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10来天的春雨,下的人心里发毛。
到处都有一股发霉的气味。
有潮湿的水泥地上,芦席腐烂的味道,也有被褥衣服里散发出来的汗的酸味。
赶紧天晴吧,赶紧出太阳吧!不然人也会跟着腐烂的。
其实人就是矛盾的动物。
业务连轴转的时候,每个人都怨声载道,有的工人甚至为躲避出工假装生病。
毕竟还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
如果真的是生病了,老板监工还是不敢拿鞭子抽你,拽着头发逼你去上工的。
顶多骂几句猪猡完事,或者扣你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全勤奖金。
真要长时间没事做,也是很急人的,都盼着队里赶紧派活过来。
毕竟是出来挣钱的,不是出来睡大觉的。
尤其是那些中年大哥,家里等着寄买肥料的钱,插秧季快来了;或者是全家等着钱买米油下锅的,更是三天两头的往队里跑,甚至会为偶尔出来的一两个点工打破头。
相比较而言,老蒋这组的四个人就轻松的多了。
打牌打累了,就出去闲逛。闲逛回来后,一起做饭,饭后接着争上游。
偶尔有太阳出来的时候,老蒋会拉上他们三人去周围的村庄野地里拾柴火。
这样的日子真是惬意,罗永福希望杏花丝雨能一直下下去,下上一个月才好。
雨季终于过去了,150吨的装卸单子也迎面而来。
这其实是个不大的单子,10个工人大半天的工作量。
队里却要求袁老大这边的30多工人倾巢出动,还派了两辆水泥车过来接人。
袁老板这个老东西,是怕伙计们长时间不干活,业务生疏了吧?
一顿的活下来是一身水泥灰,10吨的活也是一身泥灰。
这个老吸血鬼不是在折腾人嘛!罗永福在心里骂道。
其实这次罗永福真是错怪了老板的好意。
队里的考虑是工人们好长时间都没开工了,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块烧饼,就让大家分着吃吧!
工地在一片石库门民居的后边,是无线电二厂在建的一处职工宿舍。
水泥车是直接开到现场的,狭小的工地仓库门口根本站不下那些人。
所以除了少部分留下卸货,更多的人是斜靠或者坐在街道民居的门口边上磨洋工。
一位很奇怪的中年妇女,虽然不像鲁迅先生笔下的豆腐西施,但也差不多。很黑瘦的那种,
风姿犹存,青年时代应该也算是位沪上美女。
这个妇人始终微笑看着三郎他们,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
上海纯正方言对于外地人来说,不亚于天书,一句也听不懂。
“袁哥,刚才这妇女跟我们说了些啥玩意?嘟嘟噜噜的讲了半天!”妇女走后,三郎有点自作多情的问旁边的监工袁猴子。
“操娘逼!她说她看上你啦!”张猴子阴笑着说。
“啥玩意?”
“操娘逼!这都搞不清还出来混!她在骂侬们!一口一个小赤佬的骂!骂了半天了!”袁猴子奚落道。
“这个老娘们!我们也没惹她,凭什么要骂我们!”
“她说这地这房子以前都是她娘家的,是侬们这帮小赤佬上来,把她家产业都给占去了!”
“这个老妇女有毛病吧,跟我们有个毛关系!”大家义愤填膺的议论着。
“有毛病的是侬们!都别站着啦!赶紧干活去!一群猪猡!”袁猴子赶鸭子一样,把众人往粉尘弥漫的工地里赶去。
“这个狗仗人势的王八蛋!早晚老子要修理他!”尊严已经受到伤害的陈三郎,嘀咕了一句。
“操娘逼!那个小赤佬骂我,给我站出来!站出来!”耳朵像狗一样灵敏的袁大监工跳着脚骂道。
连最爱拍马屁的家伙,也不愿搭理这个狗腿子,这个阴险冷血的小人。
他挨工人们修理是早晚的事情。
与黄浦江边上一些私人承包的小码头、小货场相比较,罗永福更喜欢像三航局、西站这样的国营货场,国营单位的职工,不管是接待人员还是现场管理普遍比较热情规范,对于这些外来的民工也没有多少明显的歧视。
送货的工地也是一样,如果是送往国营的部门,遇到午饭或晚饭的时间,有些单位还会给罗永福他们提供免费的饭票。要是送货的单位送往一些私人单位,往往毛也不会有一根。
改革初期的那些草根老板们大多对自己够狠,对工人们更狠,恨不能把工人的骨头压碎了榨点血出来。
车队就更是如此。
像浦江二车队这样的国营运输单位,大部分的司机都是热心肠。
每次收工,特别是在夜间收工后,一般都会主动送罗永福他们回住地。
几十里、十几里的车程,对于司机师傅们来说就是几脚油门的事情,汽油柴油费也不要他们掏一分钱的腰包,都是车队报销的。
而那些个体户车老板就不同了。
如果不是顺路,让这些车老板们多送一米远也是千难万难。
理由往往是:你们老板又不给我们报油费的!
