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
而当日师父抱着我时对我说的那番话，如今却犹在我耳畔。
而我那时，心乱如麻，更无法回应一句。
最后，还是他叹了一声，对我说：“阿浓，我并不是因为想弥补你什么，亦不是想骗你些什么……我所说的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
他说：“阿浓，我不逼你，你若肯原谅我，那便来月神宫寻我，若……若你不愿，那，我便永生不再打扰你。”
而我望着他的背影，却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些什么。
直至今日，我都还记得那日他一身红衣翩跹，落寞离去的模样。
可即便是如此，我也还是打不定主意究竟该怎样选择。
我将木桶里最后一勺汤水舀起，递给今日最后一个路过奈何桥的魂灵。
见他目光呆滞，二话不说直接接过我手中的那碗汤水，一口饮下。
随后便跟随那一黑一白的鬼差离去了。
我收拾好散乱在桌上的瓷碗，又将手里的木勺放进空空如也的木桶里。
当我提着木桶从奈何桥上走下来时，那从不远处走来的一身白衣的清俊少年迎上前来，对我恭敬道：“城主，有人来访。”
我愣了愣，随后便问：“是月神？”
除了师父，我想不到还有谁记得往生城里，还有一个我。
少年却轻轻摇头，又道：“是另一位。”
“谁？”
“他只说，是城主您的故人。”
听罢，我蹙眉，心中思虑片刻，便挥手让他离去。
随后，我便独自一人提着我手机的木桶，朝我的府院去了。
待我进了后院门，便看见一个一身灰白衣衫，须发皆白的老翁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院中的石桌旁。
我心中一动，不由轻唤：“玄宁？”
那老翁忽而转过头来，在他看见我时，胡须微颤，忽然站起身来。
“小孟……”良久，我才听见这个熟悉的称呼从他嘴里流露出来。
我眼中微涩，扬唇对他笑，声音却又哽咽了：“你……还好么？”
他亦激动万分，忙走过来，对我傻气的点头嘿嘿笑着：“好，可好了！”
“我听你的话，早就戒了酒，并且，并且……”他说着，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并且？”
“哎哟……人家找了个仙侣啦！”他捂脸，明明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此刻看来，却像是个娇羞无比的姑娘。
见他音容笑貌一如当初，耍宝功底亦未减半分，我便轻轻的笑了。
又听他说他寻了个仙侣，便不由为他高兴：“那还真是一件喜事。”
他又嘿嘿的笑，随后又抬眼细看了我半晌，方才叹：“小孟……”
“嗯？”
“你……成熟不少。”
听得他这话，我先是一愣，随后才笑：“都过了数万年的光景了，我又怎么可能一成不变？”
人，不是死物。
人活得越久，就懂的越多，心也就越成熟。
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在随着岁月而成长，不论是身体，还是魂灵。
他点头，似乎是认同我说的话，随后便对我道：“这样挺好。”
我笑了笑，请他再与我在石桌前坐下。
我执起白瓷的茶壶，为他添了一杯热茶，又道：“这些年，你一直知道我在这里么？”
他拿起茶杯浅酌一口，应声点头。
“那为何不来寻我？”我问他。
他却不答，只是抬眼问我：“你希望我来寻你么？”
我一怔，良久才叹：“抱歉，玄宁。”
他摆摆手，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意味深长道：“我知你心思，又如何会违背你的意愿？在我身后，是飞琼与翎华神尊的紧紧注视，若我常来看你，不是正好暴露了你的处境么？”
他忽然轻叹：“你我忘年之交，我又如何会再将你推入泥沼？”
我喉间微动，半晌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却狠瞪我一眼，故作不满道：“你我之间还用如此？”
我讪然一笑：“你说的是。”
他又白了我一眼，似恨铁不成钢：“你如今这性子真不如从前讨喜。”
我嘴角笑意微僵，张嘴想说什么，到最后却是又闭了嘴。
他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连忙道：“你可别多想啊小孟……你也知道我嘴欠嘛。”
我对他笑着，又摇摇头：“我没多想些什么，玄宁，你说的对，如今的我，实在不如曾经的我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玄宁这般，不受岁月束缚，活得像个孩子似的洒脱不羁。
数万年过去了，我老了，从前是年少轻狂，荒唐事一大堆，活得傻气又蛮横。
如今则是平静地宛若死水，再也激不起千层浪来了。
玄宁烦躁地挠挠自己花白的发，皱着眉，对我说：“小孟……我还是说点儿能让你高兴的事儿吧！”
我点头：“说罢。”
