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黎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火柴,只是被她这样“嚓”的一下,便点燃了。
她的唇柔软干燥。
是的,柔软,干燥。
那个吻,印过来,只是想要碰触他一下似的。
她迅速的离开他。
从今往后,永在他身边。
她的指尖,轻轻的碰着他颈子,感受着他的脉搏,可是眼睛却不看他。如果,她的往后,是很久很久……
如果,如果她有这样的从今往后。
她眼里有了泪意。
心口疼。
想开口说,但是开不了口。
她的往后……
她也不知道;她总不能诳他。
顾东黎低下头,丰润的唇攫住了她的唇。
轻轻的、温柔的,有点儿固执,但不带一丝强悍的气息。
他久久的、久久的吻着她;一点一点的含着,一点一点的吮着,一点一点的温暖着……
他不用她回答了。
如果她不能,给他永远的承诺,就让他这样,长久的、长久的,把她留在身边吧。
他,这点儿力量,总该是有的。
就是她了,就是她。
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一定要把她好好儿的留在身边。
看着她,长长久久的、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直到吻的她干燥的唇变的柔润,他才离开她的唇畔。
仍拥抱着她,让她的面庞贴在他的胸口,他疼痛的胸口,低低的,他说着,“籽言,刚刚……”
刚刚,他真的有些发慌。
不是真的能阻止。
可是他绝不愿意她有危险、有损伤。
他想想就受不了。
“那是我爸爸。”她闷闷的。
“你是我孩子的妈。”他立刻说。
她深吸一口气。
鼻尖蹭在他的棉衬衫上,将他身上的味道满满的吸了进来。
她是他孩子的妈。
他们,终于,要一起,迎接他们的孩子了。
她的手抓住了他背后的衣襟……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了。
等候的人不约而同的都是心头一跳,坐着的站了起来,站着的走近了些,方向,都是对着手术室的大门。
门一开,医生护士们簇拥着,将叶聂远推了出来。
唐媚和籽言最快,她们两个,一边一个,都想最先看到叶聂远。
护士克制的低声,拦住了她们,很礼貌也很坚持,告诉她们,病人马上要送进病房,请她们冷静等候。
东黎握住了籽言的肩头,籽言的脸白了些,眼睛往手术室门口望去,她看到了主刀的潘医生。
“潘主任,”
唐媚看着叶聂远被推走,转过头来,询问潘医生,“怎样?”
“状况比预想的要糟糕,还好及时控制住了,手术成功。您请不要过于担心。”
潘医生沉着的说,他额头上全是汗,手术袍也已经湿透了,有护士上前来,给他送上一件白袍,他轻声说了句“抱歉”,穿上白袍。
籽安和籽千听潘医生这么说,也略放了点儿心,又追问了几句,潘医生一一的回答了。
“辛苦。”籽安伸手,握住了潘医生的手,“拜托了。”
“应该的。”潘医生谦和的微笑,不卑不亢。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爸爸?”籽言轻声的问。
“过一会儿就可以。但叶老先生要等麻醉药效过后才会醒,不如你们也趁这个时间休息一下。”
潘医生看着籽言,回答。
籽言“哦”了一声,说:“这样……我要看着爸爸醒过来。”
她感到,东黎扶在她肩头的手握紧了。
籽安侧了一下身,请潘医生先走。
他定了定神,对唐媚说:“唐阿姨,你和孩子们都回去休息一下,这里,我看着。”
“籽安……”唐媚急忙道。
籽安摆手,道:“回去休息一下,一整天了,不吃不喝的谁也受不了,爸爸也不是这一日两日就能恢复如常,有您辛苦的。这会儿我有时间,我站第一班岗,待会还有籽千,唯安你把梓楠带回去。关阿姨,麻烦您了,您来趟不容易,这么长时间,您也去歇会儿吧……”
唯安点点头,低下身子问梓楠,“想不想跟籽言姑姑他们道别?”
梓楠努力着睁着惺忪的双眼,点点头,对着每一个人礼貌的道别。
最后,跟籽言说:“姑姑,你和Tony叔叔一起来看梓楠哦。”
籽言走过去亲了亲梓楠的小脸蛋,“嗯,姑姑会看梓楠的,梓楠要乖,要听爹地和妈咪的话。”
梓楠皱着小眉头,点点头。
籽言站起来对唯安说:“麻烦你了。”
唯安摆摆手,“没事的,你在这里一定要注意休息。”
说着又看向顾东黎。
顾东黎明白,点了点头。
籽言看着唯安带着依依不舍,不住回头的梓楠离开......
