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河镇,日军第34师团总指挥部。
房间里,一名中将、一名大佐、两名军医正围绕着一个担架,紧张地注视着躺在担架上这个近乎不成人样的并且已经气若游丝、死多活少的躯体。军医手忙脚乱地在注射着药剂、包扎着绷带、清洗着伤口,以延续这具躯体内残余不多并且还像漏沙一样继续流逝着的生命。
中将的眼中流动着得意和顿悟相交织的目光,眼神里隐约还有一丝惋惜:“怎么样?”
“师团长阁下,他现在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继续撑下去则非常渺茫。”军医摇摇头。
“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中将语气略有点严厉,“他是皇军的英雄。救活他,不仅仅为了更多的情报,也是为帝国竖立一个正面榜样,鼓舞更多的支那人为‘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的伟业而投效帝国,这是意义无穷的。”
“哈伊,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走出房间后,站在关龟治中将身边的伴健雄大佐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师团长阁下,您真是太高明了!一点点小恩小惠,便让这些支那人对皇军效忠得死心塌地,为皇军在随州的攻略战事起到了几乎不可替代的作用!特别是他,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并给我们带来又一个重要的情报,这让我们师团此战的大获全胜又奠定了一个牢靠的基础。”
“呵呵,伴健君,这可不是小恩小惠的问题,而是如何准确把握这些支那人的根本需求并对其投其所好以将其为己所用的学问。伴健君,你知道支那北宋名臣范仲淹吗?”
“这个...卑职对支那历史并未有太深研究,还请师团长阁下赐教。”
“范仲淹,乃是支那北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曾有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流传于世,是当时北宋王朝重要的国之栋梁,也是北宋抗拒西夏入侵的主要军事统帅。造化弄人的是,短短六百年后,他的第十七世孙范文程,原为汉人大明王朝的戍边将领,后来却成为满清入主中原的重要领路人和主要谋士。可笑吧?范仲淹当年呕心沥血保卫汉人王朝,而他的后人却成为给异族带兵引路、给本族国家引狼入室的汉奸。伴健君,你不觉得大日本帝国今日挥军中原大陆也应该要效仿当日满清之先例吗?”
“...师团长阁下真是高瞻远瞩。”
关龟治中将意气风发地道:“只要皇军以怀柔手段收尽四万万支那民心,大东亚伟业又何愁不成?此战结束后,我要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地汇报给司令官阁下和东京大本营,力求大本营方面和帝国支那派遣军各部在以后都能吸取我师团的经验,驯支那人为皇军所用,必能实现‘以华治华’之根本目的。”
“师团长阁下,他刚才在昏迷前汇报的那个情报...我们是否采纳并制定应变策略?”
“当然采纳!他是引导皇军攻入随县并歼灭大量支那军的英雄,是绝对完全可靠的皇军朋友。他这次能活着回来,既是奇迹,也是天意,更是皇军一举击溃当面支那强敌的天意!天意既如此,我们又何必患得患失,白白错过如此大好良机?”正沉浸在自己巧妙策略所带来的成功和得意兴头上的关龟治中将一锤定音。
“我师团的步兵部队共三个联队,其中,第216联队已经在当初随县雨夜激战中伤亡巨大得不堪再战,剩下的第217联队和第218联队都还保持着八成左右的战斗力,师团长阁下您准备派哪个联队执行这项任务?”伴健大佐询问道。
“这两个联队都要派出去!再把师团直属的野战炮兵第34联队和搜索第34联队也派去加强这两个联队的战斗力。”关龟治中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可是,师团长阁下,如此一来,师团部所在的浙河镇就有点兵力太单薄了。两个步兵联队和炮兵联队、搜索联队都派出去,护卫浙河镇的只有残缺不全的第216联队以及人员加起来总共也区区两三千人的工兵联队和辎重兵联队了,而工兵和辎重兵的战斗力都是比较低微的。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
