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之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清观寺经之前的那一场大火洗礼后,彻底的崩塌,到处黑漆漆的唯余断壁残垣。经过一年多的春风化雨,现在草长郁郁,已无初始的萧条。
距清观寺不远处的一间草庐里,一个黑衣女子正蹲在灶旁扇着风,红泥炉上的紫砂罐里,正咕咕的冒着热气。
良久,她掀开瓦盖,拿布兜着,沥出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青鸾。”
青鸾迅速的回头,只见初音扶着门边对着她微笑:“阿九,你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想四处走走。”初音瘦的几乎脱了形,六个多月的肚子在她瘦弱的身体对比下出奇的大,连脸颊都凹了进来,脸色一片青灰,单薄的春衫穿在她身上,晃晃荡荡。
死气沉沉的容颜上,唯余一双灵动的眸子一如当初,甚至更加的明亮。
这间草庐是黑梧亲自动手盖的,三室一厅,还圈了个篱笆墙。
这里,是她和殷绍之间感情的转折点。如果真要长眠,她想带着那份记忆,永远的留在这里……
青鸾赶紧扶着她,慢慢的坐下来。
“你又在熬药啊?”
“嗯。”青鸾边说着边将熬好的汤药吹了吹,放在初音面前:“快乘热喝了,喝完了再好好睡一会儿。”
初音安静的看着那碗汤药,这种安胎药对她来说根本没用,可是,她不忍拒绝青鸾的好意。
金蚕蛊已被取出,她身体里的毒液迅速的漫延反噬,这两个多月来,让她寝食不宁日夜难安,谈何能睡好?
她不知道这种痛苦还要持续多久,熬过了一个白天还有一个白天,熬过了一个夜晚连着一个夜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才短短两个多月,她的生命被迅速的消耗,眼瞧着已是强驽之末了……
看着初音萎靡的样子,青鸾心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该说的她都说了,如今,能救初音的唯一办法,便是尽早放弃这个孩子。可若舍得放弃,她们便不会坐在这里。
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她能做的,只有陪伴。
忽然,初音灰败的脸上神色一动,她欣喜的拉过青鸾的手按在自己腹上:“青鸾,他动了,刚刚他动了。”
她是那样的欣喜,迫不及待的找人分享即为人母的喜悦。
感受着掌下的小生命,青鸾心里暖暖的,酸涩一片……
初音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脸色笑容柔柔:“青鸾,我真的很高兴。”
“我知道,我也很开心。所以阿九,你一定要挺住。”
“嗯。”话落,初音忽然眉头一皱,本是随意搭在青鸾手臂上的手猛的五指一抓,豆大的汗珠顿时爬满脸庞。
“怎么了?又发作了?”青鸾紧张的望着她,随即朝着林子深处狂吼:“黑梧黑梧……”
黑梧的身影从林间闪现,很快来得初音身旁,一把抱起她快速的回屋。
这种情况,每隔三五天便会出现一次。
一次比一次痛苦,发作间隔一次比一次短。
回到房里的初音抖着手熟练而迅速的将布条塞在自己嘴里,又将双手伸出,青鸾红着眼睛拿绸缎将她的手绑起来。
这种剥皮抽筋般的痛苦,稍有不慎,便会失去理智,她怕自己忍不住翻滚,会压到肚子里的孩子。
初音将自己缩在床角,忍着一波波的疼痛如浪潮般席卷全身,咬着布巾的嘴角有血缓缓渗出,缓缓的淌下……
她的眼底赤红一片,整个身子抖得如风中残絮……
就算肚里的孩子最终活不下来,至少,她也要为他争取多一天的日子。
他还没见过这个世界,就让他在她的肚子,再多感知一下这个世间,多一天……再一天……
青鸾与黑梧退出屋子,站在屋外,听着屋内初音痛苦的压抑的呜咽声,青鸾的眼泪终究滚了下来……
黑梧如木桩一般坐在树底下,俩人久久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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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药人?”殷绍一拍龙椅猛的站起,双目阴沉的瞪着杨风。
杨风一缩脖子,顶着自家皇帝陛下吃人的压力,硬着头皮继续汇报:“是的。这是圆觉大和尚让属下转告陛下的。”
不久前,圆觉和尚终于千辛万苦的搭上了初音这条线,然后悲剧的发现,他拼死拼活找了两个多月的人,竟然宿在他曾经的老巢清观寺附近。
对于他的出现,初音没说什么,事实上,当时她根本无暇说什么。
看着将自己绑在床上的初音,圆觉和尚震惊的半晌无语。
忽然反应过来初音为何要躲,就她目前这状况,若天元皇帝知晓,以他紧张她的程度,百分百让她将肚里的孩子拿掉。
真是冤孽!