顾东黎走过去揽着籽言。
籽言小声说:“东黎,先不要告诉他,好不好。等他再长大一点,好不好。”
顾东黎皱了皱眉。
许久,轻轻的应了声。
“嗯。”
籽言忍着眼里的泪水轻轻的靠在顾东黎的怀里。
“走吧,他们都进去了。我们也进去吧。”
籽言点点头。
籽安看见籽言又进来了,沉声说:“籽言,你先回去。”
籽安看着籽言,微笑,“别撅嘴。”
“哥!”籽言不愿意。
“要是实在担心,要不你和我在这儿守一会儿,累了,等下送你回去。”
籽安知道不能十分的勉强籽言,退了一步。
果然看到籽言不再出声,他看着其他人,说:“就这么定了。”
除了唐媚说,她回家去拿换洗衣服,晚上再回来,其他人暂时都没有再表示异议。
关锦容嘱咐了籽言和东黎几句,和唐媚母子一同先行离开了。
东黎看了看时间说:“籽安,我让人送点饭来吧,医院准备的饭,我看了一下,实在是……”
他没说完,籽安就“扑哧”一乐。
东黎顿了顿,才说,“实在是寡淡。”
籽安看了走在他身边的籽言一眼,笑道:“这样啊,东黎,你安排好了。”
“好。”东黎应着。
籽千接口便问:“籽言啊,你想吃哪家的菜?”
籽言回头看了籽千一眼,籽千担忧的看着她。
籽千担心她又吃不下去。
但她现在自认为状况还不错,为了让籽千放心说:“姐,你定。”
籽言挽着籽千的手臂。
籽千刮了她的鼻子一下,说:“姐姐啊,听东黎的。”
顾东黎淡淡道:“我听籽言的。”
籽安继续微笑道。
“嗯,听籽言的。”
顾东黎没笑。
很认真的说,手里捏着电话,只管看着籽言。
籽言脸开始袖了,他瞧着,仍是很认真的神色,“你说,哪家?”
籽言忍了一会儿,终是敌不过,只好说:“德祥楼。”
兄妹二人人同时闷声笑出来。
“好。”
东黎脸上的表情绷着,并不露出什么来。
他出去,正要打电话,只籽言也出了来,停了脚步,看着他,她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叫他,“东黎。”
“我知道。”
顾东黎看着籽言。
籽言微微一愣。
她都还没开口,他怎会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怎么会不知道。
她会有多危险,现在,他不会和她爸爸说,也不会和籽安他们说,在叶聂远身体恢复到一定程度之前,他更是不能说。
她就是这个意思。
不要他们提早这么久担心。
更不要,他们一起来阻止她。
他答应了的,这些,他该担着。
他想给她一个笑容,此时给不出;她担心着父亲,脸上更是僵硬。
两个人默默的对着,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她摇头,想了想,说:“别忘了,哥爱吃德祥楼的水晶虾饺,还有籽千……”
他应了一声,“我记得呢。你?”