“伴健君,我们师团是乙等师团,主力只有三个步兵联队,因此我们的作战兵力是没办法像那些老牌甲等师团那样游刃有余的。根据情报,支那军的这次报复性反击是投入了全部主力的,我们假如只派一个联队,不但挡不住,有可能还会遭到反噬,因此我们必须要卯足全力进行这次的最后战斗!只要此战成功,随县之敌就彻底土崩瓦解了!伴健君,坦白讲,我们的师团并非皇军精锐,因此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援助。想要让我们第三十四师团一举跻身皇军精锐的行列,就必须要有举世瞩目的战绩,就必须要有敢于孤注一掷的魄力和勇于鱼死网破的决心!我知道,我这样安排,确实有很大的风险,但为了第三十四师团的前途和荣誉,这个险,值得冒!”关龟治中将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伴健大佐也被师团长的豪气干云给感染了:“师团长阁下,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六月六日夜间,在清冷而黯然的月光下,随县战场上再度暗流涌动。
在喧哗的水浪声中,温兴茂和杨遇春带着自己的部队,跨过随县城南的浙河,迂回绕向了随县东南的钱家湾、卧龙洼、青龙咀一带。浙河在这里形成一个C字形的弯道,犹如一个温柔的臂膀,环绕了随县西南的部分城区和十多片村庄,水流在这里改道时所形成的冲击河滩随着当地农民们的辛勤耕耘而化为了大片的良田。六月时节,对于华中地区来说正是收割小麦和插种水稻的忙碌时期,但眼下,随着战火的侵染,田地里的小麦已经被双方军队抢夺着提前收割或直接付之一炬,原本金灿灿的麦田化为一片片漆黑的焦土。这里是双方控制区之间的模糊地带,野草间偶尔可见一两具死状惨不忍睹的尸体,那是被双方侦察部队悄悄摸掉的对方哨兵。这些倒霉的哨兵不但暴尸荒野,而且被开膛破肚。原因很简单:杀掉对方的哨兵,剖开胃后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就能大致判断出这场战役还要打多久。如果胃里是大米白面,那说明对方的后勤物资还很充足,这场仗可能要打很久;如果胃里是草根树皮,谢天谢地,那说明对方可能要撑不下去了。而眼下,180师和第34师团士兵们肚子里基本都是大米饭或白面馒头,双方的物资都还算充足。这对两军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弟兄们,注意隐蔽!快速前进!”领队的温兴茂和杨遇春低声而反复地叮嘱着从自己身边急匆匆奔过的士兵们,“前排部队,小心警戒!炮兵部队,快点跟上!”
望着士兵们神色紧张而肃穆地奔向前方,两人的神色都有点复杂。
这是孟翔制定的反击作战计划。第34师团昨天晚上的大规模夜袭攻击战几乎要了全师和孟翔本人的老命,让随县的战局也大幅度地倾向了日军。不过,好在第34师团是个乙等师团,兵力并不充裕,因此日军对随县的攻击虽然猛烈,但没有足够的能力包抄随县的两翼,这使得180师可以轻易地绕出城区,迂回突袭向日军的侧翼或后方。
在制定这个作战计划时,由于向来心思缜密且考虑事情巨细无遗的参谋长李兴武因为受重伤而不在,因此整个计划基本是孟翔一个人的“杰作”:充满了赌徒般的味道。孟翔大概由于遭到空前重创而有点恼羞成怒,因此显得很意气之争地去对日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虽然这个计划很有敢打敢冲和险中求胜的魄力,不失为扭转战局的强有力一招,但温兴茂和杨遇春等富有经验的军官们总感到心里不怎么踏实。虽然夜袭是比较有利于中国军队的作战方式,但这种所谓的“有利”,也只不过是从用四五个中国兵的命去换一个日本兵的命的程度降低到了用三四个去换。很多国军将领甚至在作战动员时对部下官兵们声称“黑夜是我们的”,但在真正的实战中,根本没人知道有多少人彻底消失在了黑夜里,只是上下都心照不宣地不愿意说那些泄气的话。另一方面,绕到日军身后去攻击其实也是很危险的行为,只要稍有差池,就会暴露并可能遭到多个方向的敌人攻击而全军覆灭,执行这种任务的部队哪怕是百战老兵也都会胆战心惊。除此之外,在夜间作战时,中国军队的误击情况是非常严重的,因为新兵多,夜战经验不足,在漆黑的环境中那些新兵经常会由于紧张而错误开火,并引发混乱和恶性循环。在每一次夜间作战中,都有很多的士兵死在自己人的枪下,这也是壮烈殉国的一种方式。
弱国军人的悲哀之处,温兴茂这样的基层军官要比那些站在沙盘地图边指点江山的高层巨头们更加有刻骨铭心的体会。因为在那些上将们的眼里,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只不过是一串串的数字,并且他们只关注结局;而在温兴茂这样的上校们的眼里,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则是血淋淋而冷冰冰的现实地狱,并且还要经历整个过程。
“师座,但愿你的孤注一掷,能够扭转乾坤。”温兴茂仰望着夜空,喃喃道,“不要让那些注定会死的弟兄们白白去死。”
说话间,队伍的最前端陡然间火光冲天,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以暴风骤雨的席卷了整个野地,冲天而起的一排排烈焰使得夜空陡然间亮如白昼。温兴茂和杨遇春等军官们心痛地看见最前面的一排排弟兄们正在耀眼的火力网里疯狂地手舞足蹈。
“鬼子有埋伏!”几个最前面的营团长们脑子反应得很快。
“不要慌!就地反击!”温兴茂和杨遇春拼命呼叫着,“炮兵,压制鬼子!”
