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夜晚也像虎视眈眈的野兽。那点着灯笼的酒馆就像野兽的眼睛,闪烁着昏黄的光。
幽芷依在一株光秃秃的柳树下,手紧紧地扣着老树皮,呼吸一阵比一阵紧张,她感觉胃里一阵翻滚,转身就靠着老树吐了起来。
浓浓的腥味从咽喉里散开,因为林中无光,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吐了些什么。
身体空的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走进酒馆,“老板,二两酒。”
“好。”屋里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
进了屋里,她都没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拿着一把在滴血的利刃。
躲在柜台后面烤火的老板看到她,吓了一跳,连拿酒的手都开始颤抖个不停。
虽然浑身冰冷,外面白雪纷纷,幽芷却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老板不敢靠近她,手悄悄地从柜子下面取出一根铁棍。
幽芷魂不守舍,此刻,无论是睁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她都好像能够看到那从马嫣翎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曾经,朱家的人都想杀了马嫣翎,朱家的大公子甚至还派出过杀手。
当时,是幽芷帮忙拦住了那个杀手。
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就都已经认为在将来的某一天,马嫣翎会害死朱君泽。
只是,朱君泽一直不肯认命,而她,也因为朱君泽而盲了心,什么都不顾,只要是朱君泽的话,她就照着去做,只要能够看到朱君泽笑一下,她就觉得哪怕是负了这个世界,那也是值得的。
即便成了一个罪人,没有一个朋友,也无所谓,只要朱君泽的眼睛里能够有半点她的位置就好。
爱的深了,自然也就卑微了。
把对方看得太重,重要的仿佛除了对方,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入眼和珍惜的东西了。
“姑娘,这么深的夜了,你是要到哪里去吗?”老板见幽芷没说话,就又问了一声,惊恐不安。
幽芷摇摇头,把匕首放在桌上,轻叹了一声,“就是想找个地方,喝一口酒,老板,我的酒好了吗?”
“好了,好了,这就来。”老板又悄悄地把铁棍放下,把酒给她送过去。
幽芷闻着酒香,“是桃花酒,两年前的。”
“两年前,我闺女采摘的桃花酿的。”老板道。
“很珍贵吧。”幽芷道。
老板道,“我闺女的年纪,与姑娘相仿,也是在两年前,被拐走了。”
“被拐走了?”幽芷奇怪的看着这个年纪不是很大的男人,四十多岁,是个挺精神的人。
“是个贩卖茶叶的商人把她拐走的,我去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也就放弃了。”老板道,“我后来听人说,她在走之前,就已经怀着那个商人的骨肉了,是害怕被我打,所以才走的。”
“真是个傻姑娘。”幽芷摇摇头,“这世上,那个男人,会比自己的亲爹还更疼自己。”
“姑娘的家人呢?”老板仔细地打量着幽芷,幽芷不像个坏人,眉宇凄然,神情哀伤,好像刚经历了一场生死。
老板对她,从最开始的提防,到了此刻的同情与心疼。
“我的家人……很早就离开我了,我是一个被人卖来卖去的、女人。”幽芷说,“后来,我认识了一个男人,我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
幽芷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泪水,酒杯中,就要像正有朱君泽的影子,她说,“可是今天晚上,我做了一件事情,他会恨我,甚至说,会杀我。”
“为什么?”老板问,他早就看到了那把匕首。
“我杀了他最爱的女人。”
……
一句话,好像唤起了末日。
这个夜晚,安静地让人感觉不到真实,一切都好像是梦,是漂浮的,虚幻的。
幽芷也好像正在梦中说话一样肆无忌惮,继续道,“还有他的孩子,现在,那对母子就漂在门前的大河里。”
老板被吓得浑身发抖,身体往后颠了一下,撞在了另外一张桌子上,桌子都差点被撞翻过去。
幽芷也被老板的反应吓着了,忽地一惊,那双迷茫的眼睛里突然多出一道锐利的光,就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人一样。
她正回忆着刚才经历的一切。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老板问。
他是个好人……
是个良善的人……
幽芷看着他,心里生出这么个想法,然后,她又看了看放在旁边的匕首,这会儿,她就像真的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了一样。叹了一声,又冷静地坐下。
此时此刻,她不再悲伤,也不再难过,脸上,只有冷漠。
她端起酒杯,就像一个无情的杀手一样,一昂头,就把酒喝了个干净,然后又继续道,“因为那个女人和孩子,会害死他。本来我没打算杀了那个孩子的,可是那个孩子自己找死,喝了毒药。”
“你……怎么这么歹毒?”老板就像看着魔鬼一样的看着幽芷。
幽芷完全不在意。
老板也不在与幽芷多说一句话,怔了会儿后,老板提起灯笼就冲了出去。
