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天河畔回来之后，师父便变得异常沉默。

　　他会经常看着我发呆，亦会一如往常那般亲自教我修炼，只是他的那双眼里，盛满着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

　　他沉默，我亦不语。

　　他不想告诉我的，我渐渐的都能从梦境里知道。

　　我知道他可能真的应了我前生的那句话，他后悔了。

　　因为后悔，因为愧疚，所以他才会那样尽力的保住我的魂魄，让我重生。

　　可是，他也同样怕我……怕今生的我想起前世的一切后，还会对他存着那样不该有的心思。

　　他是爱我的，只是这种爱，却是师父对徒儿的爱。

　　而我想要的，他永远都无法给我……

　　他不知道，可我却是明白的。

　　他所担心的，已经发生了。

　　这一世，我终于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又一次重蹈覆辙。

　　正当我这样胡乱的想着，趴在桌前失神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殿门大开。

　　我下意识的偏头，却见那殿门处，赫然站着一个蓝衣美人。

　　那美人花冠华美，步摇微颤，一身蓝色曳地长裙衬得她肌肤如雪，身姿凹凸有致。

　　我惊诧：“飞琼神女？”

　　她微扬下颚，莲步轻移，踏了进来。

　　她身后的裙摆长长的拖在地上，宛若一朵水蓝的花朵，不然半点尘埃颜色。

　　她低下水眸，唇角勾起一抹柔美的笑：“孟姑娘。”

　　我连忙站起身，对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来得太让我猝不及防，亦让我不知所措。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又对我笑：“孟姑娘不必紧张，今日我来，只是想与你叙叙旧。”

　　叙旧？

　　我愣愣的盯着她的脸，不知怎的，我又想起那日梦境里满目狰狞与怨恨的飞琼神女。

　　她是那个辜负洛怀瑜的绝情的女人。

　　她抢走他半颗神魄，只为增加自己的修为。

　　她骗他进入蛮荒之境，害他毁了容颜。

　　她让他吃下魔灵，使他从此半神半魔，生不如死。

　　她辜负了他的深情，毁掉了他的一切，污蔑他背叛神界，又将他推入死亡的深渊。

　　我有些恍惚，不由后退几步。

　　她见我如此，先是一怔，随后便温柔似的问我：“孟姑娘，你怎么了？”

　　我摇头，说：“没事。”

　　她却忽的向我走近，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盯着我：“孟姑娘，你……难道真的就想不起什么来么？”

　　她在试探我，我知道。

　　我面上却装作不知：“我该想起什么吗？”

　　她却忽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里一片了然。

　　过了许久，她才笃定道：“不，你一定记起了什么。”

　　听得她这话，我双手不由紧握，躲开她的视线，说：“你想听到些什么？”

　　若非梦境之中见过她的真面目，知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很难相信，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看似柔情似水的美人，会是那样的人。

　　她不说话，只是优雅的坐到桌前来，又极为随意的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红唇轻触茶杯，浅酌一口。

　　而后，她才又看向我：“孟姑娘，若你真想起些什么，就该清楚，你当初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她忽然转变的态度，我却并不惊讶。

　　我定定地望着她：“真的有一个洛怀瑜么？”

　　她或许是没有想到我会问她这句话，她面上一僵，眼神闪烁，有些不悦：“怎么？”

　　她没有回答我，可我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于是我又问：“飞琼，你没有心么？”

　　若不是没有心，又怎会害得洛怀瑜轮廓如斯？

　　若不是绝情，又怎会那样辜负怀瑜的一片深情？

　　她素手一伸，狠狠地拍在桌上，斜眼瞪着我，显然是被我触到了逆鳞：“怎么？你又要说你要替他报仇？哈哈……孟秋浓，你可笑不可笑？他爱我，我就必须要爱他么？”

　　“可是飞琼，他不欠你，你却欠了他……你不爱他，就不该利用他来满足你的一己之私。”

　　“够了！”飞琼怒视着我。

　　不过片刻，她却又忽然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全然看不出一丝怒意：“孟秋浓，你想知道他的下落么？”

　　“他？”我一怔，又忽然明了。

　　飞琼口中的‘他’，便是洛怀瑜吧？

　　于是我问她：“你知道他在哪儿？”

　　她轻轻颔首，却是但笑不语。

　　我清楚她的意思，便问：“条件？”

　　她果然眉开眼笑：“很简单，你……离开月神大人。”