日军在军事素质上确实过硬。为了不打草惊蛇,由大贺茂少将指挥的第217、第218联队等日军阻击部队也是在夜幕降临后才出发的,只比中国军队提前了仅仅不到一个小时抵达这里。但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日军已经迅速挖掘了数道简易的战壕,利用当地的几条溪河和土坡,构建起了一定的防御工事。再加上日军已经掌握先机,这使得日军的阻击战在一开始就很大程度地演化为了伏击战。尽管独立26旅和独立39旅在兵力上较日军占有不少优势,但开打后便直接被日军压着打,最前面的几个营都遭到了很大的损失。
“趴下!趴下!”惊天动地的炮击声和摄人心魄的机枪扫射声中,眼睁睁看着一排排士兵犹如割麦子般血水纷飞地倒在日军的火力网里,温兴茂心如刀绞地喊道。
好在180师的老兵率非常高,在这么险恶的情况下,部队里的老兵们早就迅速趴倒在地并冷静地展开了还击。新兵们则基本是三个反应: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或转身向后逃跑,跟着老兵们一起开火反击,或者在鼓起的血气之勇中展开视死如归的冲锋。但第三种做法的新兵们基本上都齐刷刷地倒在日军电焊弧光般的机枪弹雨中。富有经验的老兵很清楚,日军拼刺刀确实很厉害,但在这种遭遇战里和日军拼刺刀是愚蠢的行为,很多没有经验的新兵都会死在日军的机枪下。遭遇战爆发时,日军总会在侧后方悄悄地布置几挺轻机枪,然后嗷嗷叫着冲上来拼刺刀,很多准备冲上去展开白刃战的中国士兵都会被日军那几挺狡猾的机枪给射杀。
激烈的夜间混战在短短几分钟内便全面展开了。密集的子弹犹如横飞的暴雨般在战场上空呼啸如电,纷飞的炮弹和手榴弹炸得交战区域内火球犹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被炸飞的尸骸漫天乱舞。操控飞雷炮的炮手们表现英勇,一个个铁皮桶怒绽烈焰,飞过去的炸药包炸得趴在地面上或者躲在战壕里的日军鬼哭狼嚎,日军临时构建的工事毕竟不够牢固,飞雷炮轰过去后立刻土石四溅、尸骸横飞。但表现优异的飞雷炮手们很快就遭到日军的重点打击,铁皮炮筒上火星如麻,来不及转移的炮手们在弹雨中血如泉涌。在这样的夜间激战里,大喊大叫等于自我暴露,因此步兵们打一枪便会就地打滚换个地方,而炮兵则无法轻易抛弃火炮。日军的炮兵还好办,他们的火炮都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而操控飞雷炮的180师炮手们由于飞雷炮射程太近而不得不像步兵一样和日军短兵相接,遭到打击后也无法携带沉重的飞雷炮转移地方,因此伤亡极大。
崔振伦、张翼、于悦、冯志军等副旅长和团长们接连在枪林弹雨中于心不忍地爬到温兴茂和杨遇春的身边:“旅座!这样打不行的!我们的原定目标是突袭日军的后方,但鬼子好像已经洞悉了我们的计划,我感觉鬼子早有准备,并且在这里有预谋地伏击我们。这样硬拼下去,不但完成不了任务,而且还会白白牺牲很多弟兄!”
“继续打下去!”温兴茂目光如火,但语气如冰。
“旅座...”
