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道战线距离前线也其实只有七八十米,但好歹安全了很多。孟翔和赵海军搀扶着伤员跌跌撞撞跑回来后,赵海军挥挥手指挥道:“一排长,你带着你排里的弟兄和孟副官守在这里,其余弟兄和我一起来帮忙抬受伤的兄弟。”
士兵们训练有素地兵分两路,一排的剩下的十多个士兵和孟翔一起趴在第二道战壕里,赵海军带着剩余的士兵们帮忙抬伤员和弹药箱。一个浑身红得像屠夫的军医跑到孟翔身边,手里拎着一瓶酒。军医看了看孟翔右脸的伤势后,用棉签蘸着酒瓶里的白酒给孟翔清洗伤口,然后用一卷脏兮兮的绷带把孟翔半边脸都包扎了起来,但很细心地给他露出了右眼。临走前,军医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把辣椒塞到孟翔口袋里:“疼得受不了就嚼嚼辣椒,能止疼的。”说完拍拍孟翔的肩膀,然后急匆匆地跑向络绎不绝的医务兵队伍里。
孟翔坐在地上,在炮火声中一边休息一边紧张地注视着战局。从前线延展向城内的交通壕里已经成了血槽,抬下来的担架无不鲜血横流,伤员的痛叫声充耳不绝,被手榴弹或炮弹炸断双腿的伤兵由于没有麻药已经疼得昏厥了过去,躺在担架上浑身抽搐;被刺刀刺穿躯体的伤兵疼得在担架上滚来滚去,伤口触目惊心,皮肤下的肌肉组织几乎翻卷了出来,有的伤在腹部的伤兵甚至都可以通过创口看到里面蠕动的内脏了。对于肠子已经流出来的伤兵,医护兵直接用刷过酒精的碗倒扣在伤口上。血腥味几乎都成了空气的味道,闻得孟翔都习惯了。但更让孟翔焦心的还是远处前线阵地上的战局,日军已经彻底涌上了阵地,与部队展开肉搏。727团总兵力只有两千余人,即使得到了731团一个营和预备连队的增援,此时大概两千五百余人,而涌上来的日军足足两个大队,也有约两千人。日军虽然数量略占下风,但单兵素质上的优势则使得日军在整体上和国军旗鼓相当。此时的恶战,完全是意志的拼搏。一旦意志上出现缺口,败局便一发不可收拾。在这种大规模的肉搏战中,砍刀发挥出了很大的优势,在混战中被乱刀砍成肉泥或被乱刀分尸的日军比比皆是。
巨大的喧嚣声中,孟翔猛然听到了赵海军的声音:“弟兄们!都使劲杀呀!一颗鬼子脑袋值十个大洋哪!”
孟翔明白了,赵海军还是很机灵的,在这个关头,在官兵们视死如归血战得已经脑子一片空白的情况下,通过喊话来“提醒”士兵们在战前那笔二十万大洋,自然能大大鼓舞士气。听到他喊话的张宣武、王承裕等军官们也连忙都纷纷大喊:“弟兄们!使劲杀呀!杀得越多,赏钱就越多呀!”
