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嫣翎倚在门边,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他在那里忙活,擦干碗里的水渍,然后动作很轻地将碗放入碗柜。动作熟稔,好像经常做这种事情。
他离开的时候,对马嫣翎道,“晚上莫要出来,外面危险。”
马嫣翎送他出门时,揪紧了衣袖,紧张地道,“大人,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他愣在巷子里,缓缓地回过头来,银色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情感浓烈,又充满了矛盾。
“你回京师之后,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个人,他叫朱君泽,洪武十二年因为一桩杀人案被押入京师,从此,再无消息。”马嫣翎道。
他锋利的薄唇微微地动了动,半响没有回应,眼睑慢慢垂下,敛住了眼中所有光华。
“他是什么人?”许久过后,他方才问了一句。
马嫣翎的心仿佛一块大石头沉入了海里。这人冷淡,听到朱君泽这三个字的时候,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对他来说,朱君泽就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观察,所得的,都是同样的答案,此刻,该死心了,也该放心了,毕竟他的腰间,带着别人给的定情信物。
“一个商人,是我的相公。”马嫣翎勉强地勾起嘴角,“是京师应天人,可我从未去过京师,如今身边又有孩子,更是不方便远行。”
“京师离邵伯并不算远。”那人道,“往来商船官船都很多,据我所知,‘同顺’船帮的船从京师开往杭州,明日会在邵伯码头靠岸,停留三天。你可以去那上面看看情况。”
“谢谢你。”马嫣翎道。
他又背过了身去,踏着脚下的青石板,行动如风,黑色的披风仿佛一道无情的屏障,将她与他分隔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翌日,马嫣翎大清早的就起床背上自己的草帽去了码头,一直等到太阳出来,同顺船帮的船真如那人所说的那般,停靠在码头。船上的旅人先后下船,另外一拨人,又跟着上船,船上设有会所,餐馆,还有古玩店等。
那艘船,就好像一座神奇的楼,一层一层,里面应有尽有,引来了各方旅客商人的注意,每天往来的人,肩擦着肩,踵跟着踵。
马嫣翎将自己的帽子摊交给旁边卖小糖人的年轻小伙子,请他帮忙照看照看,自己则找了个地方,换上昨日连夜准备好的男装,将头发挽起,混入了人群,走上‘同顺’。
船的内部结构并不复杂。
第一层是餐厅,第二层是卖首饰发簪布料等物品的地方,第三层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各色美人,应有尽有,女的娇媚百态,男的俊俏可人。
马嫣翎站在楼梯口就听到上面嘈杂的声音,吓得她两腿发软,打了退堂鼓。
可是,一般有身份的人,都喜欢来这种地方。在这里与人谈生意,谈事情,不仅仅有美酒,还有美人和歌舞。
心情好了,一切都才好谈。
马嫣翎生着一张鹅蛋脸,眉若远黛,目似桃花,玲珑秀鼻,打扮成男人,更显得娇小柔弱,惹人怜惜。
一个金器酒杯忽地从楼上滚下来,哐当的声音惊得马嫣翎后退了一步。
“这‘同顺’的船上都是什么货色?赶紧的,让你们老板把好货都拿出来!惹恼了爷,你们谁都别想好受!”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马嫣翎拧了一下眉,心道:要么还是换一种方式吧。
正打退堂鼓,转身刚走了一步。
刚才那个声音又忽然响起了,这次,距离她更近了。
“哟,这不是有一个吗?”
说着,那人就追了下来,一手按住马嫣翎的肩膀。
马嫣翎被他用力拽了过去,正要喊出声,就见一个浓妆厚抹的中年女人从楼上下来,扯着那个男人就往楼上拖,“袁大人,她不是我们同顺的人,您跟我来,我给您选个好的。”
那女人一边拖着那袁大人,一边对马嫣翎使眼色,让马嫣翎赶紧走,毕竟不是她的人,她也不想多给自己招惹麻烦。
马嫣翎正要离开,那袁大人不依了,一把甩开那女人,抓住马嫣翎道,“今日,本官就要这个人了!”
“那可不巧了。”温存的声音如同清风一般吹过这吵闹的楼道,一柄檀木折扇敲在袁大人伸过来的手上,身后来的人手臂一弯,顺势将马嫣翎拉入他的怀里,“这个人是我带来的,刚才我去楼下选了朵珠花,她自己就跑得不在了,没想到来了这里。”
“什么?”袁大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突然出现的男人,此人英眉俊目,器宇轩昂,内穿白裳,外披青色大衣,宛如谪仙初临人间,翩然出尘,高贵俊雅,这人正是同顺船帮的公子爷朱君泽。只要是靠船,靠运河吃饭的人,无一不敬他敬同顺几分。
不过朱君泽行事素来低调,少有人知道‘同顺’的公子叫什么名字,洪武十三年,朱家从应天搬迁到北平之后,朱君泽出面的机会更加少,有什么事情,都是请人处理,他几乎已经不在露面。
可也从来不曾听人说过,朱君泽喜欢男人!
