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野其实一直都在担心江眠会不会崩溃,可是从那以后江眠再也没露出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就像陈尽的离开带给她的伤害只是一个错觉,那天夜里回去后,第二天起来江眠就恢复了正常,该干嘛还是干嘛。
唯有那双眼睛漆黑的如同一个绝望麻木的深潭,几欲令唐野都生出不忍对视的错觉。
江眠一直在想,那天回去后陈尽和马四爷发生了什么。
可是她想不明白,陈尽失去了消息。唐野说他死了,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可是她不敢相信。
为什么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呢!!
唐野说,这几天没去了,尸体估计也被悬崖下面的动物吃光了。
江眠没说话,就是切菜的时候把自己的手切开了一个口子。
唐野看着她,她看着伤口,眼睁睁看着血滚滚流出,可是她像是察觉不到痛一般,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将手指放到了水龙头下冲,清澈的流水混合着血丝落在了碗池中,唐野都看不下去了,上去拿着全棉的餐巾纸把她手擦干,从兜里摸出创可贴来帮她贴上。
江眠直勾勾对着创可贴看了会,才道,“谢谢。”
唐野看着江眠的脸,压低声线说,“你没事?”
“有什么事?”
江眠抬头起来看了唐野一眼,“没事啊。”
她耸耸肩,可是心里却一直都有声音在问,陈尽一直都有傅峥嵘的保护着,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江眠很想去查一查,然而无从查起。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依靠谁,陈尽没了,傅峥嵘也拒绝了她,江眠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大概唯一还剩下一个念头——
就是马四爷,必须得有报应!
唐野生怕江眠也一个脑子发热冲上去要和马四爷你死我活,到时候又被人家抓着从悬崖上一丢,好了,倒是和陈尽死一块了。
他说,“江眠,你想扳倒马四爷,没那么简单。马四爷这都几年了,背后势力根深蒂固,你不能贸然去找他。”
“我不会。”
江眠平静的假象下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的声音细听似乎带着颤抖,“我那么弱小,怎么可能。”
唐野没说话,江眠做了菜,随后拌了一盘水果沙拉,递给唐野,她说,“吃吧,我现在除了活着,别的什么都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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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市里面出了好几起幼女遭遇性侵案件,傅峥嵘忙的焦头烂额,所有的疑点都有着重复的地方,比如说被杀害的小孩子身上都会有一套全新的衣服,替他们穿好。
难以想象凶手在杀死小孩子后又温柔地帮他们把衣服穿上时,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和眼神?
他杀死了他们,却又怜爱地,替他们穿上新衣服新鞋子。
光是想想就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犯罪嫌疑人对于小孩子的爱已经超出了一般人的范畴,他的爱带来死亡,他觉得那是爱,事实上,那是法律和道德都容不下的加害。
这样的人,必须尽早绳之以法!
江眠那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消息,最近几日江眠和他聊天的次数并不频繁,他看了眼消息,忽然间瞳仁一缩。
江眠发来的只有寥寥数字,写着,陈尽死了。
傅峥嵘不可置信,不可能!陈尽一直是活在自己的眼线下的,怎么会突然死了?!
他打电话问手下,手下说队伍里有两个人昨天请假离队,随后失去音信。
“把那两个人给老子带上来!”
竟然有内鬼!防不胜防!是谁放的内鬼?王军华?
马四爷和王军华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傅峥嵘现在脑子里各种线索乱成一团,这边江盼和唐门的事情还没处理好,那边陈尽和马四爷的事情又出了问题。
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这些事情都搅在了一起。
他给江眠发了个地址,说那里见,江眠很诚实地告诉了唐野,“我要出去见傅峥嵘。”
“去报告情报的?”
唐野眯眼笑了笑,“你住在我家这段时间,搜集到了些什么?”
“需要我说实话吗?”
江眠抬头看向唐野。
唐野没说话,却挑了挑眉,示意她说。
江眠说,“说实话,你的情报我没有收集到。傅峥嵘派我来是想控制马四爷的,至于你,暂时还缺点决定性的证据把你们整个唐门一窝端。”
唐野眯着眼冷笑了几声,“他自然是没那个证据,捉走一个唐为觉得相当了不起,而我只把那个人当个笑话看。唐门没了唐为,没了就没了,并不可惜。”
江盼咬了咬牙,“唐野,你和马四爷是一类人吗?”
唐野盯着江盼看了半晌,“怎么,又想抓马四爷,又想抓我?”