这个办法确实起了很大的激励效果。很多已经拼杀得勇气渐渐不支的官兵们在听到喊话后纷纷咬牙坚持地继续血战。整个战场厮杀得近乎白刃尽赤、天昏地暗。孟翔刚刚松一口气,突然看见日军的后方突然跑来一群头上扎着白色头巾的新部队,白头巾正中央是个鲜红色的太阳,两边是两个看似繁体字的汉字。这些数百名的日本兵几乎是赤手空拳,没有携带武器,只是腰间都统一鼓囊囊地缠着什么东西,同时一个个快速奔跑着并声嘶力竭地高喊着什么。
“板哉!”歇斯底里般的怪叫声中,一个头扎白色头巾的日本兵像个出膛的炮弹般冲到人群里,然后轰然化为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周围十多名日军和国军齐齐被炸成了地上的肉泥。
“板哉!”更多群魔乱舞般的鬼哭狼嚎声中,扑过来的日军这支特殊的部队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跳进人群里并接连化为一团团遍地开花的火球。
孟翔明白了,日军是使用了最狠的敢死队,只不过日本人还为这个战术取了专门的名字叫做“肉弹攻击”。在滕县战场上,刚刚厮杀了不到一天的情况下,日军居然就使用这种近乎丧心病狂的战术,实际上是值得国军守城部队光荣的,因为日本人只有在被逼急了的情况下才会出此下策。实际上,连续两次、持续四个多小时的战斗却仍然没有越过雷池一步的结果让观战的赤柴大佐彻底恼羞成怒了,皇军整整一个联队居然攻不破中国军队一个师三流部队的阻击,这让赤柴大佐那颗“骄傲的帝国军人之心”是难以接受的,再加上在支队长面前也说了不少大话,使得赤柴大佐在暴怒下命令撤回来的轻伤员,只要能跑的,哪怕丢了一只手或半条胳膊的,统统都组建为敢死队进行“肉弹冲击”。不可否认,日军的战术虽然厚颜无耻,但确实在此时这个双方士兵的意志都绷到极限的情况下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已经伤亡惨重的727团官兵们迅速露出了颓势,部分神经已经快要崩断了的士兵开始向着战壕后退。这种趋势一旦开了头,就会越来越迅速地蔓延开来,非常难以遏制住,并导致战局崩溃。
“弟兄们!跟鬼子拼啦!”浑身多个地方挂彩的张宣武继续拼命地疾呼着。说话的同时,他鼓着气连连用手枪打倒了两个冲过来的日本兵。
尽管长官们都在以身作则地身先士卒着,但溃退的趋势还是在扩大着。孟翔看到阵地上,足足有一两百个浑身血污的士兵正在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跑过来,试图逃回安全的城区里。一双双瞳孔里散发着极度恐惧和精神崩溃了的骇然光芒。
“孟副官!我们要拦住这些逃兵!”旁边的一排长急忙跳起来。
“怎么拦?”孟翔火急火燎地眼睁睁看到一大批逃兵像赶鸭子般冲向自己。
“孟副官!快开枪!对逃兵要格杀勿论!别忘了你们是督战队!”远处的张全馨朝着孟翔嘶哑地喊道,他一边喊一边已经毫不客气地在逃兵们的背后开火,接连射杀了三四个逃兵。
孟翔的心头一阵阵颤抖。对日本兵开火,他的心理也有点障碍,但其实也很容易跨过去,可朝着自家士兵开火,虽然是逃兵,但毕竟也是同胞、是战友,他真的狠不下心。情急之下,孟翔举起手中的三八大盖,略抬高枪口地对空鸣枪:“不许逃!逃兵杀无赦!回去继续战斗!”
一排长和跑过来的赵海军则毫不客气对着逃兵们开火。逃兵们惨叫着,接连不断被打倒。
“站住!”入城口处响起一声暴雷般的威严厉喝声。孟翔转过头,赫然看见一身中将军服的师长王铭章出现在道路上,整个人不怒自威、宛如军神,身边还跟着参谋长赵渭滨少将、政治部主任廖嘉文少将、副官长罗世泽少校、师部警卫连连长何经纬,以及一个整连的卫兵。逃兵们虽然都在精神上暂时陷入了崩溃,但看到一身凛然正气的师长后还是纷纷愣住回过神来。王铭章声色俱厉,整个人几乎是怒发冲冠:“弟兄们!别忘了我们是川军!只有战死的川军!没有投降的川军!更加没有逃跑的川军!弟兄们!听我口令!向后转,前进!”说着,王铭章身先士卒地大踏步带着警卫连挺向正血火冲天的战场。
“弟兄们!你们要是做了逃兵,你们的爹娘孩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孟翔急忙喊道。
在师长的震慑下,逃兵们迷茫涣散的眼里重新有了光泽,脸上浮出了羞愧之色。逃兵们随后纷纷转过身重新奔向了战场。
师部警卫连的参战,稍微缓解了不少即将崩溃的战局,但整个防线仍然危如累卵。王铭章等众人丝毫不顾身边不断呼啸过的流弹,整个人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地在战线上亲自上阵,为正陷入苦战的部下们鼓舞士气。孟翔急忙带着一排残余的十几个士兵紧随其后,保护师长、参谋长等高级军官的安全,他当然不是献殷勤拍马屁,而是因为王铭章确实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真正军人。后来孟翔才知道,自己这个行为有多么愚蠢,战场上人群扎堆的地方最容易引来机枪扫射和炮弹,他的此举等于是给日军迫击炮标注靶子。但幸好当时阴差阳错没有出事。
赵海军跌跌撞撞地背着一具仿佛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躯体跳回到战壕里,孟翔连忙迎上去,看到一张半小时前刚刚看到过的脸:“贺副连长!”被赵海军背回来的是预备第一连副连长贺吉仓中尉。他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孟翔看见贺吉仓的右手被齐刷刷砍断,胸口和腹部各有一个巨大的伤口,白森森的肋骨和蠕动的肠子都看见了,流出来的鲜血把赵海军也淋得像个血人。
王铭章连忙大踏步走过来,紧紧地握住贺吉仓的左手,潸然泪下:“兄弟!你是好样的!”
