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主动担当了守夜人的职责,旁边的同伴脑袋一歪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火焰只剩下些余火微微地发热,他伸开手掌贴上去取暖,双手仍是一片冰凉。
他坐在坡上,远处的夜色被大雾遮住了,走在那样的浓雾里,再好的射术也排不上用场。
索兰发了一会呆,解下腰口的皮囊摇了摇,里面装的蛇血已经见底。他低叹口气蹙着眉头,记不清在林子里走了多少天,除非下雪不然分辨不出秋分秋末。
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匆匆抬头,夜色浓暗周围有树木的遮挡看不到星月。他觉得有雨点滴在脖颈上,伸手一摸有点凉,一时也弄不清是幻觉还是寒冷的湿气。
他昂着头竭力想要看清天空的景象,从枝干的缝隙中看过去只是一片漆黑,有什么滴在了眼睛上,他下意识地闭紧,脸上带着激动。
“快醒醒!”索兰用力推了推一旁的同伴。
力气很大,武士一屁股坐倒在地,猛然一惊伸手去抓手边的兵器,一脸慌张地去看索兰。
“发生什么事了?”
“下雨了!”
“你说什么?”
“真的下雨了,把大伙都叫醒。”
众人心里都在盼着下雨,虽然在雨天行路会困难重重,溃烂的伤口会急剧恶化。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毒瘴才是前面最大的难关,从扎鲁忧虑的脸上看得出危险的征兆,很多人心里都已有了必死的准备。
“真是及时雨啊,谢天谢地!”武士大喊着,手舞足蹈。
呼喊声惊醒了熟睡的人,弥由第一个坐起了身子,扎鲁也醒了,模模糊糊听到了武士的话音,抬头看着天。
周围人都醒了,有些茫然无措,他们看到扎鲁的举动也都忍不住抬头。
雨点穿过密林下落,索兰想大喊告诉众人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完全没有了必要,他们像群傻子那样目不转定地看着天空,任雨水淋在身上也没有反应,一片沉默。
只有短短的一瞬。
不知是谁拼尽全力呐喊了一声,人们也不知他在喊什么,可喜悦、惊讶、绝望中还生的那种狂喜都融在这儿声呐喊里,有的振臂高呼,有的举刀呼喝,萨貊极静嘴边满是笑容,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没想到真的被说中了。
“抬上木筏,现在就走!”扎鲁大喊了一声。
人们似乎忘记了疲惫,匆匆整理行装,莫汗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嘴上骂骂咧咧的却在笑。
林中刮起了大风,雷声轰鸣,似乎在催促人们抓紧赶路,雨不知何时会停,可能会几天几夜也可能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
大雾散了,队伍进入了危险的湿地,这片古林揭下了面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枯叶烂在土里铺了满地,叶子几乎都落光了,地面上的植被却开得正茂,全然没有一点秋季荒落的征兆。
莫汗看到了扎鲁所说的毒虫,手掌大小像蝉那样立在树干上。雨天毒虫会躲在巢穴里,它们喜欢阴湿的环境却不喜欢雨。树洞随处可见,虫子筑巢会彻底将其掏空,很可能一棵树都是空的,如果林中看到死树千万不要靠近,往往会是毒虫的栖息地。
这里似乎没有蛇,完全成了虫子的领地,莫汗莫名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看着奇形怪状的虫洞,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如果在大雾中行路脚下不知会不会踩到。运气不好闯进了虫冢,这些看似弱小的虫子会发起攻击,会钻入眼鼻把血肉吃光只剩下一副骨架。
沼地的表层泥土更显松软,被暴雨一淋很快便暴露出凹凸的大坑,迷雾森林最为危险的三大因素一下子全都解除了。这里是通往巫神头的捷径,本是必死之地,上天似乎为人们开启了一扇门,而开门的钥匙便是雨水。
扛着木筏冒雨前行,体力消耗极大,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咬牙一口气走到河边,等雨停了雾气笼罩,这一路的艰难跋涉都将付之东流。
可前面的路还有很远,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加快速度,木筏变得越发得重,四个人扛着气喘吁吁。速度明显慢下来,人们咬紧牙关苦撑,双腿痛得几乎没了知觉,采药人双目一黑,向后仰倒摔在泥水里。重量失衡,扛筏的三个人支撑不住开始摇晃,宽重的木筏沉沉地坠地砸中了一个人的腿。
队伍停了下来,扎鲁疾奔上前,倒地的采药人因为体力不支昏死过去。右腿受伤的武士坐在雨地里低垂着头,拳头狠狠地砸进地面。
“怎么办?”扎鲁没了注意。
“不要管他了,赫舍起来继续赶路。”弥由对地上的武士说。
“那颜,你们走吧,我……我站不起来了。”
“什么?这点小伤你就……”
弥由按住他的肩头,“不是大伤,修养些天就能复原,可在这种地方走不了路就意味着死。”
赫舍是护卫营中资格很老的一个,萨貊当上那颜的几个月后就看中了他,莫汗把这个人看做大哥。赫舍性子较为沉默,甚至有点木讷,但办事干练、忠心不二很受众人的尊敬和爱戴。
