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夜漫长，看似无穷无尽，朦胧烟雾随檐下被清浅的夜风吹得轻轻摇晃的灯火缭绕，一丝一缕，似流光散乱。

　　这个深夜，除了蝉鸣声，与那时明时隐的流水声之外，便再没有了别的声响。

　　这样一种单调的热闹，似乎更衬得这个夜晚更加空旷寂寥。

　　宋缱音借着这长廊檐下挂着的橙黄灯火，小心翼翼地扶着木制栏杆，一点一点的移动着。

　　她只着了一身白色里衣，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披散下来，直达她的腰际。

　　她一步一步轻轻移动着，一手扶着自己的腹部，那里的伤口已经因为她的动作而裂开了，鲜血再一次渗出，染红了她的衣衫。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没有停下，而是固执地忍下腰腹的疼痛，朝前走着。

　　她的背影在这微缩的灯火下看起来有些孱弱，亦有些模糊，她颤颤巍巍的走着，一步又一步，那样缓慢，那样艰难。

　　忽然，她停了下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透出橙黄暖光的门窗。

　　少顷，她低眼，伸出左手，运起体内尚存的胭脂玉神力，将自己的气息与身形都隐去。

　　然后，她才又一点一点的挪动步子，靠近那双推门。

　　待她终于来到这门前时，她听到了里面传来沈浸月与华瑾两人的谈话声：

　　“师父，元辰上神真的必死无疑了么？”这声音，是宋缱音无比熟悉的温润清朗，这是她的师兄，沈浸月。

　　“这……”华瑾的嗓音传来，似乎是欲言又止。

　　“师父，其实是又方法救元辰上神的，是么？”沈浸月道。

　　此时，屋内忽然静默无声，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许久，宋缱音才听得屋内传来茶盏落在木桌上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华瑾一声无奈的轻叹：“方法是有一个……只是，若要元辰上神活，那，那阿音那丫头就得死……”

　　“莫非……是胭脂玉？”沈浸月那平日里不见波澜的声音里在此刻终于参杂了些许惊惶意味。

　　“不错……胭脂玉神力无穷，定能挽救元辰上神的性命，只是若用此法，则必须将胭脂玉从阿音的魂魄里取出，再予以治疗……只是如果我们真的这么做了，阿音，阿音怕是便会灰飞烟灭。”华瑾的话语里藏着几分凝重，几分无奈。

　　后面的话，宋缱音已经听不下去了。

　　她只知道，自己可以救兄长了……

　　她无声的笑了笑，那笑容，宛若这夏夜里一缕透明又柔软的风，吹过，便过了，留不下一丝痕迹。

　　她又缓缓的走下阶梯，慢慢的穿过花香四溢的院子。

　　当她快要接近那处在这夜色里忽明忽暗的竹屋时，她忽然看见在自己左侧，有一丛白昙绽放。

　　那纯白的花朵锦簇相拥，在一片深绿的叶子里显得更加脱俗淡雅。

　　白昙的幽香窜进鼻翼间，她的眼神微闪。

　　白昙夜绽在她眼前，就犹如那个总是身着一身白衣广袖的谪仙似的如玉男子。

　　君子容颜，气质如昙，他当是这世间最气质出尘的男子。

　　沈浸月……她的师兄。

　　她十三岁时喜欢过的男子。

　　在慕青山时的点点滴滴，她现在想来，仍是记忆犹新。

　　沈浸月应该满足所有女子对自己的另一半的所有猜想，他温润有礼，眉目温柔，气质出尘……没有几个女子，能抵挡得了这样的温柔风情。

　　可是，那到底只是停留在表面的一些东西罢了。

　　真实的沈浸月，温润如玉，却又清冷疏离，他对待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温和，却也是一样的淡漠。

　　而要走进他的心里，更是难于上青天。

　　当初的她，就是被他狠狠推拒于心门之外。

　　可是当她终于爱上另一个男子的时候，他却又忽然说，她已经在他心里了。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复当初了。

　　她很清楚，她与沈浸月，是真的不合适。

　　他或许是真的把她放进他的心里了，但他永远不会把她看的比苍生重。

　　她不需要一个在面对千篇一律的抉择时，总是选择放弃她的男人。

　　但，她不恨他，也不怨他。

　　因为，她知道，他肩上的责任，让他别无选择。

　　而他与她，从来都只适合做师兄妹，不适合做相守白头的人。

　　作为师兄，沈浸月是在她失去父亲后，第二个给她温暖的人。

　　她感激他教她修仙练道，迁就她，包容她。

　　她永远都不会忘了这个曾陪伴过走过那些孤独又灰暗的岁月的师兄。

　　宋缱音如是想着，心头又是一番酸涩泛滥，她红了眼眶，隐在这黑暗里，透明的身体被轻风穿过，她低首，细嗅那白昙香味，就好像是一个告别礼。

　　良久，她才直起身子，朝那竹屋走去。

　　待她艰难的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后，她推开那竹屋的门，伴随着那‘吱呀’声，她缓步走了进去。