她其实真没什么胃口。
担心,焦灼,加上医院的味道。
都让她觉得不舒服。
胃里像搁着些什么不消化的东西,硬硬的塞着。
“行了。”看她的表情,他已经了解。
“嗯。”她先转了身,急着去看看爸爸的状况。
听到他打电话订餐。
听他说,水晶虾饺——爱吃的;蟹肉小笼包——爱吃的……
她不禁回了一下头,他声音很低很低。
他竟然都记得。
她一边走,一边渐渐的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籽言走进病房,隔着玻璃墙,便看到医生护士在父亲身边忙碌。
她深吸着气。
轻轻的咳嗽。
急忙拿了手帕掩住嘴巴。
这轻轻一咳嗽,眼泪竟然就要出来了。
隔着薄薄的泪雾,她注视着父亲。
病房里人影重重,她的目光始终在父亲苍白的脸上。
那刚毅方正的脸,浓眉舒展,大大的眼睛,此时紧闭着……
她开始想念父亲脸上偶尔露出的笑容。
爸爸,籽言在这里,等您醒过来。
爸爸,要快点儿好起来,籽言有话和您说……
籽千站在籽言身边,背着的手,轻声安慰:“爸爸,很快好的。”
籽言点点头。
籽安不再说话。
示意籽言去坐一会儿,籽言只是摇头。
后来,加上籽千和籽安不停地劝说,终究是同意了。
籽言也累了,靠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东黎进来的时候,看到籽言靠在沙发上睡着的这一幕,让他有点儿晃神。
他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听到身后籽安在低声的说:“以后,对我妹要好。”
他没吭气,转了个身,回到走廊上。
籽安回手把房门给关好。
肩并肩的站着。
“这话,以前可没和你说过。”籽安说笑。
这会儿,他眼里没甚笑意。
东黎点头。
是没说过。
从来没有。
以前,就算是开玩笑的时候,籽安也只会说,籽言你对东黎不上心,提点的是籽言,可言下之意,未必不是说他。
他们,只是互相装着糊涂。
“现在,我觉得是得说了。”
籽安清瘦的脸上,浓眉一蹙。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却深不见底。
“我妹,不容易。”
籽安看了眼紧闭的病房门,“你得知道。”
他知道。
籽安“哼”了一声,道:“难怪陈北说你惯会装蒜,瞧你现在这副德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二十四孝乖呢。”
东黎听着。
“我妹,我还以为,她再不肯要孩子的。”
籽安似乎是觉得这个话题还是有些尴尬,他转开了脸,摇着头,“我记那时候她刚回国,和她聊起来,她就死活不松口,我们都还担心着呢。东黎,你可能觉得我这个想法俗,可是男人和女人啊,有了孩子,才算是彻底结合了。别是因为孩子绑在一起,而是因为孩子更珍惜。你明白我的意思?”
东黎点头。
籽安笑了一下,说:“籽言从前……太惯着你了。”
东黎摸了一下鼻子。
东黎在籽言的床边坐下来,看着她安静的睡容,原本微波漾起的心水,渐渐的平静下来。
似乎是觉得热,她的手臂伸出来。
他握住,给她塞到毯子下面。
只是这一握,他不愿意松开。
她轻轻的咳嗽。胸口震的闷疼。
他的手很热,也没有十分用力,好像是怕弄醒了她。
她翻了个身。
医生告诉她过,她不能仰卧。
渐渐的就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这一睡能有多久,但愿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好,爸爸也醒了,宝宝也没事……
“籽言,籽言……”
她听到耳畔有人在叫她,急忙睁眼,他的眼有点儿红。
天已经亮了,她能看到近在咫尺的他的眼睛,眼里有些怒气。
也许是起的有点儿急,她稍稍气喘,心跳加速,还有点儿头晕。
“爸爸醒了。
东黎看到籽言一睁眼,便骤然紧张的神色,“恢复意识了。”
他语气尽量平稳。
籽安来通知他的时候,他想要让籽言多睡几分钟,先过去看了一下。
叶聂远虽然没开口说什么话,似乎是疲劳到了极点,可是看到他,盯了他半晌,竟然就开口,问了句:“籽言呢?”
他想见籽言。
籽言只觉得一股气体从胸口往上走,顶在了喉咙里,她咳嗽了两下,推开毛毯下床,东黎早替她拿了一双拖鞋。
她一脚踏上去。
咳嗽止不住,她的脸憋红了,“爸爸没事的话,我们必须早点儿回去,因为还有会诊。”
他拍着她的后背。
咳成这样,一定要去医院先看看。
籽言咳着,摇了摇头。
一起床,先就恶心,今天,比恶心多了一重难受。
她隐隐的觉得似乎不太好。
这会儿,她想要迈步子出门,只觉得嘴巴里那股腥甜重了,她急忙回了个身,推开东黎,进了卫生间。
东黎追过去,她把门锁了。
“籽言!你开下门!”东黎拍着门。
过了好久,他只听到里面有水声。
随后门打开,籽言出来,下巴上还有水渍,东黎夺过她手里的帕子,给她擦着,“难受?”
他也知道这简直是废话一句。
只看她发青的脸就知道她有多难受。
籽言摇头,避开东黎的目光,只说:“还好。”
她只是慌。
伸手要拿回那条手帕,东黎发现异样,手举高了,她有点儿急,脸上就更袖了,东黎越发觉得不对,他打开手帕,亚麻色的手帕中央,一点点红色。
咳血。
他脑子里快速的过着研讨会上医生们说的那些症状,咳血……
她开始咳血了。
而他以为,是到中晚期才会出现的症状,这么快,竟然这么快!
