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浸月转身一步步离去，凤阖灼这才低头去看他怀里的姑娘。
他目光流转，墨色微凉，她身上殷红的血色是那般刺目灼人。
他紧抿着薄唇，将绯色的唇瓣压得寸寸泛白。
最终，他抱着她，一言不发的往屋内走去。
他绕过那轻轻摇曳的浅色纱幔，直进了内室，将她放在那梨花木的大床上，又小心地替她盖上锦被。
这时，元福也大步走了进来。
凤阖灼不动声色，亦不曾抬头，他只伸手握住她在锦被下比他还要冰凉的手。
半晌，他才开口，嗓音却有些喑哑：“是谁伤了她？”
元福恭敬地站在一旁，回答：“臣已派人去查了。”
凤阖灼却不再开口，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床上的宋缱音身上。
当他凉沁的目光移到她的脖颈时，他这才看到，她脖颈间留下的灰黑色的指痕。
他墨瞳微转，略略思索，忽然笃定道：“是她。”
元福一怔，还十分迷糊：“谁？”
“姒影。”凤阖灼凤眸微眯，一双墨色的眸子里覆着的薄冰破碎，却浸出更多的冰雪来。
她脖颈处的指痕还隐约残留着属于鬼的阴戾之气，而能伤了她的，也定然是个修为比她还要高的。
而一般的恶鬼，又怎会敢来动他的人？
只有那姒影，才会如此胆大包天。
“那姒影究竟是何人？”元福仍旧摸不着头脑。
“我定要她灰飞烟灭。”凤阖灼却不理会元福，只沉着脸，一字一句，恍若寒冰利箭，直刺去人的心里。
“陛下！您还是先看看宋姑娘肚子里的孩子吧？”元福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一拍脑袋，急急的对凤阖灼道。
凤阖灼身形微僵，手指却已悄然移至她手腕的脉搏处。
片刻后，他才瞳孔微缩，一句话都已说不出了。
“怎么样了啊陛下？”元福急切地问。
“出去。”凤阖灼却只吐出两个字来。
“陛下？”
“出去。”他又一次重复，语气里透着暴戾之气。
元福自然是也察觉到了什么，他长叹一声，摇摇头，转身正要出去，却又忽然转头道：“陛下，这一切，都是你亲手造成的。”
凤阖灼不说话，胸口却已经开始疼痛难忍。
一寸寸，一点点，噬心刺骨。
他胸口的血肉已全部被一层石壁包裹，他所有的情绪在心底最深处炸裂，血肉开始在石壁做的牢笼中挣扎，他能明显感觉到心脏上的那层石壁已裂开了细缝。
血流涌动，浸湿了他这一副铁石心肠。
他又一次尝到噬骨的疼痛。
可是这些算什么？
又如何比得她的疼痛？
当外室的双推门被人缓缓关上，他听着那木门摩擦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一声声，似要捣碎他整颗石化之心。
屋内昏暗，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静静沉睡在床上的她。
他伸手，想去触碰她的脸，手至半空中，却又忽然停滞。
他，竟已不敢触碰她了。
她闭着眼，不算纤长的黛色睫毛不见丝毫颤动。
她那双晶亮灵动的眼，如果睁开来看他，会对他流露出何种神色？
他发现，他竟不敢想象她恨他的模样。
怎么会呢？
他的姑娘……会不会恨他？
他们……究竟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呢？
他伸出颤抖的手，隔着冰凉的锦被去抚摸她的小腹。
原来……她与他的孩子在她的腹中已存在了两个多月之久。
可是……可是如今，这个孩子，却没了。
他俯下身，紧紧地拥住她，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他胸口的疼。
“婼婼……”他唤她，一声声，一遍遍，声线沙哑，藏着微颤。
这是她与他的第二个孩子，可却与他们的的第一个孩子一般，还未出生，便已经没了。
他紧紧地揪着锦被，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他眼眶有些红，朦胧的水光融化他眼里所有的浮冰碎雪。
这个从来都难以表露任何情绪的男人，在这一刻，竟也热泪满眶了。
疼痛狠狠侵蚀着他的意识，可他却在恍然间，又想起方才元福的话：
“陛下，这一切，都是你亲手造成的。”
是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
是他先不顾她的意愿，在她心里还装着沈浸月的时候，强势地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
是他在得到她后，又拒她于千里之外，想让她彻彻底底的离开他。
是他将她关在嬴骊阁整整三个月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是他……疏忽大意，害得她又一次失去了孩子。
这前世今生，轮回两世，他都未能好好护着她。
他更没料到，到了最后，伤害她的，竟会变成他自己。
凤阖灼眼眸半瞌，又渐渐合上眼帘。
