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知道一个人要想好好的活着,就必须忍受各种各样的痛苦。
这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做到的事了。
有些事发生的实在太突然,所以完全超乎你的意料之外。
所以这种事实在难以让人接受的。
接受这种过程当然会很痛苦很难受,可是,这种痛苦还不能算是很深邃。
若是你知道结果,却不得不在这条路上继续往前走,不得不去忍受,不得不去接受,这才是真正的痛苦。
这种痛苦才是真正深入到了你的骨髓。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但却很少有人能够做到。
他本来就像是一根已经完全绷紧的琴弦,一直在忍受,忍受……
他一直在忍受寂寞、孤独,一直在忍受各种各样的打击,各种各样的折磨。
可是现在已经达到了他忍耐的极限。
他再也无法忍受。
对于他来说,这种病不仅仅只是一种肉体上痛苦,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和折磨。
毒蛇还在撕咬,他的身子弓得就像是只火上烤的虾米,还在不停痉挛抽搐。
他一只手在地上乱抓,就像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忽然间的掉到了水里,想去抓住那根本就不存在的救命浮木般。
地上是铺着石块的,坚硬无比,他右手的指甲已经破裂。
手上鲜血淋淋。
只有他另外的一只手上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本来是宁可脑袋被人砍下,宁可鲜血洒尽,他也不会放下这把刀。
这把刀曾给了他无比的信心和力量,只有他自己知道它给他的鼓舞是多么的巨大。
每当他寂寞时,他拔刀。
每当他觉得孤独时,他也同样拔刀。
拔刀,入鞘,然后再拔刀……这么一个简单枯燥的动作,他做了一遍又遍,无休无止,就好像抬腿走路一样那么习以为常,直到内心渐趋平静。
他运用这把刀,也如同别人指手随脚那么随心所意。
痴于画的人,往往能画出画中神品,痴于情的人,往往能得到别人的真情。
他痴于这把刀就像痴于他最亲密的情人,这把刀也堪比他最亲密的情人。
因为这把刀就是他精神的寄托。
每当他愤怒、悲伤时,都是这把刀给了他站立起来的勇气,给了他坚定的信念,因为他一直认为他做的事是对的,是无可指责。
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这把刀再也给不了他力量,这把刀再也救不了他。
谁也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剩下他自己。
可是现在,不但别人不会原谅他,他自己也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他为什么要犯下这不可原谅的错误?
他很少犯错,可是很少犯错的人,只要一犯下错误,就是不可原谅,无法回头的。
他第一次判断错误,害的不是他自己,害的是他一生最爱的人,看着她的眼神慢慢的暗淡下去,看着她的尸体在他怀里慢慢冷切,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第二次错误,害的不仅仅有着和她相同脸庞的另外一个女人,还搭上朋友的托付给他的一点骨血。
他怎能不倒?怎能不惩罚自己?
现在,用不着别人来打击他,他自己也会将自己彻底击倒。
沈双飞知道他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顽疾,可是他并没有退出去,他已经无路可退。
因为他知道,刀虽然还是刀,还是一样的冰冷坚硬,可是孟轻寒已经不再是孟轻寒。
他只不过是一只绝望的、负了伤的野兽,在猎人箭下作垂死挣扎、哀鸣的野兽。
现在的他确实就像是那只猎人弓箭下的野兽,非但悲哀,也同样绝望。
现在,就算是个三岁的小孩提起一把菜刀来,都可以很轻松的将他杀死。
刀,还在他手上。
这把刀本来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可是现在却远远比不上一把菜刀有用。
这个人本来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得多,现在却连一只野狗都不如。
老天为什么要让人有这种病?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他的命运为何如此多坎坷多磨?
沈双飞默默的看着他,看着他在翻滚,也不知道该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应该悲哀?
他在人前装作冷酷无情,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宁可将一切的悲伤忧愁,背负在自己的肩上。
但他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神,他的肩也并不比别人来得更宽广、结实。
“我不动心,我也没有情,纵然有,我也早已经忘了,忘了很久!”
谁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心酸?
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各种磨难,如果你是坐在舒适的屋子,如果你是坐在火炉旁,给你的孩子讲那些天真的童话,那么你就永远也不会懂,永远也体会不到这句话的含义。
要不是太多情,要不是有太多的心酸,已经伤透了他的心,他的心又怎么会死?
他知道他并不能做到忘情,太上忘情只是个传说,只要人还没有死,就没有人能够做到真正的无情,就连神佛也不能。
人生就因为有情才多姿多彩,若是真的无情,若是这个世上人人都像石头一样的冰冷麻木,活着又还有何滋味?岂非已经是多余的了?