完全不给她、也完全不给他心理准备的时间。
“叶籽言!”他低声叫着她。
“嗯。”她低声应着。
“第几次?”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子,“这是第几次?”
她没敢看他,之前有过几次。
不过看到他紧张的神色,她倒是镇静下来。
没什么可怕的,该来的,一定会来。
顾东黎狠吸了一口气。
冷静,一定要冷静。
他抓着她手腕子的手,慢慢的放松,声音依旧很低,他说:“先去看你爸爸。”
他心里有了决定,但是现在不要着急。
别着急。
急不得。
她走了两步,才说:“我这会儿没觉得特别不舒服。”
她只感到他的手用了一点儿力气。
他没回应她。
脚上的拖鞋软绵绵的,穿着很舒服。
她的心里也舒服了些。
尽管刚刚,她还又吐又咳,狼狈不堪。
籽安和籽千坐在病床旁,都是一夜未睡,样子多少有些凌乱,看到籽言,挥了挥手,让她快过来。
籽言抬眼,就见里面,唐媚坐在父亲的床,拉了父亲的手。
她脚步停下了,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时间,在这一秒,好像停滞了。
叶聂远看到了籽言,手动了一下。
唐媚站起来,没回身,只是侧过脸去,抹了一下脸,给籽言让出了一点空间。
叶聂远望着女儿,好像在等待什么。
但是籽言仍然没有动。
“籽言。”顾东黎看到籽言在发愣,低声提醒她。
籽言过去。
她弯下身,轻轻的拥抱了一下父亲。
她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管管线线,面颊贴过去,父亲脸上的微凉——她低头,看着父亲的眼睛——怎么会这么凉呢?
“爸爸?”
籽言的目光,在父亲脸上转着。
父亲的眉毛很浓……
可是,她看着,这么浓的眉,显得父亲脸色越发的苍白,鬓角的白发也更刺目。
籽言靠父亲近一些。
叶聂远的手又微微动了一下。
籽言看到,她把父亲的手握住。
父亲的手也微凉。
很宽厚的手掌,掌心绵绵的,只有几处,有厚厚的茧子。
“爸爸。”她看着父亲。
叶聂远的眼睛,也一直在看着女儿。
似乎是只要看到她就好了,他并没有说话。
“爸爸……快点儿好起来。”
她将父亲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感受到了父亲手指的颤动。
她闭了闭眼。
她是有话要和父亲说的。
可是话到嘴边,她停住了。
现在不能说。
她说不出口。
只是不由自主的,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一直到离开,她都只是静静的陪在父亲身边。
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到底回了一下头——唐媚守在父亲的床边,忙这忙那,低声细语……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她眼眶泛酸。
等一切处理完了。
叶聂远身体状况慢慢好转。
顾东黎毫不犹豫的安排他们的行程,尽快赶回B市。
******
飞机上,东黎仍是拉着她的手。
他一言不发,跟亨利约好谈治疗方案的时间早就过了——这倒不要紧,他已经拜托亨利将时间推迟——现在最要紧的,是把籽言安顿下来,再让医生给她检查。
籽言被东黎带着,一直带到了医院的住院部,站在了一间病房里,她才开口问:“你这是要干嘛?”
说好了是来讨论治疗方案,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可是,也不该是这一个举动。
顾东黎平静的说:“这是你的病房。”
籽言看着整洁的病床和一应俱全的仪器、家具,她抬手按住了额头——顾东黎,他不是现在就让她住院吧。
“现在离需要住院的20周还有两个月!”
她嗓子在发干。
“你的咳血症状也提早了两个月。”
他语气平和,并不想跟她争执,“你先休息,其他的,等你睡醒了我们再说。”
“顾东黎!”
“我知道你是想明天直接去上班的,可现在不行。这段时间你太累了。我给你请了一天假,后天再去。”
他慢条斯理的说,“你放心,只要医生允许,班,你照上,我不拦着你。但是,你得住这儿。”
籽言有些瞠目结舌。
她再次看着病房里的设置。
是,这里,应有尽有,像……
一个小小的家。
可也只是“像”。
她要在这里,过上好几个月?
“需要什么,都给你准备。”
顾东黎转了身,推开卫生间的门,还进隔壁微型厨房巡视了一圈,出来的时候,他皱了下眉,说,“要添置的东西还不少。”
籽言定定的看着顾东黎。
顾东黎踏了踏地板。
“防滑性还不错。”
他抬了一下头,说:“别担心,我陪你住这里。”
陪她住在这里?