他在意识游移之间，仿佛又回去了那个幽深又湿润的长巷。
他的姑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四喜丸子，与他踩着一地残损的白丁香，她侧脸看他，眉眼弯弯，模样灵动。
他低眼望她，墨瞳深邃，神色满足。
那空气中的丁香味道浅浅淡淡，似乎隔着时空穿越而来，又一次萦绕在他的鼻翼之间。
我的婼婼啊……你会恨我么？
辜负你，伤害你，囚禁你……可是到最后，我还是舍不得你。
可是你看看，如今我的这副铁石心肠，又如何担得你的一腔深情？
意识渐消，他脑海里最后的一幕，却是昔年，她立于那青石长巷里，眼眸晶亮的望着他，笑得一脸灿烂的脸。
那时，檐上新枝青杏小，卿卿如玉眉眼娇。
他的浅衣姑娘，不论几番轮回，不论几世飘零，她依旧还是那般深埋于他的心底。
根深蒂固，毒瘾难除。
……
当宋缱音睁开眼，入目的便是凤阖灼那张熟睡的脸。
她微微怔愣，眼里还残留着刚刚醒来的迷茫。
只是当她所有的记忆都再次回笼之后，她便猛地瞪大双眼，慌乱地去触摸自己的腹部。
凤阖灼低吟一声，终是被她的动作给惊醒。
他睁开那双墨色的眼，定定的注视着她。
“婼婼……”他开口，嗓音嘶哑得可怕。
宋缱音对上他的双眼，连忙伸手抓住他的臂膀：“子初，孩子呢？”
凤阖灼动动唇，却始终没能说出话来。
而她亦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她面上微僵，半晌才摇头：“不……不会的……”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终于失去了星辰的光泽，她复又看向躺在她身侧的凤阖灼，她抓着他的手臂，像是抓着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子初，你告诉我，他还在，他还在对不对？”
凤阖灼将她揽进怀里，胸口很疼，可是石化的声音却又一次传来。
宛如暮鼓晨钟一般，一点点，击碎他所有的防线。
他哑着嗓子对他怀里的她说：“婼婼，我会杀了姒影，我会让她付出代价。”
宋缱音却在他怀里僵直了身子，她只觉自己浑身忽然冷得可怕。
她忽然缄默下来，只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眼眶渐渐红透。
屋内静得可怕，他只能听见她浅浅的，又缓慢的呼吸声。
他有些慌了：“婼婼……”
他不安地吻着她的额头，他能感觉到自己唇上的冰凉以及她额头的微烫。
她的不言不语，让他心头隐隐不安。
“凤阖灼。”宋缱音却忽然开了口，却不抬眼看他。
“你知道吗？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的存在……”
“可是……他，他就这么没了……”她声音哽咽，似带着无尽的压抑。
“婼婼……”凤阖灼喉间微动，可是此刻，他除了唤她，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她又开口，说的话，却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他的耳侧。
他瞳孔微缩，盯着她，半晌才道：“你……”
“你记起来了？”
宋缱音却不答他，只是低声道：“凤阖灼，前生你赠我满腔深情，可我们却最终只做了半世夫妻……”
“今世你先是强硬的将我留在你身边，而后又将我拒于千里之外……你辜负我，伤害我，囚禁我。”
“我以为，我可以永远留在你身边的，我以为我可以让你变回以前的模样……”
“可是，我的孩子没了……我觉得自己很累了，我无法再忍受你的忽冷忽热了……”
凤阖灼听着她的一字一句，只是越听，他的眉便蹙得更深，他盯着她，问：“你……要离开我？”
宋缱音没有回答，意思却已经足够明显。
慌乱，惊诧，暴怒狠狠地席卷了凤阖灼的整颗心，他的情绪已经无法控制。
胸口的那颗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已陷入两种极端的矛盾之中，几近癫狂。
他猛地起身，又扣住她的下颚，冷声道：“我不许。”
宋缱音被强迫着望进他那双恍若寒潭的墨色瞳孔，他现下这般模样，让她无比陌生。
她看着他，心里酸涩翻涌，眼里又有了些湿意。
她的指腹在自己的小腹上浅浅摩挲着，心里思绪纷杂。
她所有的勇气，都在今日尽数化作了飞灰，飘散去了远处。
她又开始害怕，害怕这个地方，害怕她眼前的这个人……
她曾以为的良人，如今，却用这般陌生又凶狠的眼神盯着她。
无尽的悲凉笼罩在她的心头，她开始看不清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亦不知这一切走到这一步到底拜谁所赐，她只能强忍着眼里的泪水，迟迟不肯让自己显示出一丝丝的懦弱。 卿心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