若是真的无情,他又怎会如此痛苦?
他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还在关心,还在关心很多事,还在关心很多人。
他不关心的只有他自己!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让多情的人铸下最不可原谅的错误呢?
难道一个人因为有情,就因为关心他爱的人,就说明是他已经犯下了错误吗?
这句话的本身本来就包含了各种难以忍受的滋味。
能说得出这种话的人,一定会是很孤独很寂寞的,一定早已品尝过那种不是滋味的滋味,但他也一定在心里渴望着各种感情。
但这一点他也是一定不会承认的,他也一定会在表面装作冷酷无情,装作无所谓。
眼泪也绝不是因为只有在悲伤才落下。
眼泪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心酸时会流泪,高兴时、感动时也同样会流泪,也和悲伤一样,除了流泪,什么话也都说不出,什么事也都不能做,甚至很有可能连动也动不了。
这种感情你甚至不用去亲自感受,也不必用眼睛去看,只要你用心去想一想,你的呼吸就不禁要停顿,你的眼泪就会落下。
沈双飞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眼睛里有一股热热的东西。
泪?!
眼泪!
他本来是宁可流血,宁可将自己最后一滴血流干,也绝不愿流一滴眼泪。
但是现在,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双飞双手紧握,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眼泪迟早总是会流下来的。
但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敢想,他只恨自己为何不能代替他承受这份苦难。
火把掉在地上,发出很沉闷的声息,火焰闪动了两下,熄灭了。
他也没有去捡起来。
因为他已经不忍再看!
密室又已经完全漆黑。
忽然间,黑暗中又传来一阵老鼠的打斗声。
鼠们欢快得很!
每当黑夜来临,鼠们总是比较欢快的,因为黑夜就是鼠们的天下。
这就和人一样,对于有些人来说,黑暗也许会更适合他,因为他只能,也只敢活在黑暗中。
因为有很多事只能在黑暗中进行,还有泪,还有伤,这些,只能在黑暗中一个人慢慢的舔舐。
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这种黑暗就是完全令人恐惧和绝望的。
孟轻寒在黑暗中还在不停的翻滚哀嚎。
现在,他吐的不再是他的白沫,而是他的苦、他的酸、他的痛和悲伤。
现在,非但老天要折磨他,他自己也绝不会饶恕自己!
他错了,他本不该将她们留在这里的。
他忘了七彩凤凰针虽然是天下无双的暗器,可是萧雨衣却不能算是天下无双的高手,更何况她手上的并不是真正的七彩凤凰针。
何况她还要照顾另外一个人。
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行动本来就不是太方便,本来就需要一个人来照顾。
在这种情况下,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只能是这个结果。
沈双飞已经退到了洞口,黑暗的地下室,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
他的手却已经握住了衣襟底下的剑柄,握得很紧。
他发誓,现在无论谁想要从这里过来,他都立即让这个人倒在他的剑下。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有把握。
没有人从这里进来,事实上除了他们外,根本就没有人想要从这个洞口进出。
因为这里并不是唯一的进出口。
可惜的是,他们都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才犯了最致命的错误。
越明显的人们往往会完全忽视,就算看到也会装作视而不见,却转身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存在。
这本来就是人的劣根性之一,只要是个人总难免会犯这样的错误。
黑暗中忽然有光在闪动。
不是阳光,阳光照射不到这里,阳光能够给人温暖,能够给人最安全的拥抱。
是火光,在漆黑的密室里,这突然出现的火光却远比那早上的朝阳还要耀眼,比那晴天突然的一声霹雳还要让人惊心动魄。
在黑暗中呆上了一段时间,陡然见到光亮,总是会觉得特别刺眼,甚至很与可能让人有一种想要放声高呼,想要飞起来的感觉。
沈双飞并没有这种感觉,他只觉得震惊,只觉得心在下沉。
他霍然回首,才发现那扇重逾数千斤的有着十三道锁的铁门已经被人打开。
火光就是从铁门外照射进来的。
铁门虽然沉重,可是开门时却绝不会发出一点声息。
这只因这铁门在这两天,已经不是第一次打开,门上纵然有些铁锈也早已脱落,何况这机关制造得又极是巧妙。
铁门还在向上滑动,火光却更亮。
火红的火光下出现三个人,三个人中有两个高举着火把。
他们当然已经发现密室里的人,可是脚下并没有丝毫的迟疑,就像回到自家屋子的主人那样,大步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右手已经断了,断腕处一圈圈的缠着白布,用一根布带吊在脖子上,左手却提着一柄弧形剑,剑当然已经出了鞘,剑身在火把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发着青光。
这种兵刃很难使用,只因力量不像别的兵器一样集中在兵刃的前半部,更难取得准头,而且打造也颇为不易,江湖上使用这种兵刃的人一向不多,只在藏边蒙古一带比较盛行。