籽言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这是病房,好,就算这是最好的病房……
可是,他要怎么陪?
顾东黎指了指外面,“好大一间。”
他真的走到了外面那间,看着宽大的沙发,全新的地毯,质地还算不错的茶几……
足以满足他的基本要求,睡眠也可以,办公也可以。
他抬腕子看了看表,说:“今天中午开始,江阿姨会过来送饭的……你妈妈的意思是,以后让江阿姨和周阿姨轮班,省的一个人太辛苦。你看呢?”
籽言这下真的脚软了。
她在床头的长凳上坐下来。
又有点儿想咳嗽,她放浅了了呼吸——顾东黎这是什么效率?
他什么时候安排的,连她妈妈的意见都征求了?
而且最后那句“你看呢”,分明不是个问句。
这样下去……
她想象着,她每天在这里?
她喉咙发干。
还是有点儿胆怯。
她不想。
“籽言。”他声音低下去。
看得出来她犹豫。
也许是害怕。
医院,不是个让人有好的联想的地方。
她再坚强,也会害怕的……
可他要的是她安然。
“就这两天。”
她让步了。
这会儿,她觉得累。
兴许是看到父亲慢慢的痊愈过来,她一直绷着的神经松弛了,才知道自己也累。
之前意外的咳血,她心里也是不安的。
这两天,她是得好好儿休息,听医生的话。
她不要有任何闪失。
见她平静下来,东黎也没再说什么。
他打电话给亨利,约了下午谈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床边,替她掀起了一个被角,示意她上床休息。
窗帘落了下来,室内暗了。
他说,今天公司有事要处理,可能会晚一些过来,不用等他,有事给他打电话。
籽言一愣。
等他?
她才不会等他呢。
籽言看着顾东黎关门出去,独自坐了很久,才上床去休息。
籽言侧躺着,压的骨头的痛了,再换一边,只是睡不着。
她看了一下床头的电子钟,已经凌晨快4点。
他还没回来。
外面似乎有声响,她闭上了眼睛,果然,一会儿的工夫,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想起白天,他踏着病房的地板,试着摩擦力的样子,她心悠悠一颤……
门一开,他轻手轻脚的进来,带着一丝凉风,走到她的床前。
她能感觉到他近了。
听到他的手掌摩擦的细细声响,然后他的手,才伸过来触摸她的额头。
浅浅的、暖暖的手的温度。
她一动不动……
顾东黎在籽言床前坐了下来。
她睡着了?
似乎是睡着了,呼吸时这样的平稳。
睡姿是这样的标准——在今后多少个日子里,她会睡不安稳,在睡梦中,也要提醒她自己,不能仰卧?
他深深的吸着气。
他又凝着她看了好久,才出去坐到沙发上。
他打量了一下。
这沙发对他来说太短,他得蜷起来。
可是这又有什么。
在深夜里等待黎明,最黑暗的时候,他要在她身边的……
过了很久。
江阿姨带着早餐来了,她轻手轻脚的去推病房的门……
只开了一点点,她看过去——籽言刚刚下床——她只是看着,不知道籽言需不需要帮忙,就看着她站了片刻,走到沙发边,将掉在地上一半的毛毯拉了起来……
少爷,长手长脚的少爷,窝在沙发里,睡的正沉的样子。
籽言替他把毛毯拉到了下巴处,轻轻的替他掖着,一点一点的,掖到肩窝处的时候,少爷的下巴一动,压住了籽言的手。江阿姨年纪大了,这时江阿姨的心竟然也突然跳的厉害。
少爷眼睛都没睁,只是,紧紧的,下巴和肩窝,紧紧的裹着籽言的手……
江阿姨悄悄地放下早餐,将门关好了。
她继续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籽言抽着手,抽不动,不禁低声“喂”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松了一下下巴,她的手立即溜走了。
她摸着手背,他下巴上,那粗糙的触感,磨的她手背泛红了。
他还没说话,就听到敲门声,她站起来,回头,说了“请进”。
他也坐直了,看到进来的是护士。
要替她抽血。
籽言坐到床上去。
他站在一边,看着护士给籽言挽上去袖子,拍打着手肘处——她胳膊细瘦白皙,血管也细,那蓝色的血管,细的像一条线,隐隐约约。
他看着护士手里的针管,皱了下眉——他担心她这么细的血管,可能抽血是件比较困难的事。果然,护士拿了橡皮圈,系在了籽言的上臂,籽言的手上,血管跳了起来,可是肘上的血管仍不清晰。
顾东黎看到护士在不停的按摩着籽言的手肘,寻找着合适的位置。
护士脸上很平静,但在他的注视下,也有点儿紧张。
一针扎下去,好半晌,才见深红色的血液被抽进了针管里。
抽满了一管。
东黎刚松了一口气,又见护士拿起另一只空针管,继续抽。
他看看籽言,她脸上倒是平静。
他的手便卡在了腰上。
籽言回头看了他一眼,静静的说:“你让一让,看不清血管了。”
他只好挪开,眼睛不错神的看着护士的动作。
竟然……
一共抽了三四管血。
顾东黎看着护士解下橡皮圈,替籽言按上药棉,终于忍不住了,他皱着眉,问:“怎么会抽这么多?”
