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姒影。

　　一个以人命精魂来获得修为的女鬼。

　　我已半透明的鬼身姿态在这世间活了上千年，我杀了许多人，做了许多恶事。

　　但我不后悔。

　　因为，这是这个世界欠我的。

　　为人时，我是秦淮河畔画舫中的头牌姑娘。

　　我生得一副世间少有的绝色相貌，又弹得一手好琵琶。

　　于是，我姒影之名，传遍大江南北。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这是我。

　　钿头银蓖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这也是我。

　　那时的我，活得恣意又潇洒，骄傲又傻气。

　　可是后来，我却遇到了一个叫做赢慕的男人。

　　他是第一个光明正大唤我作歌妓的人。

　　是啊，纵然我因为这美貌，这弹琵琶的功底，得了泼天的富贵，可是说到底，我也不过还是个歌妓。

　　那许多年来，我听惯了我周围所有人的奉承话，独独是他，鹤立鸡群。

　　即便是到了现在，我都还是记得初遇他的那时候，他言带调侃，说我不过是个歌妓时的随意。

　　我更记得那时，我负气掀开珠帘踏出船舱外，一手揪住他衣襟时的场景。

　　那夜星月难寻，却有无数烟火在夜空里阑珊明灭，岸上灯火憧憧，无数画舫上一片衣香鬓影，而我记忆最深刻的，还是他低眉时我窥见的他眼里的华光。

　　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我为这个忽然而至的男人沉沦了。

　　我以为，他是我的良人。

　　可是到最后我才知道，他却是只将我当做红颜过客。

　　他曾经的好友齐云说，他不是个肯安定下来的人，他爱山水，爱自由，而我……只能是他生命里的一个小小意外。

　　他的胸口里藏着万水千山，又怎会在乎我这里的秦淮河畔？

　　他走了，可我，却怀了他的孩子。

　　我那时时常在梦里想起他还在我身边时，他拥着我，低首在我耳畔缱绻温柔道：“小影，替我生个孩子吧，可好？”

　　他还说：“小影，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可是当我有了他的孩子的时候，他却离开我了……并且，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言语，他就那样悄然的消失了。

　　后来，我为了生计，为了我腹中的孩子，我再回了秦淮河畔，拿起我的玉骨琵琶，再一次做回了歌妓。

　　可是，那时的我，怀了孕，又忧思过度，一张曾经引得天下男人趋之若鹜的容颜，终于失了颜色。

　　当我被赶出画舫的时候，我方才明白，原来他们所有人看重的，并非我手里的琵琶，而是我的容颜。

　　颜色故去后，门前自然冷落无比。

　　后来，我落魄得只能在一处破庙内安身。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我一个人躺在枯草之上生下了我的孩子。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拼死生下的，却是一个死婴。

　　那个夜里，我抱着我浑身血污，冷冷冰冰的孩子，一身狼狈，又哭又笑，万念俱灰。

　　可是在那个时候，我还是在想他，我想他忽然出现，抱着我，安慰我，再也不离开我。

　　可是他没有，无论我后来又等了多久，他也还是没有回来。

　　终于在我二十三岁那一年，在一个雷雨夜，我走完了我的一生。

　　那时，我手里抓着当初他送我的金步摇，面对的，却是两个妄图侮辱我的乞丐。

　　当那其中的一个乞丐将尖锐的瓷片刺进我的胸口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却是一个恨字。

　　是啊，我好恨！

　　我恨那个辜负了我的男人，我甚至想要他死，我想要他为我的孩子陪葬！

　　可是当我变成鬼，躲避了往生城的鬼差，开始游荡于天地之间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找到过他。

　　我开始变了，变得越发不像自己。

　　就在一个雨夜来临的时候，我在那青芜山上，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

　　鲜血弥漫，皮肉翻滚。

　　而我却没有丝毫惧怕，相反，我感到很痛快。

　　对啊……凭什么？凭什么要我承受那样的一切，凭什么要我活得那样痛苦

　　我想起那些曾经一个个奉承我，后来又一个个的讥讽我，欺辱我的人，我觉得，这世上的人，大抵都是那样的。

　　情意，永远比不过利益。

　　爱情，永远胜不过自由。

　　他们才是这个世上最肮脏，最不需要活着的。

　　既然天下负我，那么我便要他们一个个的，全都去死！

　　我将那些人的魂魄禁锢在他们的身体里，不能去转世轮回，我将他们炼成行尸走肉的魇鬼，替我寻来更多的活人，再用他们的精魄，助我修炼。

　　我将青芜山变成了后来的百鬼山，山上除了鬼怪，便再无生灵。

　　后来，我意外的救了一个一身黑袍的男人。

　　我本来，是要杀了他的，因为，他的眉眼之间，有七分像赢慕寒。

　　可是当我对着身负重伤，处于昏迷中的他伸手时，却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我杀了好多好多的人，可是这个男人却让我发现，就算有朝一日我找到了赢慕寒，我也还是不忍心下手杀他。

