前的一切似乎和他都毫不关系,就连这个家也一样,只是一个寄宿的地方,他想着早晚有一天会离开。
这十二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未曾向那个称作父亲的人提过。星夙只是记得母亲死前那无怨无悔的眼神,告诉他到南晋去找父亲,带着那柄他曾用过的枪。
母亲很少提起父亲,渐渐长大的孩子终于开始追问这件事,母亲只是告诉他父亲很爱他们母女俩,离开了他们是有很多的难言之隐。
而那个大风天所发生的一切打破了少年所有的幻想,当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准备叫出那声阿爸的时候,激烈的争吵发生了,没有人再去理会他,也没有人过问他有几天没有吃饭了、鞋子破了脚上的血泡疼不疼,他所看到的只是那一双双厌恶的眼睛。那一瞬星夙期待的眼神消失了,加速的心跳平伏了,心中隐隐作痛说不出为什么,他很想哭可那双眼睛却变得更冰冷。
“喵。”随着一声猫叫一只黑猫爬上了山墙,很主动地跑到星夙身前,像是感受到了少年的心绪蹲坐下来,人和猫都看着远处,寂静无声。
这只猫是在树林里捡来的,当时脏的不成样子也很没精神,整日趴着。星夙每天都带食物来喂它,甚至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黑’,像朋友一样称呼它。
“小黑你说,母亲为什么要我来这里?为什么一直骗我?”
小黑像是困了,眯合着眼缝。
“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我总想着走的,可不知道该去哪儿。”
星夙很认真地看着小黑,轻轻挠它的下巴,“我还能去哪呢?部落被河摩占了,回去的话他们会杀了我的。”
“你能明白吗?这种心情……”
黑猫忽然睁开眼跳下山墙跑了,星夙低着头叹了口气,“我不该来的对不对?还不如当年就死在帐篷里。”
夜渐渐深了,戏班也散了,星夙在墙根堆高砖头,踮着脚从后墙翻进去。他常这么做,下人看到了也不说什么,星黎天知道此事后曾劝他走正门小心摔着,星夙也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
他很少从正门出去,因为经常会碰见父亲的三位妻妾,虽然表面上家里人对他还算客气,但暗地里就连下人都叫他是野种、南蛮子。
每日三餐会有人按时送进门,星夙从不和家里人一起吃饭,星黎天也曾想做出些努力,均以失败告终。
渐渐地,星黎天对这个儿子也不再那么关心,只希望他长大成人不惹出麻烦来就好,将来娶妻生子都由他负责,也算是对母女俩的补偿。
星夙沿着过道走向自己的居所,不料拐角突然跑出一个人来和他撞了个满怀,星夙虽然只有十四岁,个子却比年龄稍长的星拓还要高,体格也很壮实。
撞在身上的人被顶了个马趴,星夙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星婉玉高兴地拍着小手,“二哥,你输了,你输了。”
倒在地上的少年站起身,看也不看就是一声大吼“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我娘都不敢打我一下,你这个……”|
一看到是星夙,星吉面色一紧,当即收住了话头。虽然心里讨厌他,可看他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也不敢去招惹。
星夙没说什么,迈步要走,星吉面子挂不住了。
“喂,你撞了人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吗?”
星夙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怎么了,撞了人还有理了,走,我们找阿爹评理去。”
“那你一个人去吧,我要回房睡了。”星夙丢下话,看也不看他转身走了。
星腕玉唯恐天下不乱,看二哥气的满脸通红笑的更开心了:“二哥被人欺负喽,二哥是胆小鬼!”
“怪不得你娘丢下你,阿爹也不想认你,你就是不讲道理的南蛮子,没人养的野种!”
星吉也只能嘴上痛快,打架方面还很生疏,气愤刚发泄出去还来不及得意就觉得鼻子一麻,嘴唇湿漉漉的,伸手一摸全都是血。
“打、打人啦!”他吓得大喊。
星婉玉也被吓到了,扯开嗓子嚷嚷:“阿爹,阿娘快来呀!二哥流血了,二哥要死掉了!”
