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伤疤，看着已经愈合了，可只要想起当初是怎么伤的，就能同样想起当初是何等的疼痛，那疼痛深入骨髓，就跟隐藏在伤口里头的腐肉，不用碰，就会隐隐作痛。
黎花的指甲几乎陷进了掌心里，她忍耐了许久，才让自己好好地站在那没有其他行动，也好好地没让满身的煞气朝穆萧然喷涌而去。
现在不能动他！
她和海棠是要进武林盟的，不能在这个时候惹事，不能！
她的灵智一点点开窍，再不是最初那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顾后果的人，就如海棠说的，她在“长大”。
可她越为了棠棠隐忍，海棠只会更心疼，他暗暗掰开她的掌心，然后握住：“花花，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他拉着黎花往里走，不去看那对夫妻。
“你选的，我都喜欢。”
她死死紧握海棠的手，尽可能平常地回道，假装这个店铺里，只有她和棠棠。
海棠朝她一笑，站在店铺的另一边，让老板拿几匹上好的布料出来。
老板马上搬出几匹布，不管是成色还是质量都不错。
颜色太艳的不好，太花的不好，海棠很认真地挑选起来，捡起这匹说太老，拿起那匹说太素，忽听身旁的花花问：“这匹是什么颜色？”
海棠转头一看，花花正用手轻轻摩擦着一匹布，那布如丝绸般细滑柔软，颜色却是艳红，犹如嫁裳。
周汉国除了婚假，很少有人穿红衣，但海棠觉得，红色，很衬花花，便拿起那匹布检查起来：“是红色的，你最喜欢的颜色，要不，就做一件红裙子吧。”
“好啊。”黎花没有异议。
“可不是谁都适合穿红衣的。”
黎花身子一僵。
周雨纯冷讽地接着说道：“我就记得一个愚蠢的女人，自己披着红嫁衣求着嫁我丈夫，这红布啊，不适合你，我劝你啊，还是买别的颜色的布吧。”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戴着黑纱斗笠的男人拿着红布，在同样戴着黑纱斗笠的女人身上比划，她就很不爽。
当初，就是穆萧然陪着那个贱人去订做的嫁衣，当时自己偷偷跟上去，亲眼看到的。
“纯儿，你说这个做什么。”穆萧然拧起眉，语气虽然还温柔，眼里却闪过不愉。
“这是事实，我为什么不能说。”平时装得多么娇柔可人，本质上还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大公主，一不顺心就暴露本质。
她走过去，对老板喝道：“你这里有多少这颜色的布，本公……本夫人全买了！”
完了后，她还要抢走那匹红布，但她的手在快碰到红布时，黎花猛然出手，一掌将她打退。
周雨纯捂着胸口连退好几步，胸口传来的阵痛，让她恼怒地抬头瞪着黎花：“你，你居然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穆萧然也快步过来扶住周雨纯：“不过为了一匹布，竟然动手打人？”
海棠哼笑：“你的意思是，你夫人抢别人东西就是对的了？少侠，你是江湖中人，你还不知道江湖的规矩吗，抢人东西，”他眼带厉色地看着周雨纯，“不杀了，已经是好的了。”
“呵，”黎花往前一步，煞气迸发，“不服气？来战！”
穆萧然心里一骇，单凭这气势，这个戴着黑纱斗笠女子的武功很可能在他之上，现在武林大会在即，黔城里汇集了众多高手，还是不宜闹事的好。
这么一想，他拱手对两人道：“这事确实是贱内不对，你们也打了她一掌，就算两清了，告辞。”
说着，他强硬地带着不甘心的周雨纯离开布店。
“你做什么，何必怕他们？”周雨纯满心不甘自己白白被打了一掌。
“别闹了行吗？”每次只要跟当年黎花有关的事情，都能让她发疯，穆萧然也是倍感疲惫，“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要是被师父知道了，定然把你赶回京都去，别忘了，现在黔城里都是江湖人，不会有谁把你当公主！”
穆萧然很少如此疾言厉色对自己，周雨纯自己也有点害怕，她毕竟是爱穆萧然的，当下虽还是不高兴，但没再说什么，任由着穆萧然把她拉走。
布店里，海棠付了银两，拿着那匹红布牵着黎花也走了，接下来没了继续逛的恶心死，便回了酒楼。
“棠棠，我有点累了。”
“那就休息吧。”
海棠铺好床，扶着她躺好再盖好被子：“睡吧，我就在这陪着你。”
其实，黎花并不困，但她是真觉得累，当她一点点明白世间的情感，再回想当年，就觉得心里头特别特别沉，压得她喘不上去。
但海棠紧紧握着她的手，和他始终环绕在自己周身的气息，让她稍稍安定，慢慢地，竟真的睡了过去。
……
她蹲在破烂的柜子旁，卷缩着身子，瞪圆的红色瞳孔里，看着屋里头正在发生的一幕。
母亲头上的木簪子因为碰撞掉落到了地上，隔壁家的李大叔，一把抓住母亲散落的头发将她提了起来，然后丢到木床上，那张不甚稳固的木床还发出“吱呀”的声响。
母亲拼命地呼喊，额头上因为刚才的碰撞而流出鲜血，但男人撕开母亲的衣服后，就魔障了，根本不管那满头的鲜血有多少的可怖。
而在屋子的门口，坐着花花的父亲，他抽着一杆大烟，吞云吐雾的，完全不管身后妻子的呼叫，他只在意这笔生意后，又多了银钱可以让他去好好喝一杯。
他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本该躲在柜子后的女儿花花，站了起来，六七岁的她看起来比同年龄的孩子要更瘦小一些，面黄肌瘦的，可一双大眼睛里，那红色的瞳眸却分外吓人。
她拿了屋子里为数不多的一个瓷盆，大概脸盆的大小，高举在头顶，狠狠地朝应该被她叫一声李大叔的男人的脑袋砸下去！