但能使用这种兵刃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高手。
这人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说不出仇恨和怨毒之色。
如果他眼睛上睫毛变作了牙齿,室里的两个人很有可能已经被他整个囫囵吞下了肚去。
但就算他这双飞眼睛没有长出牙齿,那眼色也绝不会让人太好受。
此刻,他这双充满了怨毒的眼睛就狠狠的盯着地上翻滚的孟轻寒,看他的样子,就好像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断孟轻寒的咽喉。
这其实也难怪,无论什么人,见到砍断自己手的人都不会有更好脸色,他没有立即冲上来教训教训孟轻寒,也砍断他一只手,这已经是一件很难得的事了。
第二个人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穿着道袍,头上戴着道冠,他虽然老,可是脸上肌肤却并没有一丝的皱纹,手中却是一柄松纹剑,步伐沉重,显得胸有成竹。
最后面的一人也是个老者,锐鼻如钩,颌下无须,却满脸的刀疤,蚯蚓一样的在他脸上扭动,看来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一闪一闪的火光的照耀下,这人一张既丑陋又没有表情的脸仿佛多次变幻,整个人都好像变得很是诡异,却更显得无比的狰狞丑恶。
这闪火光亮起的时候,沈双飞就知道自己又错了。
一看到这三个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沉到了寒潭谷底。
他不但手脚立即变得冰凉,就连胃里都有一股苦水涌了上来,在他嘴里不停的翻滚,那味道简直比黄莲苦胆还更甚,又苦又酸。
他应该想的到的,石壁上炸开的那个洞,并不是这里唯一的进出口。
这密室虽然隐秘,但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它的所在,这世上最少也还有另外一处出口。
魏凤鸣虽然已死,别人虽然打不开这扇十三道锁的铁门,南宫熬却是能够打开的,因为他有钥匙,这世上也再也没有人比南宫熬更熟悉这里。
沈双飞只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想到这一点,也许早些想到,他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就因为他们都太有把握,所以才犯下了这个致命的错误,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偏偏就在孟轻寒倒在地上的时候。
这真是个要命的错误,这个错误已经足以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为什么人们总是要忽略那很明显的一点?
为什么人们总是要自以为是?
可惜的是,他后悔也已来不及,因为这世上也并没有后悔药。
沈双飞的手紧握,指甲深深的刺进了手掌心。
鲜血!
鲜血缓缓渗出,正自一滴滴的自他手掌心缓缓滴下……
鲜血滴到地板上,又分散成无数颗更小的颗粒,雾一样的飘散开来……
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他只觉得自己的人在缓缓的下沉。
南宫熬只不过低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纵声大笑,脸上的刀疤蛇一样的扭曲着,那神情就像是来自上古传说中的最凶狠的邪神。
他笑的得意极了。
他有理由得意,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中。
他慢慢的伸出了手掌,摊开掌心。
火光下,看得真切,他的掌中一个黄金圆筒金光闪闪,辉煌灿烂得不可方物,赫然正是萧雨衣手中的那只七彩凤凰针。
七彩凤凰针已经到了他的手中,那么萧雨衣和柳青青呢?
这个问题已经不必回答,因为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
沈双飞不敢去想,也不忍去想,但他却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
人永远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这岂非也是千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他勉强忍耐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他生怕自己也会和孟轻寒一样倒在地上,作垂死的野兽一样哀嚎。
百斩道人笑了,道:“原来这里面只有一具僵尸和一只半死不活的野狗。”
没有人理他,沈双飞嘴唇在啰嗦。
南宫熬也笑,道:“你们不该让那么一个柔弱的小女人拿着七彩凤凰针对着那个洞口的,我们是人,不是老鼠,也不是土狗,既不会打洞,也不喜欢钻洞,我们尽可以从大门走进来。”
他笑得更愉快,也更得意:“要不是她拿着这东西,猫一样的,一心一意想着对付这个老鼠才会钻的洞,我们想要进来只怕还没有那么容易,可惜的是你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沈双飞已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现在想到了,可是已经没有办法弥补,也已永远没有法子挽救了。
有些错误只能犯一次,但就只这一次,却就会让人遗憾终生,负疚终生。
因为这错误犯得实在太大了些,也太可怕了些。 武林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