护士温和的说:“有很多项目要检查。有一个,叶小姐是RH阴性血型,医生晚些时候,要检测胎儿……”
东黎几乎听得到自己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还好护士说,“看是否存在母婴血型不合。以免发生溶血。”
顾东黎呼出一口气。
护士告辞。
他伸手过来,替籽言按着伤口。
“东黎,”
籽言推开他的手,把药棉拿下来,看着手臂上,橡胶圈留下的痕迹,和那小小的一点儿伤口,“没事啦。”
她最会说的一句话,就是“没事啦”。
他不出声。
只是坐到床沿上,抬起手来,轻轻的,手插进了她的头发里。
柔软的卷发,丝绸一样,裹着他的手,带着她的体温。
他理顺着她的长发。
“嗯,我去把头发剪短怎么样?”她问。
“嗯?”
他看着她的眼睛。
“天气热了。”她说。
“好。”
他知道她为什么要把头发剪短。
胸口一闷。
她现在,一切,都在为孩子着想。
他看着她的脸,晨曦中,显得晶莹的脸。
“今天,我好好休息。明天,我回去上课……”
她微笑着,“哪天闲了,就去剪。”
“嗯。”他闷声应着。
她的一头长发,他好像自打认得她的脸,她一直是长发的。
一直都是的,从来没变过……
多少次,他的手指这样穿过她的发;多少次,她的发缠绕着他的手指……
他记忆,被这样的缠绕勾起来,那么温柔。
******
一个半月之后,当他真的看着她坐在发型师那窗明几净的工作室的椅子上,看着她的发,被发型师灵巧的双手打开,瀑布一样,垂下来,流动着……
他忽然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她身后。
他从镜子里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
然后伸出手去,发型师会意,将手里的剪给了他。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并不做声,只是手握紧了椅子的扶手。
他的手,从她的发顶,抚摩下去,一直到发梢,轻轻地、轻轻地,这一路,像带着电流,让她起了栗……
他轻柔的将她的发挽在手中。
这样挽一把在手中,盈盈一握,些许重量。
其实不重,可是伴了她这么久,也伴了他这么久,添了岁月的痕迹——他不想让别人碰触,也不想让别人断开,这段曾经汹涌在他们两个之间的时光。
他松开手,她的头发流水一样垂下去,发梢轻轻弹跳。
他拿起一缕来,剪下去,剪刃摩擦着发,很长的一条,从他手指间飘落,落在地上。
“留一点给我。”她轻声的说。
他的手扶住她的颈,让她不要动。
他把剪刀,还给了发型师。
他站直了,双手,扶住她的肩颈,两个人,都对牢了镜子。
“不留。”他说。
她未动。
他清了下喉咙。
他不再看她的反应,仍回了他原先坐的位子,看着被他剪短的她的发,在发型师亮晶晶的剪刀下飞舞,一寸一寸的,持续的变短,更短。
这么短。
要多久,才能再回到那长发如瀑、长发绕指、长发绵柔的日子?