男人发出惨叫，捂着后脑勺跌坐在地上，花花小脸上一片冷漠和冷厉，走上前又给了男人几下子，对方因为先中了招，竟真的被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给砸晕过去，不知死没死。
母亲捂着破烂的衣裳，往后缩了缩直到碰到墙头，瞪大了眼睛惊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花花还捧着那个瓷盆，对着她母亲笑了：“娘！”不用怕了，坏人被她打死了！
可是她娘却不回应她，只惊恐地瞪着她，像不认识她一样。
她父亲听到声响，犹豫了几息才跑进来，进来后看到躺在血泊里的男人，再看看花花手里那沾血的磁盆，残戾的心一起，一脚将女儿踹倒在地：“贱人，你这贱人，自从贱妇把你生下来，全村的人都骂我生了一个妖怪，他们抢了我的农田，做生意没人敢买老子的货，现在你还要断我财路，你这是要逼得我活不下去是吧，老子打死你，打死你这个赔钱货！”
父亲一脚一脚地往花花身上踹，甚至能从那瘦小的身躯里，听到某种碰撞的声音，花花习惯性地卷缩着身子抱着头，试图来缓解这三不五时就会出现在她身上的疼痛，那不仅仅来自父亲的，还有全村的人。
她的眼睛，从手臂的臂弯里朝高高在上的父亲看去。
她想着，她不要再疼了，不要再疼了！
等父亲打够了，发泄了，才想起去看看李大叔，刚从花花身旁经过，猛地被花花抱住了一只腿，绊得他摔了下去，本该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花花却猛地跳起来，抱起之前那个瓷盆，朝父亲的脸上砸去！
当再也听不到那些辱骂的声音，屋子里，就只有花花自己剧烈的喘息声，而母亲，早屏息着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花花扔下瓷盆，喘了两下缓了缓，便朝床沿爬了过去，扒着床板，再伸手去抓母亲冰凉的手：“娘，”她脸上还带着父亲身上溅出来的血，她笑得灿烂，尤不知她此时像来自地狱里的修罗，“再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娘！”
岂料，母亲像被可怕毒蛇碰到一样，颤抖着收回自己的手，惊惶地往旁缩了缩。
“娘？”花花不解地侧过头，看着她的母亲，此时她还不懂，母亲脸上的那种表情，叫做害怕。
她还跪在地上，用尽了力气的她，还没办法站起来。
她母亲就坐在那床上，死瞪着她，直到屋外有什么人经过时发出了一点声响，才让母亲回过神来。
母亲想了想，才强忍着恐惧和满头的鲜血，从床上下来，避开地上的两个不知道是不是尸体的男人，咽了咽口水才朝女儿招手：“花花，过来！”
花花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硬是扶着床板站了起来，跄踉地跑到母亲面前。
“花花，我们、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好！”反正她也不喜欢这个村子，每个人都欺负她，动不动就打她骂她！
母亲随便给她整了两件衣服带上，要出门时，花花朝她伸出了手，母亲迟疑了下才牵住……花花一辈子都记得，母亲当时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手！
母亲关上门锁住，避开村里的人带她进了一个小树林里。
“花花，”见四下无人了，母亲蹲下身，握着她的双臂，“娘想起来还有东西忘了拿，你在这里等娘好不好？”
“我陪娘一起回去。”
“不不，我们、我们一起回去很容易被发现的，花花乖，娘拿了东西很快就会过来找你，你在这里等，好吗？”
花花乖乖地点了头。
母亲在这时候倒是不急着走了，她感受着女儿细瘦的手臂，和完全信任的眼神，心下一阵不舍，可是，当她看着那红色的瞳眸，就只剩下害怕了。
女儿是魔鬼，是妖怪，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全村的人都这么说，她原本不信的，可这么多年下来，她实在是受够了。
刚刚，杀了两个人，女儿仍可以笑着叫她，那红色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样。
她最后用袖口帮女儿擦了擦脸上的血渍，便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了。
花花就那么看着母亲的背影，没有怀疑，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连蹲下身缓解腿疼都没有，她就怕，如果她不听话的话，娘就不会来接她了。
可是，哪怕她听话了，她也等不到娘亲，她只等来了一群拿着锄头刀子，朝她冲来的乡亲……
她从血泊里一点点爬出来，分不清身上到底都是谁的血，他们都以为她死了，她也几乎以为自己死了，现在在地上爬的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忽有一双脚，站在了她面前。
她抬头看去，是村里曾经和其他小孩拿石头砸过她、骂过她，还尿喷过她的——穆小然！
他父母不知为什么不要他，是被村里一个老头抱养的，听说前几天，这个老头也去世了，成了一个孤儿。
“我以前，总骂你妖怪，可我，也是没人要，跟你又有什么区别？”
花花死死地盯着他，眼睛如猛兽，她听不懂他的话，但他只要像那些村民一般敢对她动手，她哪怕只剩下牙齿，也要反击。
他却蹲下来，望着她道：“以后，我们一起过，好吗？” 情丝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