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怀里痛苦抽搐着,心却是甜的。
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因为他总算明白了她。
只要他能够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勉强抬起自己的手,抚摸他的脸。他的胡子已经长得像是只刺猬。
她在他怀里挣扎着请求他的原谅,请求他以后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自己。
他是没有泪的,他的泪已经混合在血液里,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他只能流血,不能流泪。
他也以为自己也没有泪。
可是在那一刻,他的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在哪一刻,他终于尝到了眼泪的滋味。
原来,泪,是苦的,也是涩的。
血,染红了她的衣,也沁湿了他的衣,她清秀的脸孔渐渐苍白,嘴唇也苍白。
只有她的眼睛却还是美丽的,睫毛也还是长长的,略带弯曲,上面却挂着泪。
她的泪是晶莹剔透,是不是她的心中还有梦?
可惜再美的梦,也无法再续,也还是会有醒过来的时候。
等他明白过来,等他醒悟过来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了。
看着她的尸体,看着她脸上那逐渐僵硬的淡淡的笑容,泪,还未干,还挂在她的眼角。
笑容却是安详的。
他知道,她是解脱了,她也毫无遗憾,因为她用自己的年轻的生命挽回了她心爱人的生命。
可是,看着她的笑容,谁知道他的痛?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谁能体会到?
他也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他恨不得举起自己的刀割破自己的喉咙,让他们两个人的血流在一起,就这样直到天长地久。
可是他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已经答应她会好好照顾自己,他的命本来就是她换回来的,看着她没有遗憾的淡淡的笑容,他怎么能再对她不起?
他纵然杀死自己,又怎么还有脸面去见她?
于是,他将她的尸体抱到一个无人的高山,将她抱进一个无人山洞里,因为在他心里,她已经定格。
他痴痴的看着她冰冷苍白的脸,确定她再也醒不过来,确定再也听不到她那淡淡的笑声,看不到她那无声的泪,他这才用山石将洞口掩埋。
从那以后,他一个人远扑西南那无人的荒山野林,为了赎自己欠下的债,为了赎罪,为了她那一份至死不渝的感情。
这八年来,他未走出那原始森林一步。
这八年来,他像野狗一样的流浪着,也许还远远不如野狗。
渴了只能喝口山泉,饿了就啃两个野果,困了就爬到那数丈高的树上和衣而睡。
他这样做,不光是要赎罪。
他也要惩罚折磨自己,惩罚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直到去年的这一天,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这一天。
因为这一天是她的忌日。
也同样是她的生日。
他又万里迢迢的从那无人的荒山,来到他曾近的回忆,来到他们初次相识的地方,来祭奠他们曾近的这份感情。
但没想到,就是这一次,他碰到了沈双飞,他们相约比剑,结果沈双飞大败,他们相约一年后再比,才发生了几天前的那一段故事。
他完全不可想象,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完全相像的两个人么,还是她根本就没有死,或者是老天跟他开的一场天大的玩笑?还是苍天也要惩罚他?
他在人前装作冷酷无情,可是谁能看的出来他这冷漠的面具背后?
谁能触摸到他内心的深处?
他也只敢在漆黑的深夜里,倒在那潮湿的地板上,默默的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每一滴都像尖锐的针一样,每一针都狠狠的刺在他的心。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沙土,和着自己的血塞进自己的嘴里。
他默默的伏在冰冷地上呕吐着。
也许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吐的只是自己内心的悲痛和酸楚。
他用刀抽打着自己,因为他害怕自己忍不住会像垂死的野兽一样哀嚎。
他宁可流血,也不愿意流泪。
更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的这种痛苦和羞辱。
可是,这条无人的小巷里偏偏有人来了。
一条纤弱的人影慢慢的走了过来,她轻轻的走到他的面前。
他没有看到她的人,只看到那淡淡的衣衫裙摆,就像雾一样的飘了过来。
他看到一双很秀气的脚,穿着一双翠绿的靴子,和她的衣服颜色搭配得刚好合适。
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他怎么还会注意这些?