已经面如白纸的贺吉仓睁开眼:“师座,我们川军都是好样的!”
王铭章连连点头,热泪滚滚而落:“对!我们都是好样的!”
张宣武火急火燎赶来:“师座!鬼子发动肉弹攻击!弟兄们快顶不住了!是不是撤一下?”
王铭章声色俱厉:“混账!决不允许后退一步!有敌无我!有我无敌!弟兄们,跟我上!”
担架上的贺吉仓突然间一骨碌地站了起来,简直是回光返照。他用左手一把扯下赵海军腰间的手榴弹,同时放声大喊:“弟兄们!不怕死的冲啊!”说完,他整个人犹如离弦之箭般地跃上战壕硬生生地冲向日军,随即和三个日本兵一起炸成了漫天飞舞的碎片。
交通壕里突然间走过来七八十个伤员,后面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军医,用心急如焚和不忍心的眼神看着伤员们。为首一个失去右手的中尉伤员用左手向王铭章敬礼:“师座!我们刚刚知道了战局。我们都是伤员,就让我们去吧!”他拍拍腰间的四颗手榴弹,身后的伤员们也个个都在身上绑着手榴弹或炸药包。这些伤员在医院里听说日军发动敢死攻击后,纷纷自发报名地在医院里组成了敢死队。
王铭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敬了一个军礼:“好兄弟!我王铭章向你们发誓,你们的家人我一定照顾好。”
赵渭滨眼含热泪地喊道:“好兄弟!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
中尉笑了笑。孟翔呆呆看着这一幕,他感到肩膀被人拉住了,转身看到一个两眼包着绷带的伤兵。伤兵摸索着把嘴巴凑到孟翔耳边:“兄弟,我看不见了,等一下你带着我到前线,鬼子哪里人多你带我去哪里,最后对我喊声跑,我就向前跑。”他指指腰间,那里也缠着四个手榴弹,四条引信捻成了一条。
孟翔的泪水夺眶而出:“兄弟,别这样...”
伤兵平静地微笑着掏出一个浸透血的证件,摸索着塞到孟翔手里:“兄弟,我叫唐小三,这上面有我的老家地址,记得把我的赏钱寄到我家里,拜托你了!”
孟翔泪水滚滚,哽咽道:“我一定...”他心里简直无地自容,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赏钱。
“弟兄们!冲啊!”