江盼笑了笑,没说话。
她说,“没有弱点的人是最可怕的,和失去了弱点的人一样可怕。”
唐野望着她的脸,没说话,江眠见他不拦,就直接走出了唐门的别墅。
身后,逆着光,唐野的说话声从客厅里传出来——“江眠,我放你出去,不代表你是自由的。如果你妄想逃走,我可能会用点强制性的手段。”
“我会回来的。”
少女转身冲他露出一个微笑,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傅峥嵘看见江眠是在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再看见的时候,他觉得江眠好像长高了,又白了,整个人站在那里,一张脸愈发清纯娇艳,可是比起从前来,少了几分少女的无暇,多了几分女人味的诱惑。
他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深下来,随后江眠坐到他面前,紧闭双唇,可是眼眶却渐渐红了。
天知道,她看见傅峥嵘的那一刻多想躲进他的怀中,告诉他这段日子她过得有多艰难,如同与狼共舞,每天都在斗智斗勇,提心吊胆应对周围身边人。
可是她没想过退缩,傅峥嵘一句我需要你帮忙,她就会了拼了命踏入这龙潭虎穴。
傅峥嵘看见江眠眼里委屈的情绪,心尖颤了颤,扯开笑脸说,“眠儿……”
两个字一出,江眠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两只手死死搅在一起,咬着牙齿,眼睛通红,坐在傅峥嵘对面,哭得梨花带雨。
走过去的服务员看了窃窃私语,“那小女孩儿哭得好可怜。”
“是不是告白被那个男的拒绝了?”
“我看像,那个男的一看就是硬心肠的,小姑娘多可爱啊。”
“哎哟别说了,多少美女爱傻逼,多少傻逼不珍惜。”
“……”
此时此刻被服务员们骂作傻逼的傅峥嵘正坐在位置上,一脸的慌张和束手无策,“闺女你……你别哭啊,唉你慢点……爹给你擦眼泪。”
他伸手抽了一张餐巾纸,就去给江眠擦,可是一碰到江眠的脸,小丫头颤抖得更厉害了,她一下子抓住了傅峥嵘的手腕,傅峥嵘察觉到她抓着他的手指都在发抖,不停地抖。
像是这阵子受了极大的委屈。
可是江眠每天给他发消息倒是说得自己身体健康吃嘛嘛香,他也没怀疑,以为江眠和唐野是达成共识所以和平相处的,没想过小姑娘和一个危险的男人待在一起……有多胆战心惊。
他心口忽然间就刺痛了一下。
傅峥嵘一边手忙脚乱安慰江眠,一边等她哭累了,终于江眠哭停了,张嘴就是我要吃烧腊。弄得傅峥嵘哭笑不得,一抬手,叫来了服务员,招牌菜都来了一份。
最后江眠又是哭又是吃,又可爱又惹人心疼地把菜吃完后,一边抽抽搭搭地和傅峥嵘汇报情况,一边说,“我一定要给陈尽报仇……我一定要给陈尽报仇。”
陈尽是她这辈子最信赖的人,甚至超过了傅峥嵘。
那一刻傅峥嵘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泛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好像是因为陈尽的死毁掉了江眠所有的理智,他忽然间开始有点嫉妒陈尽。
他和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如此互相信任?
这需要多少年的默契和彼此互相的付出才会达成的一个共识?
傅峥嵘不敢去想,江眠现在还抱着很大的怀疑,觉得陈尽没有死,可若是陈尽真的死了呢?
真的死了的话……
江眠会崩溃吧?
傅峥嵘站起身,看着江眠吃完了,他自己吃的并不多,最近江眠不给他做饭了,家里又回到了那种清清冷冷的日子。其实以前他是能够忍受的,只是江眠来了,带来了许多新鲜的感觉,等她一走,再一次清冷下来就没有以前那么容易熬过去了。
人真是贪得无厌的生物啊。
傅峥嵘自嘲地笑了笑,上去捏了捏江眠的脸,可是她却像是有感应一样避开了。
这种闪避让男人的瞳仁微微缩了缩,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从指缝间倏地溜走了。
他带着江眠去打了一个耳洞,顺路把他们研究出来的耳钉型追踪器安在了她耳洞里,随后道,“这个外面是纯银的,不会过敏。里面有定位系统,这样你不会丢了。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江眠只觉得无数悲伤的情绪朝她涌来,她无法招架,只能这样又红了眼眶。
她清楚地发现,原来在面对某些事实的时候,自己除了难过,别的什么都做不到。
傅峥嵘顺路带着江眠逛了一圈超市,然而这次却不像上次一样欢乐,江眠整个人都阴阴沉沉的,陈尽失踪的消息带给她打击太大,在面对自己喜欢吃的零食的时候,江眠也没有了上次眼里发光的表情。
傅峥嵘觉得他的小女儿变了,变得陌生了,变得……令人不敢接近了。
以后她还会变,女大十八变,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不敢去想,因为江眠的未来里,没有自己。
随便买了一点东西江眠就下楼,到停车场的时候,傅峥嵘拉开车门,江眠却停顿了,她说,“我在这里等着吧,唐野会派人来接我。”
傅峥嵘没说话,手扶着车门笑了一声,“你已经习惯和唐野住在一起了?”