他嗯了一声，又喝了一口茶水，才对我神神秘秘道：“你知道我为啥今天敢来找你不？”
“为何？”
“嘿嘿嘿……因为月神大人把翎华神尊和飞琼神女给收拾了！”
我愣住，显然是被玄宁这句话给惊住了。
半晌我才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飞琼暂且不谈，可是翎华贵为神尊，又怎会轻而易举的下台？
玄宁故作高深，那双泛着精光的眼眨了眨，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这才开口道：“飞琼当年夺去了怀瑜神君的半颗神魄，害其毁容，又陷害你与怀瑜神君危害神界……这罪过足够她被剔去仙骨，永世为奴了。”
我听罢，又沉默了许久，才点头轻道：“翎华呢？”
说到翎华，玄宁似乎更加来劲了，他连忙道：“你知道怀瑜神君与翎华神尊是什么关系么？”
我一头雾水：“他们……并无关系啊？”
玄宁却摆摆手，道：“你可知琉禹天尊？”
我点头：“翎华神尊的父亲，前神界之尊。”
“琉禹天尊姓洛，名为洛琉禹。”他嘿嘿一笑。
姓洛？怀瑜也姓洛……
我忽然灵光一闪，莫非……
我猛地看向玄宁：“你是说……怀瑜与翎华是亲兄弟？”
他点点头，又摸了摸自己长长的胡须：“孺子可教！”
我却只觉不敢置信：“这……怎么以前没听说？”
而且……怀瑜也没告诉我啊。
玄宁见我还有些疑惑，便又开始说道：“琉禹天尊曾有过两位夫人，一位，是他方才在人界修仙练道时的师妹瑾瑜，他与瑾瑜夫人情深似海，当瑾瑜夫人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时，却正逢琉禹天尊历天劫……瑾瑜替琉禹天尊挡下了最后也是最重的一道天雷后，孩儿早产，自己随后也就香消玉殒了……琉禹天尊心痛无比，替孩儿取了个怀瑜的名字，纪念他的挚爱。”
“后来，琉禹天尊见怀瑜的眉眼越发像极他的亡妻，便将其送至老友处，多年来，他甚少与之相见，为的，便是怕想起亡妻。”
“再后来，做了神界之尊的琉禹天尊又心属于南海公主落英，便迎娶了她，过了些年，落英夫人为他诞下一子，他取名为翎华。”
“也就是翎华出生之后，琉禹天尊才想起他还有个叫做怀瑜的儿子，再为人父的这时候，他愧疚难当，于是他便去老友处想要接回方才十岁便被他丢给别人的儿子，却不料，怀瑜神君却已经怨上了他，早已不愿任他了。”
“怀瑜神君觉得，琉禹天尊不仅背叛了他的母亲，更抛弃了他，于是，他不准琉禹天尊将他是他亲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他不愿认琉禹天尊。”
玄宁说了很多，并且，他说的这些，全都是我不知道的。
原来，怀瑜的父亲是琉禹天尊。
原来，翎华与怀瑜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原来怀瑜自小便承受了那么多的东西。
他从不与我说他的身世，从不说他小时候的事。
原来，都是因为这些。
曾经的怀瑜，潇洒又不羁，活得恣意又散漫。
可谁知，那些都像是他后来覆在面上的银色面具。
他的失意与难堪，从来都只有他自己看得见。
我忽然像是想到些什么，便问：“既然他们是兄弟，翎华又为何那样待他？”
玄宁哼哼一声，道：“同父异母的兄弟算得什么亲兄弟？至少翎华是如此认为的。”
“其实神尊之位，琉禹天尊曾是想传给怀瑜神君的，翎华当时大闹了一次，而琉禹天尊见怀瑜神君又直言说不想做神尊，这才将神尊之位给了翎华。”
“翎华大抵是觉得耻辱吧，怀瑜不要的，他的父亲才会给他，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情绪，才会让他如此容不得怀瑜神君吧。”
“原来……如此。”我失了神，低声喃喃。
过了许久，我才抬眼望着玄宁：“你是如何得知的？”
玄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喝了几口，才说：“月神大人请来了琉禹天尊。”
听玄宁此言，我还是云里雾里。
“小孟啊……”玄宁却忽然唤我。
“嗯？”
“你可知当初魔神为何会将怀瑜神君抓去么？”
“为何？”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可是师父，却从来不愿告诉我。
“是翎华盗走了怀瑜神君手里的天邪剑，骗魔神沈阶云说怀瑜神君假意投他，实则是为了夺来天邪剑，再让神界踏平他的神魔域。”
“沈阶云本就是个性子暴虐，毫无耐心的人，大怒之下便抓了怀瑜神君……”
“你……知道月神大人为何不救怀瑜神君么？”
忽然听见玄宁这般问我，我怔了怔，抿唇摇头。
玄宁微叹：“月神大人是想救怀瑜神君的，可是怀瑜神君不愿。”
这话说罢，玄宁的下一句话却让我的脑子里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响，一片轰鸣。
他说：“其实，怀瑜神君也算是自杀……” 卿心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