要很久吧。
很久。
很好。
从今天开始,他等着,等着她的长发,再慢慢蓄起来。
他出了神。
直到她朝他走过来,他才抬头。
细碎的短发,齐着耳垂,带着一点儿俏皮的、覆在她前额的不规则的刘海,让他忍不住想拂开——他抬手,把她的短发弄乱。
她捂住额头,“哎。”
低低的叫了一声。
这里到处都是镜子,她看着镜子里自己全新的发型。
看上去,有点儿奇怪,但也让她心里有种多日未有过的轻松爽利。
她抓着这短短的发。
“走吧。”
他先转了身。
她颈上清凉。
一低头,已经不会有长发垂到胸前。
她的手,抚摸着颈子。
回头看了一眼,发型师助理在清理她剪下的头发——她是真想留下这一把长发的。
可是她忍住了。
也许,她能留下的东西很多,并不在乎这一样。
只是,还是有些可惜。
他脑后好像长了眼睛,回手拉住了她的手。
籽言怔了一下。
被他拉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这个工作室。
外面阳光明媚,光线亮的晃眼,籽言微微眯了眼睛。
走在他身边,走的很慢。
“再蓄起来。”他说。
暖暖的风吹在面上,吹起了她的短发,细细碎碎的短发,在风里往一个方向舞着。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因为他的话,而有些怔忡的神情,缓缓的说:“我等着。”
看着她短短的头发,一寸一寸的蓄起来。
那将是,他们一起经历的新的时间。
她一定会有。
他们一定会有。
他的手握紧了。
这样握着,好像就抓紧了什么。
“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他声音沉沉的。
“嗯。”
“别打算着,留点儿这个,留点儿那个。”
恶声恶气的。
“嗯。”
她半晌才应——她的这点儿小心思,都被他看穿。
她想了想,说,“东黎。”
“什么?”他拖着她的手,走在街上。
“我们去逛街吧?”她轻声问。
他站住。
逛街?
这好像,是个很陌生的词汇。
“我想,买点儿东西。”她说。
他们正在商业街附近。
只有几步路,可是他,未必会同意——他们,好像从来没有一起逛过商场吧,一起,和别人那样,一间一间的铺子逛过去,为了这件裙子的颜色、为了那件衬衫的款式斗嘴……
没有过。
她果然看到他皱眉。
“你要什么,让人给你送上门。”他立即说。
逛街,能让他想到的,除了“人多”,便是“空气差”。
他不愿意让她处于那样的环境。
“衣服还是鞋子?”他想着。
她好像和她妈妈提到过,想买孕妇装……
也许,或者,定制?
她沉默片刻,说:“我想自己选。”
她眼睛里有一点点期待,他不忍拒绝,于是他说:“那只准去一家。”
“一家?”她反问。
“要不就回医院。”他板着脸。
“一家就足够。”她说。
一家就一家吧。
总比一家都不准去要好很多。
顾东黎倒是没想到,籽言想要逛的不是大商场,只是一家母婴用书店。
他跟在她身后,走进这个被粉粉柔柔的色调充满的店铺,立时就被一股温暖的气息给包围了。
他听着店员和她搭讪,问她是自己用还是买了送人,她说自己用。
他转开了脸,目光正对着的架子上,是一对粉蓝色的小鞋子。
他忍着想要把那对小鞋子拿下来的冲动,只是看着——怎么那么小。
那么小,那,baby的小脚丫,不是得更加的小?
细弱的生命——他要怎么担起这样细弱生命的成长?
东黎有点儿出神。
“要买给多大的小孩?”身边有个声音轻轻柔柔。
也是,在这个环境里,必须用这样的语调。
他回头看了一眼籽言,见她在选奶瓶,便说:“买给我们的小孩。”
词不达意的。
他想了想。
他们的小孩……
才只有十周大的小家伙。
什么时候,才能穿起这样一对小鞋子?
“哦。”
店员看着他的表情,微笑,“是新爸爸吧?”
“新爸爸”——顾东黎被这个柔软的称呼弄的有些发怔。
新爸爸。
他是新爸爸。
“新爸爸和新妈妈,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小玩意儿,都会是您这样的反应。不相信小孩将会是那么小。这会儿您心里,一准儿觉得胎儿得是天大的。”
店员温和的低语。
是啊,那个胎儿,可不是天大的?
顾东黎再看籽言一眼。
她仍没回头,在研究奶瓶的材质。
店员把那对小鞋子拿下来,放在掌心比划,笑道:“看,多小,两个月的婴儿穿的……谁能相信呢,我们都曾经是那么小。”
是啊,谁能相信呢,我们都曾经是那么小。
东黎抬手,揉了一下眉心,说:“店里的东西,每样给我们来一份。”
他的声量有点儿高。
带着一点点激动,还有一点点冲动。
籽言正在和店员讨论哪样奶瓶合用,听到东黎的话,立时转过头来,“东黎!”