江眠抬头看着傅峥嵘,许久才轻声问一句,“是吗,你在意吗?你不在意,问这种问题做什么?”
傅峥嵘又是沉默好久,才哑着嗓子道,“唐野那种人,你不要随便喜欢,他藏得很深……”
“不需要你来一遍遍提醒我!”
江眠发了火,将装着东西的环保袋丢在地上,她低笑了几声,垂着头,肩膀都在哆嗦,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她说,“傅峥嵘,我们断了,行不行?”
那一刻,傅峥嵘的心脏猛地漏跳几拍,他的动作就这么僵住了,看着江眠的脸,近乎无意识的喃喃着,“为什么?”
“为什么?”
江眠歇斯底里地笑了几声,“你睡过我两次,我为你打了一次胎。这都是你欠我的,然而无所谓,你两次都负责很到位,打胎的时候还亲自陪我来,做的还是最贵的手术。我想我比起那些被渣男抛弃结果一个人来做人流的小姑娘好很多倍。可是傅峥嵘,你千不该万不该……”
“……就是给我那么多希望。”
希望这种词语多致命啊,一旦有了希望,你就会期望越来越多,可是当你的渴求落空的时候,你所有的幻想都会化作泡沫消失,在那一刻,希望之后带来的失望是无穷无尽的,比当初的希望还要多太多倍。
江眠倒退几步,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她说,“傅峥嵘,我现在知道,你培养我,训练我那么多技能,是想让我帮你打探很多消息。好,其实你只要直说就可以,不用绕那么多圈子。”
她胡乱地抹着眼泪,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疼。
她说,“其实我也高估了我自己。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求,只想陪在你身边,就会得到满足。可是我发现我错了,我贪婪得很,我想得到你更多,除了身体,还有心脏。”
“我也高估了我的坚持力,我总觉得自己对你的爱就是那种哪怕不给回应也可以傻傻等待下去的深爱,后来我发现不是。我卑劣极了,得一,始贪千千万。你不给我的时候,我就想放弃。我多脆弱啊,什么都坚持不下去。”
她抬起头来,挂着眼泪冲傅峥嵘笑了笑,“所以,请你以头顶上司的态度对待我,而我,也用一个卧底的身份来回报你。所有的信息,我会转达给余晏,你的微信号其实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拉黑了。”
傅峥嵘错愕地掏出手机,才发现江眠的确将他拉黑了。
朋友圈都进不去。
他的心在剧烈跳动着,牵扯出酸痛的感觉,他不明白,只是在看见江眠脸上的泪水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这种感觉叫做心痛。
“以及……你说你要保护我。”
伸手,傅峥嵘瞳孔紧缩间,看见江眠伸手狠狠扯下了耳朵上的耳钉!
那一刻,血肉模糊,血珠飞溅,她直接不管不顾用力一扯,鲜血淋漓地将原本打进去的耳钉从耳朵上直直拽下,疼得她自己都狠狠哆嗦了一下。
剧痛蔓延,可是江眠浑然不觉。
这算得上什么呢,傅峥嵘,这根本抵不上我现在内心的痛苦一分一毫!
傅峥嵘的手指开始隐隐发颤起来,这该有多痛?