对于他的出现,青鸾等人也没多惊讶,以殷绍如今的地位,想找一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当初,初音提到来这里定居时,她便知晓其中深意。那次,她们便是在这里遇见她,才知晓初九尚在人世。
跟圆觉和尚相处之后,某日,青鸾便乘着初音熟睡之际,将初音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做好事不留名,那从来不是她的风格。
就算初九不想解释,她做为初九的娘家人,也断然不可能让一无所知的皇帝陛下逍遥自在。
初九在这里拼着自己的命为他保儿子,他在皇宫吃香喝辣玩女人,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万一阿九真的熬不过去,而殷绍又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心里还在怪罪当初阿九的背叛呢。
这样的阿九,就真的太可怜了。
是以,圆觉听完以后,深深的为自己的小命感到忧心。就初音这目前的状况,他觉得他要是自个儿亲自到御前去汇报,保不齐得被皇帝陛下揍一顿。
殷绍那人,不但腹黑还残暴,甚至蛮不讲理,对他更是从来不留情。
他奶奶的!
于是,他将信息全部汇总报给了杨风。至于杨风会不会被陛下给打残,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对于蛊,殷绍了解得不多,可在有限的认知里,却多少知晓药人是多么痛苦的存在。
他的阿音,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竟然受着那么大的苦。
“楚月宁!”殷绍砰的一掌拍在御案上,惊落一地的奏折。
楚月宁便是宁王的名讳。
整个养心殿一时静得针落可闻,杨风低着头站在一旁,没敢再作声。
沉默了许久,殷绍才赤红着眼沉声开口:“将天牢里的老蛊婆带来见朕。”
杨风一愣,随即在殷绍阴寒的目光中迅速的反应过来,是当初苏钰儿花重金培养的老蛊婆,本来两条蜈蚣被初音踩死后想落跑,被乌衣卫半道给截糊了。
一直扔在天牢里关到现在,若不是殷绍提起,他都快忘了这号人物。
很快,衣裳褴褛的老太太被带到御前。
瞧见龙案之后的人,老蛊婆有些惊讶,这不是当初抓她的乌衣督主吗?
“见了陛下还不跪下!”边上一声轻斥,老蛊婆慌忙跪倒。
“草民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问你,你可听过金蚕蛊?”
“草民听过,为万毒之王,是……”
“朕要你去救一个人。”殷绍直接打断她的话。
“草民遵命!”老蛊婆赶紧应声,随后又战战兢兢的问道:“请问……救谁?”
她又不是大夫,只是个玩玩虫子的老太婆啊,能救什么人?只不过这句话她实相的没敢当场说出来。
“朕的皇后。你若能救她,事成之后,朕许你一世荣华。倘若皇后有半点差池,朕便将你碎尸万段,血洗整个南疆!”他阴沉沉的盯着跪地的老太太,一个字一个字问道:“你、可、听、好、了?”
老蛊婆全身一软,无力的瘫在地上……
到如今地步,她明白,不管她答不答应,这位年轻的天子陛下都不会放她走。甚至有可能她提出疑议的话,也许会被格杀在当场。
她从他身上感受到浓烈的杀气。
“草民遵旨!定然竭尽所能,相救皇后……”
待老蛊婆离开后,殷绍缓缓的坐回原位,他不知道她能不能救初音,却只能寄希望在她身上。这种长期浸淫毒物的药人,非是寻常大夫可以医治,便是穷尽整个太医署,也无济于事。
当初,初音小小的一滴血,便毒翻了整个康仪宫和永乐宫,太医署至今还保留着当时的血样标本,至今还没破解的悬案。
杨风静了半晌,忍不住问道:“陛下既然想念皇后娘娘,为何不出宫去见她?”