　　我早料到她的条件会是这个，但此刻听来，我还是有些迟疑。

　　想起那个时常一脸懊悔的望着我，温柔又复杂的唤我“阿浓”的红衣男人，我心头微颤，酸涩难掩。

　　如果，如果我没有做过那些梦，我或许还只是个十五岁的我。

　　或许，我就不会有些许多的烦恼。

　　或许，我便不会如此瞻前顾后，别无选择。

　　可是我知道，即便是我没有做过那些梦，我也还是会沦陷在他的漩涡里，又一次万劫不复。

　　当我做了那些梦的时候，我便已经发现，这一生，我又终将辜负他的期望。

　　是啊……十四岁时，我便以喜欢上了我的师父。

　　可是我的师父……却只能是师父。

　　在那些画面零碎的梦里，我已经深深地领教过他的坚决。

　　他有他自己的原则，他有他自己的坚持……而他的这些东西，都是将我狠狠击溃的利器。

　　他从上古而来，平生牵尽天下姻缘，成尽人间风月事，可他自己，却从来不知什么是爱。

　　他说，他也不需要。

　　他说，我要么是他的徒儿，要么……便只能是他的陌路人。

　　而前生，我选择做了他的陌路人。

　　可他……却非要我做他的徒儿。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师父，不好的是我自己……是我不该对他存了难容于世的心思。

　　而现在，我又一次面临选择。

　　要么，趁还未泥足深陷时，离开他。

　　要么就只能放任自己，再次重蹈覆辙。

　　“怎么？不愿？”飞琼忽然一声嗤笑。

　　我下意识的抬头，正好撞进飞琼那双满是讥讽的眼里。

　　我深吸一口气，又直视她：“他在何处？”

　　她听了我这话，似乎是很满意，于是看着我的眼神也温和下来，她说：“桃花坞。”

　　“自那次大战后，月神大人便将他囚禁在那里了。”她又道。

　　我一怔，原来……师父还是绕过他了。

　　我说不清此刻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

　　我不想承认我是那个孟秋浓。

　　我宁愿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旁观者，可是……那些熟悉的感觉却到底是做不得假。

　　怀瑜是真实存在的，我也曾的的确确经历过那些事情。

　　师父……也确实给过我一剑。

　　当初，慕青山上，择青大会时，他那般盯着我，眼神意味不明。

　　而今，我才懂得他当时的神色，原来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而那时，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只是一不小心被他看对了眼，带我回神界，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可是原来，什么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

　　若我不是他曾经的徒儿，那么当日，他也不会牵着我离开慕青山。

　　我的人生之所以有大起大落，都是因为一个他。

　　飞琼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

　　我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双臂，却还是觉得遍体生凉。

　　窗外阳光渐暗，我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臂间，泪水猝不及防的落下来。

　　却不料，这时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我无比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低哑迷人的嗓音传来：“阿浓？你怎么蹲在地上？”

　　随后，脚步声响起，来人的双手忽然放置在我的双肩上。

　　我身形一僵，回头，正好看见一脸担忧的师父。

　　他问我：“阿浓？怎么了？”

　　许是见我哭了，他连忙伸手，去擦我脸上的泪痕，而我却下意识的躲开他的手。

　　他的手僵在半空，又疑惑的看着我说：“阿浓，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他的担忧，他的温柔，这一刻狠狠地击中我的心脏，让我又开始难受。

　　我忽然忍不住了：“师父……”

　　他温柔的看着我：“嗯？”

　　“我……”我想说，我想离开他了，我不想再让他失望了，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舍不得他，很舍不得。

　　这样矛盾的心思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你当初究竟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不救我，我就不会再一次面对这些事了。

　　我以为我的人生很简单，可是却原来，这之中藏着惊天的秘密，一个我根本负担不起的秘密。

　　他许是听懂了我的话，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望着我，欲言又止。

　　他不说话，那便只有我来说了，于是，我避开他的眼神，低下头，哽咽似的道：“师父……这一世，我又要辜负你了……”

　　你还给我的生命，原来，毫无意义。

　　不论我的人生重来几次，我的结局，永远都只有一个。

　　这几年来，我缠过他，黏过他……在我还以为，我真的只是个简简单单的人的时候。

　　我以为，我可以得到他。

　　而且，我还曾计划着怎样才能让他喜欢上我。

　　却原来，这一切，前世的我都做过了。

　　而结果……都是无疾而终。

　　现在，一切都变了。

　　那些梦境，就像是梦魇一般的缠着我，让我不得不明白，如今的我，再也不能如前世那般任性。

　　不是我的，就注定不是我的。

　　他是我的师父，永永远远，都只能是我的师父。

　　而我，再不能任由自己多做他想。 卿心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