听得出她语气里的不满,他只说:“一样一样选,太费时间。”
他担心她站久了。
“一样一样选,是个乐趣。”
店员也有趣,接话道。
看着这对夫妻,多少有点儿别扭,可别扭的有意思。
顾东黎从籽言手里拿过那只奶瓶来,也是小小的一只,拿在他的大手里,显得有点儿滑稽。
“有什么好选的。都差不多。”
“你就不能……一个月、六个月和12个月的小孩用的能一样?喝水的、喝奶的、喝果汁的,能一样?”
籽言夺回了那只奶瓶。
这人!
专门破坏她的好心情的。
他就不能,让她享受一下,这宁静和温馨。
只看着这些小玩意儿,只想着这些小东西,只盼着有一天,能托着这小奶瓶,给她的孩子,喂进那小小的透明的小嘴里去……
她不理他,回过头去,依旧和店员讨论。
顾东黎看着她气恼的样子,倒是没有再出声。
籽言从这个架子,走到那个架子,手里的东西不断的在增加,有人从她手里接过去,一样一样的,她回头,看着他,推了一只购物车,她给他一样,他就拿过来研究一下,码放在购物车里,整整齐齐的。
当她再拿起一条蓝色的小毛巾的时候,他忍不住了,说:“粉色的。你怎么都选蓝色的。”
她叠了一下,放进购物车里。
蓝色粉色,有什么要紧。
“乐乐是女孩的话,得是粉色。”他说。
她张了张嘴,乐乐?
店员在一边笑,说:“选黄色也好。男孩儿女孩儿都可以用。”
她其实想说的是,这样粉粉的颜色,怎么用都是好的啊,这位准爸爸……
还真是。
东黎见籽言不动,自己从架子上抽了两条粉色的小毛巾,搁进购物车里,推着往前走。
籽言追了两步,“乐乐?”
“嗯。”他没回头,低了头研究一个小枕头。
“乐乐?”她又重复一遍。
“快快乐乐。爷爷给起的名字。”
他郑重的说,“就叫乐乐。”
他的家人也知道了。
她原本没指望他的家人会期待这个孩子。
她有些激动。
只是他这样自然而然的叫出来,她忽然间觉得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好像翻了个身似的。
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它还小呢。
听不到的。
“以后和乐乐说话,要叫名字。”
他研究过了小枕头,拿了一只。
籽言看到,粉色。
她拿起一只蓝色的,在手里掂了掂,将那只粉色的也拿起来,看了他一眼,都放回去。
他眉一扬。
她换了一只黄色的。
再继续拿什么,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去选黄色的。
嫩黄色的小毛毯,嫩黄色的小斗篷……
籽言看着,这个颜色暖的,让她想起毛茸茸的鸡宝宝。
她轻叹了一口气,说:“真好啊。”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墙上的一幅图片,那是设计好了的婴儿房。
也是嫩黄色的调子。
他没说话。
“就算是阴天下雨,也好像在阳光房里的感觉。”
她又叹一句。
温暖至极。
她想象着,能在这样一间婴儿房里,抱着她可爱的……
可爱的“乐乐”。
她选完了。
顾东黎在一边,看着这她和服务员说着话,声音低低的,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
他闲的无聊推着购物车,不停的从货架上拿着小东西,不自觉的,都选了粉色的。
付款的时候,他抬眼看着收款台后面挂着的大幅的婴儿照片,可爱的、流着口水的婴儿,他就问:“这个,有出售吗?”
收银员微笑,道:“没有呢。”
她看着顾东黎出神的样子,笑着,“过不多久,您家里也有这样的娃娃了吧?到时候多拍照片啊。保管瞧着比这都可爱的多。”
她麻利的将堆在收银台上的物书扫描着,塞满了一个又一个大布袋。
“哪儿能买得到?”
顾东黎把卡递过去,仍是看着。
收银员替他刷了卡,让他签字的工夫,笑了,说:“您要是不嫌弃,我们这儿倒是有很多产书海报。”
她说着,转了个身,招呼同事,不一会儿,有人给送来了一卷海报。
顾东黎转了个身,籽言正巧回头看他,眸子清亮清亮的。
他拿海报的手,轻轻的晃了下。 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