“可少一个人木筏怎么办?”萨貊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如今众人都快没力气,木筏并不算重原本只需两个人来抬,可现在四个人架着都走不快。
“丢下吧。”弥由说,“天快黑了,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
“那要是到了河边,剩下的三个人怎么办?”索兰大着胆子问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雨还在下我们就有活路,照这样的速度行进明天应该会到了。”这句话是扎鲁说的,他很难做出如此残忍的决定将出生入死的同伴抛下,可现在不能犹豫。
“继续走!不要停下!”萨貊喊了一声,众人重新扛起木筏,扎鲁在前领路,萨貊和弥由跟在队伍后面。
萨貊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着坐在雨水里的赫舍,他将刀按在肩头,对着首领躬身行礼。
在部落里,这个礼节用在武士身上有几种含义,表示衷心、勇气,也表示着必死之心,诀别时的见礼,上阵杀敌的武士跨上战马离开前会对首领示意以表决心。
萨貊把手按在左肩上,一脸的庄重。雨幕遮挡了两人的视线,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但这个举动却是一清二楚。
萨貊静静转身大步离去,再不回头。
雨还在下着,天色已黑,扎鲁一行人选在地势较高视野开阔的地方过夜。附近的树木稀少,难得树干上没有虫驻的痕迹。
人们坐在木筏上,听着雨声发愣。有的人很快就睡着了,同伴用后背撑住他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互相取暖。
“上一次走这片林子,我们一刻也不敢停,有人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我记得大雨下了三天,起初还很高兴到后来甚至盼着雨能快点停,他们心里满是绝望,雨一停最后的希望也就没了,死了一了百了。”
“我倒是希望雨能下的久一点。”萨貊望着空幽的黑暗低声说。
“不知河犁那群人怎么样了……”扎鲁莫名地说了一句。
“他们一直走在前面,走不远,说不好也在这片林子里。”
“可能都死了。”
萨貊愣了一下,“难怪几百年那么多勇敢无畏的人走入这里,侥幸活着也只能半途而返,前面的路似乎永远没有穷尽,巫神头算是尽头了吧。”
“算不上。”扎鲁想了想说,“当地住民中有很多传说、奇闻,东面的禁地通往一个神圣之所,据说林中生活着一个古老的部落,和巫医的起源有很大的关系。”
“什么传说?”
“是关于巫医真正的后裔——几百年前巫医曾经是南陆的主宰者,不但善于用毒还拥有别的技艺。虽然只是个传闻却也有根可寻,巫神头的族长曾是就是一位巫医,据说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留给后几代族长的药酒不过是他平时喝的酒水,只是他死后没有留下什么,所以那几坛酒才成了珍宝。”
“你还听到些什么?”萨貊完全被勾起了兴趣。
“林中可能还生活着别的族群。有人曾见到过外乡客,是个北陆人。”
“北陆人?”弥由目光一亮。
“对,带着一柄枪。在村上住了段时间就走了。”
“去了哪儿?”
扎鲁摇摇头,“不知道,是在一个晚上走的,不过看守禁地的人在泥地上发现了脚印。”
“他去了禁地?那个人不怕地水?”萨貊一惊。
“我曾问过那个看守者,那时候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他还喝了酒晕沉沉的,旁边的同伴也没有发现。”
弥由沉默了一会,“什么时候的事儿?”
“很久以前了,那个看守的人都成了小老头。”
“巫医的后裔……”萨貊心里还在想这件事,他们一群人冒险前来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物,巫医也有强弱之分,后裔无疑是所谓的王者。
“那颜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据说圣地在很远的地方,有的说整日都是暴雨雷鸣,也有的说四季白雪皑皑,很多人并不信的,只是赶上巫神节祭祀,会扯出身份来历一些可有可无的名头。”
“我信。”
旁边几个人都是一愣,萨貊的话说的坚定有声,带着了然的认真。
“你真的要去找巫医的后裔?”扎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太贪心可不是好事,能在这儿毒瘴林走一遭活着回去已经够幸运了,即便找不到巫医也没有遗憾。后裔听起来是够诱人,可巫医不是商人,并非有足够的钱、赏一个贵族的头衔就能收买,何况连你都没有去过,没有领路人犯险那是自寻死路。”
“如果那颜得到了一位巫医,机会可能就会大些。巫医在林中来去自如,是世上最伟大的猎人,蛇虫都是他的猎物。”
“那是以后的事了。我现在想的——是怎么活下来。”萨貊看着四周躺倒的同伴,幸存下来的采药人已经吃不消了,用肩膀强撑着圆木,整个身子被压得弯曲。最终活下来几乎都是身手敏捷、体力充沛的武士,每个人都是精挑细选,不管是武艺还是意志都无可挑剔。 血染恩仇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