他也还记得,她衣服的颜色也永远是那么轻轻淡淡的,就像是春月。
她也一样,两个人没由来的,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蒸饼。
她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他似的,但是每一步还是踏在他的心坎上,将他的心一下下的揉搓着,搓得粉碎……
他不用看,也知道她是谁。
因为这个人的这张脸,也不知道在他睡梦里出现过几千几万次,每一次她都仿佛离得很近,却又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触及的遥远。
每一次在睡梦中,当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拥抱她时,都会忽然从自己这心碎却又甜蜜的梦镜中惊醒。
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数着自己的伤痛,在床上颤抖着、翻滚着,等待着天亮。
可是等到天亮以后,他还是一样的痛苦,还是一样的寂寞忧伤,还是一样的等待着天黑,继续在床上翻滚,继续在自己的噩梦里哀嚎。
现在,梦中的人真实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甚至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
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能伸出他的手?
他配么?
他根本就不配,他是肮脏的。
他只希望这依然只是个梦。
梦里他还能大胆的去想,还能将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但是现在……
现实永远比梦更残酷……
他弓着身子匍匐在潮湿的地上,虾米一样的,只希望她没有看到,只将他当做一只躺在路边的野狗,她只是凑巧路过这里的。
他希望她只是路过……
在他想来,也许真的是只野狗还要好得多。
野狗是不知道羞愧的,也可以随便找个窝钻进去,躲在里面默默的舔舐着自己伤口。
谁也不会去关心一只野兽,向对一只狗行注目礼的,怎奈此刻躺在臭水沟旁的,偏偏不是野狗,而是他自己。
他祈求老天不要让她发现,可是很显然的老天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还是诚心要折磨他,竟偏偏要让他来接受这种羞辱。
他挣扎着想跳起来,偏偏全身的肌肉都已在收缩抽紧。
他希望自己晕厥,哪怕片刻也好,至少他的这种羞辱能够短暂时间内得到解脱,可是他又很清醒,清醒得就像是刚从渔夫手里鱼钩上逃脱的鱼一样。
他只听到她一声叹息,她似乎想要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
看到这双手,他心灵深处忽然起了一种莫名的颤抖,全身上下就像是弹琵琶一样的抖动抽搐着。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咯咯声,就像垂死挣扎的野兽。
忽然又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屁股中箭的兔子一样的跳起来,就要逃走。
他不敢面对她,他更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痛苦。
一个大男人,被人发现躺在臭水沟旁,那实在不是一件很有脸面的事,就算这个人很有素养不来嘲笑。
但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那种羞辱却也实在难以想象,也实在是不可以忍受的。
他宁可流血,将自己最后一滴血流干他也在所不惜,也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现在,他宁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悲伤痛苦,都在嘲笑他,他只不想让她知道,谁让她长得这么像她?
可是事与愿违,她偏偏又要叫住他。
她的声音也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仿佛也带着些说不出的沧桑,就连那淡淡忧郁的双眼都是那么的相似。
难道她看不出来他为什么要逃么?难道她看不出来他的哀伤痛苦么?
难道她来也是为了要指责他?
难道她来也是为了来嘲笑他的么?
萧雨衣静静的站着,看着,她了解他的痛苦,她想扭转头不去看,因为她已经不忍再看。
可是她做不到,泪却已将落,她只觉得心酸。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是否也有勇气去面对如此深邃的痛苦,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没有倒下去。
她的眼睛却已经朦胧,悄悄的闭上了双眼。
因为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眼泪就会流下。
如果此时,他回头,就会发觉泪正从她的脸上慢慢的流落,也和那个人一样是晶莹的,也就会知道她的泪,也同样是苦涩的,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面对她,又不敢逃走,只觉得两腿就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就连挪动一分都是那么的艰难。
为什么又不敢逃走了?难道自己现在连逃跑的勇气都已经没有了么?还是因为他还是忘不了她,还是希望再看她一眼?可又为什么不敢去面对她?就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眼那也好?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巷子里却有风。
雨后的风总是特别的大。 武林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