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觉得自己命不久长了......
他只觉得世上之人,就没有比他更时运不济的。
他原本青州一个小小军曹,不甘就在当地牧马戍边一辈子,才使尽了家资,谋了去固川新军。
在固川也是拼了命打拼才熬了个军校,风云际会淮南王反了,他用命搏杀才有了今天将军的位份。
可就因为......
就因为憋不住想睡一个小兔子,竟然惹下泼天的大祸来。
谁能想到那兔子竟是个女人?
谁能想到那女人竟是沈督帅的逃妾?
谁又能想到又狠又绝的沈督帅竟然是个情种?
那个轩辕靖都把那女人的亵衣挑在了枪尖上示威了,他竟然都不管不顾,深夜里还依旧留宿在那女人那里。
胡汉深深的觉得,那女人一定是只狐狸精变了。
不然不能将沈督帅迷成这样。
而且只要有这只狐狸精在,自己就一定活不成了。
她迷得沈督帅连脸都不要了,那么收拾自己自然也不会手软。他默默地想,这一连几日自己都不曾听宣。
这不是要大用自己,就是在算计自己。
他反复琢磨自己的斤两,越想越觉得,自己大约是活不过这一役的了。
难道他就这么完了?他博了这一世,可并不是想就这么临到富贵跟前死的。那泼天的富贵啊。就那么唾手可得的富贵啊.......
黑暗里,他浑身都是冷汗,浑身都在哆嗦。突然就猛然跳了起来,恶狠狠地想,富贵也不仅是沈督帅手里有,他既然已经得罪了姓沈的。那么也就只能走别路了。
如今战争这天平,将将平衡着悬在那里,不过就是看那边再多一个砝码。他胡汉这么多年辛苦,难道不就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砝码吗?
十月十四,两军各自开出营盘,对阵于江宁城下。
沈擎若败。十余万人就沉江而忘。
轩辕靖若败,淮南精锐已尽皆在此,没了也就没了本钱,只有死路一条。
再多言语也都是多余。
天空阴沉沉的飘下雨丝,寒风烈烈,却能把被雨水打湿的旌旗依旧烈烈鼓动。
猛然天空一道闪电,在灰白的天空划过一道刺眼的裂痕,随即两边一起鼓声响起,由慢到快,渐渐容若一片天地混沌的嗡嗡之声,鼓动得两边将士胸中的热血沸腾,再一声炸雷,咆哮呐喊之声响彻四野,两军迅速交缠,厮杀做了一处。
轩辕靖未战其实就已经有些怯了。
沈擎用兵无坚不摧,其最锋锐者,便是沈家的铁甲重骑。
重骑在前,轻骑两翼包抄,后面是变幻莫测却绵密坚韧的车骑和步兵。训练有素,悍不畏死。
此等战阵一出,可谓是无往不利。
可这一日,突然右翼轻骑竟然猛然转向,突然杀入了自家步兵的战阵,直扑沈擎的中军帅位而去。
虞文期大惊失色,亲眼看见沈擎的帅旗就这么被一只火箭射中,从高高的旗杆之下飘然落地。
怎么会有人临阵反叛?
事到如今,眼看着大功将成,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沈擎这个战阵的设计,便是一往无前,好像一把重剑,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击垮对手,如此重剑既出,就再没有后退变阵的余地。
胡汉突然这样反戈一击,立刻将整个战阵攻势瞬间打断。重骑兵调头困难,轩辕靖接阵的兵马也尽在眼前。
一时阵法全乱,后续步兵无法抵抗骑兵的冲击,左翼的骑兵回兵来救,堵住了车兵方阵前进的方向......
轩辕靖仰天大笑,全军压上,眼看沈擎就要全军覆没,而虞文期竟然毫无办法。
也就在此时,突然乱成一锅粥的中军阵不远之处的一个小山坡上突然打起一杆大旗,猛然寒风骤起,那大旗翻飞,赫然又是一幅赤红大旗上的一个乌黑狰狞的沈字!
虞文期顾不得平日里儒雅的风度,跳脚大叫,“击鼓,击鼓。朝沈督帅处集中!接他回来,接他回来。”
这一日,沈擎大败。轩辕靖趁机攻克了数月不克的凤凰渡。
沈擎十万大军再次孤悬江南。
有生以来,沈擎第一次大败。
沈家领军二十年,沈擎自十八岁在东宫跟前杀了个尸山血海之后,俨然就是大秦军中第一人。
他固然年轻,固然没有什么经验。
但是他从来不曾败过,他和虞文期一样,无根无蔓,只是简在帝心。
可是这一次,他败了。
他败不起,那些跟着他的人更败不起。
胡汉叛了,固川新军也跟着乱了。
那是皇帝登基之后,亲自练出来的精兵。皇帝自登基以来可谓勤政不辍,每日里睡不到三个时辰,可即便这样,依旧每年九月十月要亲自到固川练兵。
这十万精兵,是皇帝的心血,皇帝的底气,皇帝的立身根本。
固川军就和沈擎一样,是不能败的。
他们也不信自己就这么败了。
固然他们都明白这一日之败是因为胡汉。可胡汉向来悍勇无畏,他为什么要叛?不就是因为沈擎身边那个来历不明的妾吗?
军规严厉,大家都久久没有见过女人了。沈擎固然将那个女人远远地养在营外,可毕竟谁都知道那是他的女人。
而且还是个跟轩辕靖关系暧昧的女人。
在他们看来。这个女人就是沈擎的耻辱,应该杀了了事。可沈擎偏偏捧在手心里高高地捧着,若非如此,胡汉如何会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叛了?