之前是不晓得方位,现在连具体地址都知晓了,又明白她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杨风不明白,他为何自己不去见她。
殷绍缓缓的摇头:“不能去。她不回来,定然是不愿意让我见到她此刻的模样。”虽然他没见到初音,但是可以想像得到,也许整个人都会被折腾得变形。
她那么爱美的人,不会愿意他看见此时她这狼狈的模样。
“她如今气血两虚,全拼一口气在硬撑着,身子定然十分虚弱,我若冒然出现,兴许会害她惊了心神动了胎气……”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伸手去扶龙案上杯盏,然后哗啦一下,竟然没握住,连茶带水全部泼在了御案上……
向来稳如泰山气势如宏的男人,竟然抖得握不住一只茶杯……
杨风一噎,想起圆觉和尚跟他说的,在青鸾姑娘跟他讲完一系列的事情后,皇后娘娘醒了,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不要通知殷绍,以及,她不想见到殷绍。
这句话,圆觉和尚转达的犹疑,杨风转达的更忐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没说。他觉得挺奇怪的,相爱的人,不都是想时刻在一起吗?甚至一方都有可能会死了,难道不想在死前有爱人的倍伴?
当然,这些疑虑他也只能想想,留待他以后自个儿恋爱了去解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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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流水般的过去,对于天下万民来说,新上任的天元皇帝绝对是个明君,一条条的新规,一项项的改革,全都是利民利国的政策。
殷绍不像其他皇帝多多少少还要考虑一些达官显贵的利益,他根本是毫无顾忌。
对于一个兵权完全在握,财政充足,手段狠辣,脑子又极端清明的皇帝来说,任何人敢指手划脚,下场都可能是断手断脚。
是以,短短不过半年,整个大晋朝简直是焕然一新,精神面貌不要太好啊。
群臣廉明,百姓称颂,可以预见,大晋朝将会进入一个新的盛世……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陛下他不娶妻。
众人在感叹庆幸主君贤明之际,又忍不住捂脸泪泣,快出现个姑娘来拯救拯救他们伟大的帝王吧!
月光如水,流泄千里,披洒在暗夜的南山山峦上,淡淡的一层银光。
初音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幸好却不再疼痛,疲倦感深重,很快便睡了过去……
那日,圆觉和尚带了个满脸皱纹的老妇来,跟她说这是南疆之人,蛊中高手。
虽然她不明白殷绍为何要她来,也懒得去思考。
这日夜的折磨,渐渐的耗尽她的心神,她现在连动动手脚都觉得吃力非常。
这样的日子如同地狱一般,简直生不如死。每天唯一的欢欣,便是肚子里的孩子。他每一次的无意识动作,总能带给她满满的活力,支持着她挺过一日又一日。
她没想到,这老妇竟给她带来了转机。
她道,既然金蚕蛊不能离体,那为何不让它在体内沉眠?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尔后,老妇熬了一碗不知名的汤药,让她将金蚕蛊重新放进体内,再将汤药喝下。
果然,无任何排斥之举。
这两日,她已能安然的熟睡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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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
刚下早朝,殷绍如往常般登上摘月宫之顶。摘月宫为整个皇宫的最高之地,之上可以俯看整座宫殿。
殷绍负手身后,遥望着南山的方向。
杨风跟在他身后默默无语,心里哀叹,皇后娘娘再不回来,陛下都快站成望妻石了。
忽听下属来报,道是朝阳门外,有个黑衣男子请求接见皇帝陛下。
“带他进来。”杨风知晓是黑梧,从黑梧离开南山的那一刻,一波波的消息不停的传回皇宫。
如今的南山四周,早已是大军围困,内里之人任何的一丝风吹草动,不消片刻,便能传至皇帝陛下耳中。
黑梧抱着孩子,安静的站在廊下,望着那个身着明黄之衣的年轻天子。
不得不承认,初九心心念念的男人,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佳偶。
不止位极至尊,难得的是,对她一片痴心。
至少他从未听过,有哪个皇帝愿为一个女人而遣散后宫。
殷绍淡淡的望了他一眼,对于这个一直呆在初音身边的男人,他谈不上好恶,纯粹是不想看见他。
相对于殷绍的冷淡,黑梧也没什么好脸色,当他愿意来跑腿啊?