白天还好点,不送就不送,自己做公交车一样的。
大上海有的是四通八达的轨道公交车。
可夜晚尤其是下半夜,大部分线路的公交车都下班了,该怎么办啊!
就是在这样背景下,陈三郎和一个代姓汽车老板之间的冲突瞬间爆发了。
时间是夜里两点,地点是闸北区的一处工地,天上还下着蒙蒙细雨。
罗永福记得,三郎到上海才两个月,越发的彪悍了。尽管这家伙一直以来就很彪悍。
《少林寺》流行的时候,他迷上了武术,不知从哪搞了本武功秘籍成天对着练。功夫没练出多少,到是练出了一身蛮力。
《上海滩》流行时他迷上了周润发的帅和耍酷,还有他的抽烟神技和泡妞大法。
总之,整个队里,三郎的胆子大和厚脸皮是没有人比得上的。
所以出来像搭顺风车、要小费,与老板讨价之内的事情,一般都是三郎出头搞定的。
“代老板,载我们一程好啦?”三郎隔着车窗商量道。
“不行的,我们不是一路,明天一早我还要出车的。”
“你把我们在最近的公交站台丢下就行了。”
“侬们自己搞定好了!下去!我的车子要启动了!”
“给个面子好不好?代老板?”三郎几乎是哀求了。
“笑话,侬们老板的面子我都不给,凭什么给你面子!下去!”车子已经点火了。
“不行是吧!”三郎彻底给激怒了,一把扯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
“再问一遍,送不送!”
“操娘逼,侬个小赤佬敢和老子来硬的!”说着就准备拿旁边的扳手。
三郎抢先了一步,抓起他的胳膊顺势推出了驾驶室。
这个家伙重重的摔在了泥地上,三郎也顺势下车,乘着对方还晕呼呼的工夫,扑上前去就是一顿狂揍。
最后,几乎是三郎用铁板手押着代老板,把他们送回了棉花仓库。
“姓代的我跟你讲,不要给我使坏,老子什么都不怕!老子知道你家在哪!”
临下车时,三郎还不忘威胁对方。
如果不是众人拉架,在闸北工地三郎非挖个坑,把代老板埋了不可。这个“流氓”土匪的本性终于露出来了。
第二天大家担心了一整天,都认为那个代老板会报案。
陈三郎却是满不在乎的吃了睡、睡了吃,根本不当一回事。
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派出所的警察没有出现。
“老蒋!老蒋!”
傍晚时分,阜南的老陈和他的两个外甥鼻青脸肿的回来了。
怎么回事?大家都围了过去。
“你们昨夜和那个代老板操蛋了吧?”老陈哭丧着脸问,他的额头上有个鸡蛋大的包块。
“有这事,怎么了?”三郎挤进了人堆。
“今个刚收工,俺们三正换衣裳,那姓代的带五六人过来了,手里都有家伙。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围着俺三就动手!”外甥小李子简单介绍了事情的经过。
这是明显的复仇来啦,不过认错了对象。
“乖乖!幸亏俺三跑的快,不然小命都没了!”老陈有点死里逃生的喜悦。
“你看,这、这、这!都是包!”他自豪的给大伙炫耀他的光荣印记,真是个厚道的老实人啊。
“老大,我给你们惹祸了。这个仇我来给你们报!”三郎真诚的向老陈表示了道歉。
这个代老板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时代,大货车不愁生意做,他已经把袁高寿老板的业务给甩了。
其实就是再出现又怎么样呢?三郎和他说不定还会不打不相识,成为哥们朋友的。
这样的“江湖”恩怨,本来也就无所谓对错。 油菜花开幸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