　　当那个男人醒来的时候，我盯着他那一双冰凉寒冷的墨瞳，听他向我简短的道谢时，我才发现，他和赢慕寒，一点儿都不像。

　　而我却有了一个十分迫切的想法，我想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想要他陪着我。

　　即便我知道，我只是将他当做了别人。

　　可是我的这个想法，终究还是没能实现。

　　因为后来，当那个男人渐渐恢复之后我才发现，他强大到我无法想象。

　　他就在这百鬼山上住了下来，他叫做凤阖灼，可是这里的鬼怪都尊称他为鬼君。

　　我以为，他终会是我的，可是当那个叫做宋缱音的女孩儿出现后，我的梦，全都碎了。

　　那时我才发现，原来凤阖灼不是对谁都冷淡如斯的，对待宋缱音，他就温柔得让人不敢置信。

　　莫大的怨气让我产生嫉妒，我想杀了她！

　　可是当我潜进冥界，意外的害了宋缱音腹中的孩子之后，在我离开冥界之后，在我独自一人大笑许久之后，我却想起了我的孩子。

　　我的那个方才出生，便就与我永远相隔的孩子。

　　做鬼千年，我杀人无数，却是第一次产生了愧疚之情。

　　我后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见宋缱音的，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要将我的过去说给她听。

　　我只知道，我到底还是输了。

　　做人的时候，我爱的人辜负我，抛弃我。

　　做鬼的时候，我想得到的人却从来都不是我的。

　　能悲哀至此的人，大抵是只有我。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宋缱音最后会放了我。

　　而我，就这么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以鬼之身。

　　我作为人的时候，失去了我的一切。

　　而我作为鬼的时候，还是什么都没有。

　　而我想找的人，也一直未曾找到过。

　　我靠着杀孽活在这个世上，为的，就是找到那个人。

　　我从来都不爱凤阖灼，我只是执着于为什么他就不能属于我。

　　我只是……将他当成了赢慕寒。

　　此时此刻，我坐在潮湿无比的山洞里，双腿盘坐，静听滴水穿石之音，唇畔是一抹苦笑。

　　我将我的过往都回忆了个遍，却发现，我最怀念的，还是赢慕寒在我身边的那两年。

　　他将我的一切都毁了，可我到最后念的，还是他。

　　洞外忽有脚步声传来，待来人走进洞来，我方才看见他的模样。

　　那人一身深色长袍，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随意披散开来，一双绿豆大的眼里聚着锐利的光芒，脸上沟壑纵横，肌肤苍老得犹如粗糙的树皮一般。

　　他是山鬼祭彧，是这孽阴山修为最高的人。

　　半月前，是他将我抓住，囚禁在此。

　　“姒影。”他目光不善的望着我。

　　“何事？”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冷笑，目光犹如利箭一般：“何事？当初你伤了凤阖灼的女人，怕他杀你，便来躲我这里，你都忘了？”

　　我低眼，回答道：“并未。”

　　他点点头，又道：“好，既然没忘，你就应该还记得你当初承诺了我什么吧？我当初可是冒着得罪冥帝凤阖灼的危险救得你。”

　　“我知道。”我又低声答他。

　　“知道？哼……那我要的青鸟之心呢？”他嗤笑一声。

　　我想起宋缱音的那只青鸟如今在沈浸月手中，我是拿不到的，便道：“抱歉。”

　　他冷哼一声：“拿不到？你当我祭彧是什么人？这种赔本的买卖，我会做？”

　　我不说话，他却忽然上前来，一手捏着我的下颚强迫我抬起头，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视，最后才咧着干裂的唇，笑得十分满意：“你这模样儿不错，若我将你送给半妖弃匀，他定会多送我些还魂草。”

　　我猛地抬头，指甲伸长，嵌入石床，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他却丝毫不惧，反而讥笑道：“怎么？想杀了我？”

　　“姒影，你还没那个本事！”

　　他骤然沉下脸来，捏着我下颚的那只手也越发用力。

　　最后，他终于放开了我，却又用手指勾了勾那些绑住我双手双脚的铁链，对我冷哼：“别妄图逃跑，你知道的，整个孽阴山都是我的，你跑不掉的！”

　　看着他转身挥袖离去的身影，我瘫软在石床上，红了眼眶。

　　我想，这大抵就是报应。 卿心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