“继续打下去!”温兴茂声色俱厉。
几个团长们咬咬牙,坚定不移地执行了命令。地动山摇的炮火声中,一阵阵腥风血雨在焦黑的麦田里疯狂弥漫着。
一千多米外的随县城内,孟翔站在一栋三层楼的建筑上,举着望远镜凝视着远处映得半边夜空都一片通红的战火,心情沉重如铁。在制定这个计划时,孟翔曾很顺口地问了句“兴武兄,你觉得怎么样”,但回复他的,只有几个参谋们惶惶不安的眼神。没有李兴武在旁边出谋划策和填漏补缺,孟翔第一次尝到了心里没底和空荡荡的感觉。孟翔也知道,随县战役已经很不利于180师了,一旦随县防线被突破,那围歼第33师团的计划就全盘泡汤。因此,孟翔不得不以赌徒的心情奋起一搏。
此时正在随县东南田野里浴血奋战的独立26旅和独立39旅,其实都是诱饵。孟翔需要调虎离山,需要麻痹日军,但麻痹日军的代价则是高昂的,是用这两个旅的官兵们源源不断流淌的鲜血去麻痹,这使得孟翔再次深刻地体会到了“慈不掌兵”的真意。有时候,为了更大的胜利,不得不要付出无谓的牺牲或舍弃一些生命。带兵一年多了,孟翔做出这种事已经不止一次,亲眼见到的例子更加数不胜数。佯攻的部队是一种牺牲,诱敌的部队也是一种牺牲。在夜战中,还有一种极其悲壮的部队叫“点灯部队”,也是一种巨大的牺牲。奉命“点灯”的部队专门在己方炮群的火力射程内和日军交火,帮助炮兵在漆黑的夜晚定位,这些“点灯”部队最后基本所剩无几了,幸存的官兵大多数也被震成聋子甚至是傻子。另外,在很多时候,中国军队要参加的战役完全是“面子仗”、“政治仗”。那种仗,根本就没什么实质性的军事意义,也不是为了收复失地,但无论如何却一定要打,为的只是证明某领导人的正确,或者是为了党同伐异、借刀杀人,甚至是为了给国际上的洋大爷们进行“表演”,从而争取更多的外援和国际观瞻的支持。尽管知道这样的战役毫无实质意义,但部队还是要打,哪怕要无谓地消耗弹药和牺牲士兵们的生命。
可以说,抗战八年里,中国人流的鲜血起码有一半都是没有真正意义的。
此时,独立26旅和独立39旅就在承担这样的角色。孟翔可以想象出温兴茂和杨遇春等人心里的悲壮。但没办法,那些鲜血必须要流,而且要流很多,让日本人在中国军人的鲜血里得意忘形是最终的目的。
痛苦的等待中,独立26旅和独立39旅哗啦啦地足足流了一个小时的鲜血,子夜时分,孟翔收到了温兴茂发来的电报:
“师座!狼群基本都引诱到我们这里来了!您赶紧去掏狼窝吧!”
孟翔在电台边一跃而起:“日军有多少人?”
“起码两个联队!绝不少于这个数字!弟兄们打得很苦,几个团长三番五次请求撤退,好几个营长连长都阵亡了,但我一直硬着心肠命令弟兄们继续坚持下去。弟兄们流够了鲜血,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也该得到回报了。”
孟翔转过身:“老赵!老王!出击吧!我马上联系张师长,他的骑9师也差不多到了。”
赵海军吃了一惊:“师座,我们全旅出击?”
“当然。”孟翔点点头。
“365旅和机动团全部出击后,侦察营也已经基本撒了出去,你身边就只剩下了特务营、狙击营、警卫营这三个营,加起来一千几百号人,太危险了!”赵海军忧心忡忡。
“鬼子已经孤注一掷,我们也要孤注一掷,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孟翔咬牙道,“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你们打得越狠、越准,把鬼子打得越惨,我这里也就越安全,明白了吗?”
“明白了!”赵海军、黎阳龙、唐飞虎、王利军、董彦杰等准备出击的军官们都神色凛然地点点头。他们都很清楚,为了逆转随州的战局,孟翔确实是孤注一掷了。在这个寸时寸金的时候,废话下去反而让独立26旅和独立39旅白白地继续流血。
“关龟治,看看我们谁能笑到最后!”孟翔握紧拳头。 龙者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