看见黑梧手中的婴儿,殷绍瞳孔一缩,只见空中黄影一动,转瞬便到了黑梧眼前,他低头看着白白胖胖吸着手指望着他的婴孩,眸中幽光不停跳动。
“看什么看,自己的儿子自己抱。”黑梧皱着眉头,就想将孩子扔给殷绍。
对于这个害得初九差点没命的孩子,黑梧没什么好感。
结果,孩子一递出还没来得及撒手,只见孩子他爹突然猛的后退,明黄的袍角在空中划出凌利弧度,随即纵身一跃,从摘月宫上跳了下去。
杨风脸色一白,随即反应过来:“快,备马!”
黑梧跑了两步,气闷的发现,皇帝陛下已经跑得没影了……
特么的,这孩子是捡来的吧?
看着犹不知悲喜吮着手指望着他傻乐的准太子,黑梧突然有些同情这小子,可怜的娃,他刚刚要是手速再慢一点,他现在就跟个球似的要滚老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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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绍站在竹篱笆之外,这地方与清观寺不远。他忽然想起当初,他与初音第一次来南山,她说她很喜欢这里。
最后的最后,她果真回到了这里。
想到此,殷绍微扬了唇角,上前推开木门,吱嘎一声响。
初音正坐在床头皱着眉绣衣样,她练了很久,打出的衣样依旧不能看,更别提给儿子做件小衣服了。
虽然青鸾也是第一次做,可明显比她手艺高超许多。这让初音深深的不平。
听得声音,她抬头望去,微微一笑:“你来啦。”
没有大喜大悲,平静的仿佛殷绍只是早上刚出门晚上刚回家而已。
殷绍步履沉沉的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比从前略有丰盈的容颜,金蚕蛊的回归压抑了她体内的毒性,加上这段时间各种奇珍异品不要钱似的从宫中传至,源源不断的滋补,总算将之前瘦丢的肉给补了回来。
初音每一天的变化都有专人详细的汇报给他,包括语句动作,都会模仿的维妙维俏。
他定定的看她半晌,忽然开口:“说话不算话的小骗子。”
初音一愣:“我骗你什么了?”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骗我的。”
初音莫名:“我何时答应的?”
“看来是真忘了,我不介意帮你想起来。”说着,他目光紧紧的盯着她,手抚上披风的绳结,快速的解开。
看他的动作,初音脸一红,随即迅速的往后退。她想起来了,这恶劣的男人,总是在床上时,逼着她答应各种不平等条约。她那时骑虎难下,自然是满嘴跑火车,什么都应下。
“喂,你……你……”她使劲推搡着紧紧抱着她的男人,惧怕他不合时宜的要来真的。她刚约了青鸾一会儿出去走走,万一青鸾进来……还不得自戳双目扶墙而出……
推着推着,她慢了下来,最后将手攀上他的背,紧紧的回抱住他……
他的怀抱一如当初,温暖而怀念。
他将脸搭在她的脖间,她静静的感受着颈间传来温热和潮湿……
泪珠一滴滴的滚落,湿了对方的衣裳……
殷绍……
青鸾端着木盆走往主屋,刚踏进客厅,便听得卧室里传来说话声。
“我是看你可怜,才将儿子给你送回去的。”
“为何这么说?”
“你孤家寡人啊,夜里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
“你如何知道我没有?”
“难道你晚上搂个太监睡觉?”
“……”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可奇葩了,整个皇宫连个年老色衰的老嬷嬷都没有,更别提如花似玉的小宫女了。
一眼望去,除了侍卫,便是太监。
每天过的跟个和尚似的,可愁坏了一众朝臣。
“我若真有了女人,你待如何?”
“那我就私吞了儿子,反正你有女人替你生,我干嘛要凑上前。”
殷绍低低一笑:“皇后真大方。”
殷绍知道,初音虽是笑着说这话,可如果他真娶了后妃,那他与她,也许真的永远错过了……
青鸾含笑退出了主厅,将一方净土留给这对有情人……
天元元年末
帝后大婚,举国瞩目。
同年,太子殷钰正式入住东宫。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督主大人求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