　　当宋缱音走近那竹床前时，借着桌上那一盏摇曳的烛火，她看清了那个躺在床上清瘦又颀长的男人。

　　他的眉眼，他的轮廓，他青色的衣衫……一切的一切，与她而言，是那般熟悉，又那般陌生。

　　他面色苍白，瘦骨嶙峋，身上盖着浅色锦被，他的呼吸微不可闻。

　　这是她的兄长，那个曾为她承担了所有罪行的兄长。

　　宋缱音忽然跪下来，膝盖抵在冰凉的地板上，她眼眶里又涌起些泪意。

　　她颤颤的伸手，抚上他的眉眼，他的脸颊。

　　“兄长，对不起，你受苦了……”宋缱音收回手，对着昏迷不醒的宋元辰磕了一个头。

　　她的嗓音喑哑，在这静谧的屋子里显得尤为突兀。

　　前尘往事，纷涌而至。

　　她所有的无忧无虑，都是她的兄长拿命换来的。

　　如今他与她都是命悬一线，却是只能独活一个。

　　分别了上千年之久，好不容易才重新重逢，他们却又要再次分离。

　　她想恨，却又发现，她又无从恨起。

　　只能怨这命运，怨这天意。

　　千年前，兄长为了保全她，甘愿独自前去神界承担下所有的罪过。

　　而这一次，她要用自己，来保全他的命。

　　宋缱音双手支撑在地上，艰难的站起身来。

　　此刻，她腹部又一次浸出血来，将她的衣衫染得更加殷红。

　　她却好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将右手伸出，向着床上的宋元辰。

　　金色的流光从她指尖涌出，将宋元辰整个人笼罩在那金色的光芒里。

　　她嘴里默念着枯涩难懂的咒语，将体内的胭脂玉神力统统化作暖色光芒，又借着那光芒将宋元辰托起，悬在半空中。

　　此时，宋缱音已经有些脱力，但她还是硬撑着，嘴里不断念着咒语，一点点的将那寄存于她魂魄深处的胭脂玉引出体外。

　　这种将胭脂玉从她魂魄里强行剥离出去的剧痛让她脑子里一片轰鸣，晕眩阵阵。

　　她都能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注视着身在半空中被金色光芒包裹的宋元辰，咬着牙，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不让自己倒下。

　　兄长，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兄长……为了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妹妹，你受太多苦了，我不能再让你因我而死。

　　对不起，这一世，我没有做到你期望的那样，平平凡凡做人，安宁且顺遂。

　　辜负了当初你的期望，亦是辜负了我曾经的期望……我想做的，从来都不曾如愿过。

　　我爱的人，抛弃我，不要我……

　　我的孩子，尚未出世，就离开了我。

　　而今，我不能再让你也离我而去了……兄长，我只剩你了。

　　即便是你生，我死，我也绝不后悔。

　　当那金色的光芒穿透屋顶，又突破天际的时候，这一整片的天空都被照亮。

　　院里那忽然绽开的白昙也因此而忽然凋谢，再不复方才那清雅绝伦的模样。

　　沈浸月与华瑾觉察到这异常，推门而出。

　　“那是……”华瑾看着不远处那被强大的金色气流笼罩的竹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沈浸月看着那刺眼的场景，脑中一阵轰然，他面色陡然苍白，幽深的瞳孔骤然紧缩，忽然像疯了似的飞身而去：“不！”

　　只是当他来到那门前时，却见一黑色身影先他一步踏进屋里去。

　　沈浸月怔怔的看着那个拥抱着宋缱音的男人，听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婼婼”。

　　那个男人，分明是娶了别的女人的凤阖灼。

　　此时的宋缱音嗅到这熟悉的冷香，感受到这熟悉的怀抱，听见他那声熟悉的“婼婼”，她半睁着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她的呼吸缓慢又沉重，整个身体已渐渐变得半透明了。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是识得他的声音的，她艰难的出声：“我……在做梦么？”

　　不然……怎么听见他唤她了呢？

　　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来呢？

　　他不要她了……他娶了别的女人了。

　　他的轻唤如今听来，就好像是已阔别了数年之久一般。

　　凤阖灼盯着自己怀中瞬间苍老的女子，手掌颤颤的抚过她枯瘦褶皱的脸颊，嗓音嘶哑：“婼婼……是我。”

　　她的发已经尽数染上了白霜，她的脸再不见往日的光滑白皙，她的唇干裂浸血，身形干瘦……被他抱在怀里，他几乎已感觉不到属于她的重量。

　　这还是他的姑娘么？

　　她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凤阖灼只觉得自己眼里有一丝湿意涌来，他看着他怀里的她，一滴灼烫又透明的眼泪滴落在她枯瘦的手背上，引得她一阵轻颤。 卿心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