幽芷回头看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并没放在心上,盯着那扇摇晃的门,有些出神,不过……她也只是片刻的走神,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可能,已经死透了吧。”幽芷端起酒壶轻轻地摇晃了一下,里面有满壶的酒。幽芷拿着酒壶离开。
一个人,好像幽灵一眼,穿梭在树林里,她不需要认识路,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
马嫣翎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但她也没想过自己会死。
等她醒来的时候,外面是大晴天。
她躺在床上,身上还很痛,呼吸也不自在。
“姑娘,你醒了。”给她喂药的妇人笑容腼腆。
“这……是哪里?”马嫣翎问。
“是我家。”妇人道,“你睡了十天了。”
“十天?”马嫣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很快就又想起自己的孩子,问道,“小叶呢……小叶呢……”
“是那个孩子吗?”妇人问。
“对,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马嫣翎抓住妇人的手。
妇人摇摇头,把药碗放在一边,“我丈夫把你救回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没气了,大夫看过了。”
“没气了?”马嫣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很快又想起发生在船上的事情。
小叶当着她的面,把毒药喝下。
“姑娘,身体要紧,先把药吃了。”妇人道,“只有把药吃了,以后你才能报仇啊!”
“报仇?”马嫣翎看着这个妇人,她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妇人把马嫣翎的手抓在自己的掌心里,温柔的凝视着她,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样,“那天夜里,有一个女人来到我们家里喝酒,她告诉我丈夫,她杀了一对母子,那对母子的尸体,就漂在我们门前的河里,所以,我丈夫才冲出去把你们从船上救了下来。”
“那……那个女人呢?”马嫣翎问。
“她走了。”妇人道,“后来我们报官,官府也没找到她,本想让官府把你送回你的家中去,可是官府的人又说你可能会活不了,也就不管你了。”
“多谢夫人的救命之恩……”马嫣翎听到事情原来是这样,便要起来拜谢。
妇人急忙扶着马嫣翎,让她别乱动,“姑娘,如果真要感谢,就好好的活下去吧,千万不要被那些坏人给害了。你这年纪,就和我那被拐走的女儿差不多大,看着你,我就想起我那女儿,心里痛啊。”
“你女儿……她是被拐走的?”马嫣翎问。
“此事说来话长,姑娘先把药喝了吧。”妇人把药端过来。
马嫣翎吃过药之后,又在床上躺了三四天,这才可以勉强下床行动。
她刚下床,就想去看小叶。
妇人便带她去了树林中,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小坟堆,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提示,只是一堆新土。
妇人说,“那个孩子长得很好看,当时大夫都说,如果他不死,将来一定会长成一个英俊潇洒,让许多姑娘茶不思饭不想的少年。”
马嫣翎坐在坟前,靠在坟堆上,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拥抱着这堆黄土,多希望一眨眼,就能看到一个翩翩少年站在她的面前,喊她一声:“娘”。
可是,一切都成了幻影。
小叶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因为她和朱君泽。
后来离开,也是因为她和朱君泽……
马嫣翎的泪水与黄土融在了一起,她说:“是娘对不起你。”
“姑娘也不要太过伤心了,还是得照顾好自己,这孩子,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若是你好了,他在地下,也才会开心。”妇人说。
马嫣翎点点头,心里藏着许多许多的话,她一个字都不说,那些话,就像她的泪水一样,融进了黄土里,但也是与她的血液相连的。
后来的这些日子里,马嫣翎不哭,也不闹,每天都在好好的吃药,然后还会帮助酒馆的夫妻做一些事情。每天都能见到许多南来北往的人。
现在,只要有客人来到酒馆,几乎都能听到他们提起‘茶叶’两个字。
马嫣翎问老板,“我们要不要也弄一点茶叶来放着?”
“茶叶啊,柜子里还有。”老板说。
马嫣翎道,“我是想说,要不要也卖一点,我看现在,收购茶叶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这个……”老板摇摇头,“我这酒生意,是祖传的。老祖宗在的时候,就再三叮嘱过,人活着,不可想着这也想着那,要知足……老天爷给了我一双靠酒吃饭的手,如果我转手去卖茶叶,我也未必能行啊!我不懂茶。”
马嫣翎听老板这么说,便也不在多言。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已经相信,这对夫妻,是好人……
而她,却居心叵测…… 运河女儿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