袁大人看看马嫣翎,这人纤骨如玉,肤如凝脂,顾盼之间,眉目有情,一瞥一笑,一怒一嗔都惹人心怜。
“朱公子也好这口。”袁大人喝得有几分醉意,只看到马嫣翎长得好看,却不知穿着一袭男装的她,实际上是女儿身。
“有什么问题吗?”朱君泽将马嫣翎往怀里搂了搂,“袁大人要是不在意,不如就随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这……我这就不打扰朱公子的雅兴了。我喝多了,去睡会儿,喝多了……”袁大人絮絮叨叨的,跌跌撞撞地往楼上去。
朱君泽紧紧地将马嫣翎搂在怀里,温柔的呼吸落在马嫣翎的头上,融入那一缕缕青丝里。多年的思念之情,全在这一刻,如同火药一般的爆炸开。
马嫣翎费尽全力地推开他,拔腿就要跑。
朱君泽哪里肯让,伸手就抓住了马嫣翎的手腕,道,“你听我解释,翎儿。”
“你走!”马嫣翎拼命地想要甩开他,泪流满面,心碎了一地。
那一年他走后音讯全无,她全凭着对他的信任活过了这些年。可是今天,她却在‘同顺’的大船上见到了他。
在这烟花之地,他是‘同顺’的朱公子。
不是她的朱君泽。
“放开我!”马嫣翎挣不开,弯身就是一口咬在朱君泽的小臂上。
朱君泽也犟,热血顺着手臂流下,染红了他的衣裳,他也面不改色,站在这楼道里,看着她,等着她将心中的那口气全都吐出来。
可她也累了。
咬他这一口,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在松口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溃不成军,斜斜地倒了下去。
朱君泽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入包厢之中,亲手照顾她。
马嫣翎也只是伤心过度一时撑不住才晕了过去,不一会儿,便醒了,看到朱君泽坐在自己旁边,爬起来就想走。
她恨他!世上怎还有第二人负心如他,无情如他?
朱君泽伸出双臂,死死地将她抵在床上,“听我解释,我说完了,你要做什么,都随你。”
“有什么好说的?”马嫣翎把脸侧向一边。这些年来,‘同顺’船帮日渐庞大,他南来北往不知到少次,却从未在邵伯上岸,去看她一眼。
其中情谊,是浓是淡,她难道还会不清楚?
她一直都在请人打听他的下落,担心他的死活,难道他真的就不知道?
“翎儿,我回京的那一年,‘同顺’惹了官司,被朝廷查了……”
“我知道了。”马嫣翎打断他的话,自嘲地冷笑一声,“我知你有你的难处,所以,我不再为难你。”
“去年你大哥找过我,他说京杭这条大河里,全是你的眼泪,我所行的每一处,都是你为我铺的路,他问我,良心是否安。”朱君泽抢过她的话,继续道,“那一年,我刚从黎平府回来。”
一滴泪水从马嫣翎的眼角滚落,她大哥从来没有主动告诉过她关于朱君泽的事情,就算她主动去找她大哥,只要事情和朱君泽有关,她就会被她大哥堵在门外。
“刚回家,我就南下来寻你,遇上了水盗,盗贼共达七百余人,我的船队,死的死,伤的伤,至今还有六十余人,下落不明。”朱君泽沉重的叹了口气,他道,“所以,我不得不折返回去。此事一拖,又是一个冬天过去了。”
“所以,现在,你来了。”马嫣翎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现在,我要走了。”
“恩,好。”朱君泽放开了她。
他要说的,说完了。
现在,她要走了。
她没有回头,在开门的那一刹那,停顿了一下,但她还是咬咬牙。走了。
朱君泽靠在床边,轻轻地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一缕鲜红的血。一个衣着华丽,模样精致漂亮的女子开门进来,递给他丝绢,“公子怎么不告诉她真相。”
“还有什么真相?”朱君泽淡淡地道。将丝绢丢进了水盆里,自己动手洗干净,然后挂到架子上,“今日,我不该出现的。”
“公子打算如何处理马小姐的事情?”幽芷问,“今日你若是不给她一个解释,只怕将来误会难解。”
“先将船上的货都销出去,其他的事情,不用你们来操心。”朱君泽道。 运河女儿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