“龟儿子们!老子日你们先人!”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振聋发聩、气吞山河的怒喊声中,伤员们在荡气回肠的吼叫声中抓起手榴弹和炸药包义无反顾地冲向了日军。国军敢死队和日军敢死队犹如两列火车般凶猛地对撞起来。一道道闪电霹雳在混战的人群里接连不断地绽放而起,炸成碎片的太阳旗和人体组织一起仙女散花般漫天飞舞,摄人心魄的怪叫声响彻战场。孟翔一边流泪一边拉着唐小三,在死人堆里摸索着爬到最前线的战壕上。孟翔努力忍住眼泪:“唐兄弟,你前面三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小群鬼子。”他用颤抖的手帮助唐小三拉响了他腰上的手榴弹,手榴弹嗤嗤地冒着烟。
唐小三点点头:“好兄弟,谢谢你,下辈子再见。”说着迅速爬出战壕,犹如一台充足了电的赛车般狂奔而去。野兽般的咆哮声中,十几个活生生的人体一起在火球中化为血雨血雾。
孟翔的眼泪簌簌地不断掉下来。
敢死队的奋勇出击勉强遏制住了日军的“肉弹攻势”,王铭章的亲自督战也稳定住了部队的士气和意志。但战局仍然是摇摇欲坠,双方数百名人体炸弹连续灰飞烟灭后,整个阵地上又重新陷入了龙血玄黄的肉搏战。孟翔跑到心急如焚的张宣武身边:“团座,我有个主意。”
张宣武急得几乎五内俱焚:“孟副官,你又有什么好主意?”
孟翔按照他从后世看来的资料陈述道:“团座,根据我的了解,鬼子虽然都悍勇不怕死,但是他们好像很害怕被斩首,这是日本人的佛教因素导致的。日本人认为死亡只是新轮回的开始,但如果被砍掉脑袋,他们的魂魄就永世不得超生。我们可以让弟兄们以此来震慑日军,在精神上打垮日军。”
张宣武点点头:“好!就这么办!”
在张宣武和孟翔的组织下,后续增援上来的部队纷纷一起砍下地面上日军尸体的脑袋,然后用绑腿血淋淋系在腰间,或者挑在刺刀上。
“弟兄们!杀啊!”张宣武厉声大吼,官兵们血脉喷张地大吼着,一个个旋风般地再次冲上战场。官兵们的腰间都摇摇晃晃地用绑腿悬挂着一两个血肉模糊的日军人头,或者在刺刀上挑着一颗人头,使得他们看上去一个个犹如从地狱里冒出来的恶鬼般狰狞可怖。上百个士兵在腰间悬挂着敌军人头展开冲锋,构成了战场上最震撼人心的画面。这一招顿时在此时意志的较量上彻底击倒了日军。同样对血战也已经撑到精神极限的日军看着对方提着己方同伙的脑袋进行冲锋,终于受不了了。在亡魂丧胆般的怪叫声中,终于有一小群日军抱头鼠窜,引发了日军在意志上的崩溃。日军的这场第二波攻击在持续三个多小时后终于犹如退潮的海水般缓缓地退了下去。日军足足丢下了七百多具尸体和一百三十多具炸成了肉泥的“肉弹”,而727团也只剩下了一千余人,这还把轻伤员和援军也计算在了里面。王铭章命令一开始从界河防线撤回来的370旅740团都填补到北关防线上,同时用阵亡官兵多余出的武器和缴获的日军武器又武装了一千多名青壮年,加上保安团和警察,整个预备队大概扩充到了一千七百多人,但战斗力很不容乐观。
日军第十联队也遭到了沉重的打击,阵亡者和受伤者让第十联队失去了将近一半的作战力量。如丧考妣的赤柴大佐几乎是哭丧着脸前往支队部进行汇报战况的,结果没有任何意外,回复他的是濑谷少将劈头盖脑的一阵臭骂。
“耻辱!耻辱!”少将几乎是怒不可遏,“支那军一个三流的师,居然让皇军一个精锐的联队铩羽而归!这是整个支队的耻辱!更加是第十师团的耻辱!进攻这么一个小小的滕县居然就这么裹足不前,那台儿庄呢?徐州呢?”濑谷少将的心情确实很恶劣,师团部给他的任务是攻占滕县和台儿庄,但濑谷少将暗地里的打算则是要“超额完成任务”,最好能一鼓作气拿下徐州,给师团长一个大大的惊喜,同时也能奠定自己步步高升、青云直上的战功资本。那可是一份巨大的战功,勋章、荣誉、晋升...各种好处都会纷纷而来,就是晋升为中将恐怕也是十拿九稳。但第十联队刚刚进攻滕县就遭到的的挫败使得濑谷少将原本满怀憧憬的美梦被蒙上了一层很不祥的阴影,这也导致濑谷少将的心情在短短一分钟内便恶劣得由阳光灿烂变成了雷暴雨。 龙者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