男人俊朗的面孔上出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痛楚,他说,“江眠,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江眠将耳钉用力摔在地上,“我不需要什么劳什子的定位,也不要你来保护我!你要保护那么多人,可是傅峥嵘,你独独伤害了我一次又一次!说着拒绝我,还要一次次对我好,为什么?你不能冷酷一点么?我是个没有毅力的人,你说不爱我了,那我也就算了。不就是一场爱,我放弃就是。谁离了谁会死啊?”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用着声嘶力竭的语气,让傅峥嵘的心脏剧痛,全身上下都如同针扎一般,看着江眠的脸,他觉得自己有一种恐惧感。
恐惧她从此可能真的会离他而去。
江眠的耳垂上还滴着血,可那一刻她的脸色却苍白地如同一个死人,她对着傅峥嵘露出一个丑陋的微笑,曾经的江眠可爱天真,从来都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这样,如同赴死一般的表情……
头一次,傅峥嵘有一种站不稳的错觉。
他往后靠着车子,声音都在发颤,“江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觉得我说得很清楚了,傅峥嵘。”
江眠的声音冷漠得不再有任何一丝爱意,所有对傅峥嵘的好感,和少女一般苦涩却甜蜜的爱恋,在这一刻悉数化作泡沫灰飞烟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昔日的形象轰然崩塌,伴随着她早已破碎不堪的世界一起渐渐化为了粉末,风一吹,就了无踪迹。
傅峥嵘,喜欢你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情啊,还好你不爱我,才让我有了离开你的动力。
现如今,我们都放彼此自由吧。
“你要我帮忙的事情我会做到。别联系了,余晏会把话带给我,我们以后,还是别见面了吧。”
少女转身,背后有一辆宾利开过来,傅峥嵘手指倏地攥在一起,见到宾利车上走下一个男人。
是唐野。
他们曾经交锋过,那一次可笑的酒店扫黄行动,救出了他身下的江眠。
唐野其实也察觉到了,对面大楼里,有个男人,将红外线准心直接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那种熟练程度,除了傅峥嵘,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
而此时此刻,他们彼此看着彼此,男人之间的对峙不外乎就是气场的碰撞,年纪轻的时候会有小男生为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打得头破血流,年纪大了,才知道动手是他们最不屑的方式。
而除此以外,有千千万万种把中意的女人留在自己身边,就让对手生不如死的办法。
唐野轻笑了一声,看见了江眠耳朵上的血,又变了表情,微微皱起眉毛,“怎么回事?”
江眠没说话。
唐野没有追问下去,就是无所谓地说,“这次虽然我创可贴还有多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给你包扎。”
“不用包扎。”
江眠淡淡地说,“血流干了就好,一丁点血肉,不会死。”
这样冷漠而又生疏的语气,唐野也是愣了愣。
眼前的人还是曾经喜欢插科打诨,天生牛犊不怕死的江眠吗?
他看了眼面前的少女,江眠一双眼睛亮得像是淬过炼过的钢筋,冰冷锋利。挂在苍白的脸上,给人一种濒死的人最后放手一搏的错觉。
江眠朝着车子走去,身后傅峥嵘不知道为什么失去了力气挽留她,而她脚步自动一停,忽然间回过头来看着傅峥嵘。
那一刻,傅峥嵘的心脏剧烈跳动。
而江眠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嘴角似乎还在笑,可是那笑陌生得令傅峥嵘难以看懂。
她说,“傅峥嵘,其实还是要谢谢你,送我一场空欢喜。我曾经,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那么现在呢?
傅峥嵘竟然问不出口。
最后的时刻,江眠用嘴型无声地描述出几个字,男人瞳仁骤然紧缩间,她转过身去,用比先前快一倍的步伐钻入车中,随后唐野也坐回去,发动车子,直接起步。
车子从他身边开过去的时候,他看到了车窗按下来后江眠的侧脸,冷酷得像是雕像,连眼珠子,都没转过来看他一眼。
车子开远了,留下一对朦胧的车尾灯,随后没入马路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傅峥嵘就这么站在停车场出口好久,没有去发动车子,也没有去做别的事情,就是这样直愣愣地站着。
大脑像是受到剧烈刺激一般震荡着,所有的情绪在这个时候一并涌了上来。
脑子里竟然出现了无数和江眠的回忆,他们相处几个月的时间里江眠给他花心思做的每一道菜,还有和他一起打过的游戏。
傅峥嵘觉得自己像是丢掉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一般,忽然间喘不过气来。
回忆的画面渐渐回溯跟上现实的步伐,定格在江眠最后一声道别上。
周围的一切仿佛失去了时间的流动,被静止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唯有江眠无声地动着口型,像是电影的慢动作回放一般,一字一句,印在他脑海里。
她说。
傅峥嵘,我爱你,再见。 接个吻,开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