现如今好了,沈擎昏迷不醒。他们十几万人被挤压在江宁和许镇之间小小的缝隙里,就仿佛一群群龙无首地猪,就等着明日轩辕靖来杀。
一众将士涌到许镇西,要杀掉那个迷惑了沈擎的妖女。
他们如同潮水一样往西镇涌。
纵然是那些觉得他们只是疯狂泄愤的人也不过冷眼看着,毕竟他们纵然知道这不过是泄愤,对于明日之战毫无用处。可最后都是个死,他们也觉得死的冤枉,也想看到有人泄了这口气。
虞文期站在那道小小的屏障跟前。
只淡淡地看了看这帮红了眼的丘八。
“沈督帅在里头,你们想干什么?”
那些兵士却步,却终究是意难平,“军师。我们不服,要杀了那个妖女。”
虞文期就冷笑,“妖女?你们谁没有妻子情娘?偏生沈督帅不能有?”他冷冷地撇着那帮人,“你们谁的妻子情娘遭人轻慢,你们不义愤填膺想要找个公道?胡汉调戏妇女,畏罪叛逃。造成今日大败,你们不想着明日要如何报仇,却想着要责怪一个女人?”
众人无语,好一会儿,就有人嘟囔,“不过一个妾而已......”
也有人跟着小声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若是当初赏了胡汉,也不至于.....”
突然住了嘴。
因为莫白已经仗剑跳了出来,一身的血和铮铮的杀气,”刚才那话谁说的。站出来!”
没人敢站出来。
虞文期就冷笑,“说到底,你们是怕了,是萎了,是觉得明日胜不了了,所以在这里给自己找个借口......”
人群中就有人慢慢地退开了。但是还是有人站在那里,“沈督帅呢?他都不行了,我们要怎么办?”
群龙无首,总要给明天找个章程。私下里熙熙嚷嚷,犹如被捅炸了的蜂巢。
“是啊,是啊。沈督帅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还没有死......”
突然间,四下里一片的静寂。
众人散乱的目光渐渐专注了起来,看着营帐里慢慢走出的一对男女。
沈擎只穿了件中衣,外头披着件大氅,他旁边扶着他的,是个娇小的女人。
他们之前都没有见过沈擎这个无端出现的禁脔,传说中魅惑了沈擎和轩辕靖的狐狸精,祸水......
......其实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清秀,白净,还有些弱不经风.......
沈擎说了一句话,脖颈上的箭伤就又开了。鲜血浸透了绷带,又跟泉水一样地涌了出来,让他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带着嘶哑,“我还没死,也没打算死......”
众人都看他脖颈的伤。
那个女人伸手替他掩着。鲜血就顺着她花枝般雪白纤细的小手往下流。
沈擎低头看了她一眼,却是轻声地笑了,“你们都没有家小心念之人吗?你们就打算这么引颈就戮了?”
众人皆无语。
沈擎就只淡淡地一挥手,“要么,你们今天杀了我和我的女人,然后洗干净脖子明天就死。要么就回去睡一觉,我们明日踏破轩辕靖的营垒......”
随即扶着那女子,慢慢地转身,就转回了营帐当中。
随着营帐的帷幔垂下,他的身影消失了。
众人依旧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有人小声地喊,“可凤凰渡丢了......”
也有人说。“我们的马不够了......”
“......粮草也不过三日......”
突然间,这些声音也就隐没在了哗啦啦的战袍抖动的声音和马刺踢打的声音。
因为这些问题是无解的,现如今也不用去想了。
要么相互埋怨,自相残杀之后死,要么明日里在战争之上去拼死一搏,总归都是一样。
没有退路,没有粮草,没有后备。
谁没有家小心念之人?
拼死尚可一搏,怕了萎了,不如现如今就跳了长江,说不得运气好,还能在下游被人寻个全尸.......
全营篝火映得漫天红光。
还顾忌什么?有的吃就吃,有的喝就喝,明日拼了这条命去就算了。
可沈擎只让他们睡了三个时辰。
就在凌晨时分,全营吹号集合。
纷乱之间,一支小小的人马却集合在了许镇西营外的巷子里,虞文期被捆到了这里,交给了晓然师太。沈擎结束停当用绷带再次扎紧了脖颈上的伤口。因此说话的声音就十分的怪异。
他笑着拍拍虞文期的肩膀,“我若不将你送还给皇上,怕是皇上更是要怪我了。”
虞文期瞠目怒吼,可无奈嘴里塞了帕子,只能唔唔做声。
沈擎对晓然师太说,“承蒙师太襄助。此刻也无力报答,反要叨扰师太,再帮我将虞文期和怜卿带过江去......”
师太合十正要答应,便是听旁边一个女子轻轻地声音,“我不走。”
怜卿抬起头来,“你我活着相处不得,也许死了,倒是可以在一起的。”
沈擎咬牙,只觉得喉咙颤抖,一阵阵的全是血腥味,“可我不想你死.......”
怜卿只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沈擎将她推给晓然师太,“带她走,你们平日里怎么活的,就继续那样活,就当......就当当初走了,再没回来过.......”
拧身上了马,打了个转儿,却又回转,“你要好好活着,若我也活着,总归要回来找你.......”
身后便是漫天的红光,他已经命人烧掉了通往江宁和凤凰渡中间的云口镇,以示自绝后路拼死一战的决心。
那漫天的红光印着他的面孔很有些如梦似幻的甜蜜和憧憬,“......也许活着,我们一样可以好生在一起.......”
突然轰地一声炮响,半边大地都在震颤。
他的黑马陡然一声嘶鸣,掉头冲入了黑暗之中。 不甘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