房中,星黎天一脸怒气地看着门口的星夙,背着手来回踱步。二房吴氏哭哭啼啼的,一边告状一边抹眼泪,星吉就在母亲旁边,虽然两个鼻孔被塞住了不太雅观,脸上倒是满是得意。
“夙儿,他可是你弟弟啊,你怎么可以动手打他?”
星夙一直低着头,面对责问他只是沉默。
“你翻墙也好,还是叔伯上门不来问候也好,我都没说过你什么,可你动手打自己的家人,下手还这么重,这一次我不能不追究了。”星黎天绷着脸,“吉儿,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爹,我陪妹妹在玩捉迷藏,不知道他为什么故意撞我,撞了人还不道歉,我就和他吵了起来,他理亏就动手打我……”星吉气哼哼地说,狠狠地瞟了星夙一眼。
“你要是这么下去我可不敢把你留在家里,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星黎天一扬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如此轻的处罚立即引来吴氏的不满,星夙在步道上听到她气恼地叫声:“老爷,这件事就这么完了?你瞧瞧吉儿鼻子肿成什么样子,流了好多血,吉儿身体自小就……”
“别再说了!”星黎天很少这么严肃,一声低喝打断了她的话。吴氏觉得丈夫反应有些反常,心里委屈却不敢发作。
星黎天一手抚着面门,似乎是感到累了,只是轻声对妻子说:“我想静一会,你和吉儿先去睡吧。”
父亲的表现大大出乎星吉的意料,这口气他一直咽不下,回到房里就冲母亲嚷嚷:“阿娘,我不读书,我要习武!”
吴氏一听就急了:“学什么武,长大了也是个大老粗能有什么出息。你阿爹奋斗一辈子也就是个将军,书读得好可以当大官。”
“那为什么哥哥可以学,我就不行?”
“你大哥将来是要做将才的,要能文能武才行。学武也只是锻炼锻炼身体,打仗不用他上阵。”
“反正我不管,我就要学!”星吉一心想着报仇,是铁了心了。
“你自小就身子单薄,不是学武的材料。”吴氏连声劝道,“吉儿听话,把书读好了将来比你大哥有成就,娘也跟着沾你的光。”
“不让我学武明天我就不读书了!”
吴氏有点生气了,“今天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打架输了心里不服气,小孩子怎么就这么点气量,跟他计较什么,就当没他这个人。”
“那为什么阿爹那么袒护他?”
“这……”吴氏哑然,这个疑问她也是困惑了好久,最后只是应付了一句,“你阿爹今天心情不好,小孩子小打小闹他也懒得管。”
“大哥都有教剑的师傅了,我也想要。”
吴氏知道自己孩子是个倔脾气,再怎么劝也没用,只好妥协地点点头,“你学可以,不过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娘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你的功课决不能耽误了,我明天跟你阿爹商量一下,每天留出两个时辰学武,这样你满意了吧?”
“恩,恩。”星吉使劲点头,至于怎么调配时间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月色撒进窗格映得屋中白亮亮的,星黎天靠在椅子上静坐,静默了好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罗云烈那番话如在耳边,他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那孩子倔强冷漠的眼神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无论怎么处罚,他也不会认错的。到底该不该把他留在家中?这样对他是好是坏?南晋或许真的不适合他久待下去。
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还能去哪?星黎天多次想询问他母亲的下落,可每次开口都难以启齿,他隐隐感到一丝不祥的征兆。那个女人若是想让儿子来寻找他,十多年前就该来的,而且星夙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衣着破烂,不知道他是如何长途跋涉才来到这儿。星黎天大体猜出了答案,只是不想说破。
“夙儿,到底要怎么样你才愿认我这个父亲?”他低声问自己,凝视着天空的寒月。 血染恩仇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