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琼露宴在即,午时几分,然则西遥帝君还在他的尘缘殿中打盹。
司命看了眼一旁的黑猫半妖,轻笑出声:“看来成美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可还记得一千年前……”
这时,筑子遥揉了揉眼睛,没个好气地抱怨道:“您老走路自行带风,这么大声儿,真当本君是猪听不见?”
“哦?”司命一惊,“难道不是吗?”
而观筑子遥阴笑一声,对半妖道:“关门,送客。”
半妖慵懒地叫了一声,也不去搭理他。
然,筑子遥面色突然一肃,认真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司命脱口而出“春梦”二字,但筑子遥不加理睬,继续去说他自己的:“这一梦下来好似过了一生,当真是长啊。”
“梦到什么了?”
筑子遥揉了揉肩膀,眼下若有所思,不过也非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境罢了,不怕司命晓得。
他道:“我梦到了你,梦到了紫落,梦到了……他……还有,梦到了朔逃。”
提及那个“他”时,司命还有意调侃,可听闻最后那个名字,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朔逃……朔逃……如今也只能在梦里见见他了……
筑子遥知道司命的伤心处,便干咳了一声,接着询问:“对了,当年我去南海后,江余和唐雯如何?至于含湘,你当真下手杀了她?”
司命摇头,叹息了一声,他道:“那是一场悲剧。”
筑子遥记得当时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江余陪着唐雯归隐,不再过问世事如何。
可是,家国大仇,他们整整二十年的心血,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最终,他还是被皇叔吴褚说动,明面上带着唐雯远离是非之地,但暗中却一直规划着如何扳倒卓云。
于是江余先从身边的入手,设计岳父唐垣,导致其锒铛入狱,斩首示众,而唐雯并不知情,她当真以为夫君已经痛改前非,决心重新开始。
而唐垣死后,江余以贤婿的名义当上了当朝将军,替卓云几次出征下来,表现甚好,卓云便封他为大将军。
可孰知,这个功过万千的大将军,却是整个朝廷中最希望他死的人。
不得不说的是,他成功了。
江余利用昔日唐垣的势力拉拢人心,四下散播君主无能的消息。
然后,他从饭菜入手,长期给卓云下毒,不下几个月,他的身子便不行了,整日卧床不起,太医说情况不妙,朝中紊乱不堪。
因为卓云没有子嗣,他死后这王位可该如何是好?
届时,便有人当众推举江余,众臣思量,多数认同,唯有鲜少忠臣还站在卓云这一边。
而那时正于床榻上等死的卓云听到此等事情,气急攻心,当日便驾鹤西去。
江余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那个位置,可他至始至终却都隐瞒着唐雯,每回入朝他便说是外出做商,后者信任他而不多问,但那却并不代表她就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日,乌云密布,恐是要下大雨了。
江余处理完朝廷诸事,便赶忙回了东吴,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具冰冷的骨骸。
剧毒入体,肠穿肚烂,死相十分恶心。
“皇叔,你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到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江余朝着吴褚怒吼一声,拎起对方的衣领就是一拳头砸去。
吴褚虽当年英勇,可如今年纪终究摆在那儿,他跌了一个跟头,眼前一阵眩晕,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小皇子,终于长大了。
有些事情,他不想解释,就这么让他恨他吧,至少接下来不必自责追悔。
说起来,唐雯所不是他杀的,但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痴情种,她也实在不易,父亲为夫君所杀,此仇如何放下?可她爱江余爱得入骨,她怎么报仇?
唐雯以为,自己活着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所以她终究在他登基这天,自尽了。
虽非亲手所杀,但间接性将唐雯逼上这般绝境的,确实是他。
吴褚爬起来,擦去嘴角的血渍,看着江余抱起那具腐烂得所剩无几的尸体,于寒风中走向深山。
仿佛老天看到了这一幕也为之涕零,竟然开始下起了雪,顷刻间飞舞眼前,模糊了视线。
“娘子,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喜欢幽静空旷的地方,不急,现在我便带你去。以后啊,你可以永远住在那儿了,没有别人,只有我……我……和你。”江余嘴唇一颤,泪水如雨般落入他的嘴里,是苦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蹒跚地踏过雪地,如何抱着一具骇人的腐尸在山中走了整整两天两夜,他只知道,他错了。
错在一开始,就不该来招惹她。
是他,害了她。
突然,脚下一滑,他被石子绊倒,尸体从他怀中掉地,山坡很陡,它便顺着倾斜的弧度一路坠落,“不!”江余嘶吼,他奋不顾身地顺着藤蔓下去,荆棘划破了他的衣裳,露出带血的皮肉,但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最终,碍于饥饿和过度疲劳,他昏迷了过去。
九天之上,弥音看得着实心疼,她哭诉着恳求天帝:“父王,求你,求你让我下凡去,我……我……”
“不行。”天帝这是生平第一次拒绝了爱女的要求,板着脸离开。
弥音以泪洗面,打算偷着下去,却被天兵天将拦住了去路。
而观下边,江余幽幽睁开眼,发现夜色很深,又或许是这个地方很暗的缘故,伸手不见五指。
他摸索着,找到了唐雯的尸体,将之抱在怀里,他道:“娘子,马上……马上就到了,你再等等。”
次日,待光芒略微照入里边,江余摸着山壁来到最深之处,将尸体轻轻放在一旁,他挽起袖子,用双手一点一点地掰开泥土,挖出一个不浅的洞,他格外温柔地吻了一吻所剩无几的发丝,将之放入其中。
随后,江余用剑劈开一块大石,刻上“爱妻——唐雯”四个大字。
他在这座沉重的坟碑前靠了整整三天,终于身子耐不住煎熬,再次晕厥。
不久,带着大批人马入山寻人的吴褚找到这里,把江余带了回去。
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余都处于一种极其颓废的状态,他无心朝政,无心吃饭,无心睡觉,一日到晚便只盯着窗外发呆。
直到那一天,一个熟悉的人儿路过他的寝宫,她问:“陛下可是病了?”
江余摆了摆手,随即认出那是几年前他在牢里遇到的那个女人,稍思,问道:“含湘?”
对方颔首。
含湘轻轻叹息,抚慰道:“虽不知陛下今日为何这般,但我看得出,您这是因情而伤。若陛下不嫌弃,可否告诉奴婢,您遇到了什么?”
“奴婢?既然解脱了,你为何不出宫去?这个地方,不是人待的。”
含湘苦笑一声,“出宫不出又有何分别?奴婢生来卑贱,在外沦落街头,倒不如留在深宫之中,做个宫女也好。”
江余抬眸看着这个悲□□彩的女人,心下摇头,其实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同样可悲可笑。
转而,江余道:“宫女不好做,你身后没有依靠,容易遭人欺凌,这样吧,明日我便封你为贵妃,至少不必看人眼色。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
含湘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作不出任何反应,她……变成贵妃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无法消化过来,乃至以为只是一场白日梦。
可当第二天圣旨下来,她终于确定,这是真的。
也正如他所说,他不会碰她。
江余后宫无数佳丽,但他却从未临幸过谁,登基两年也始终没有立后。为此,朝廷诸臣议论纷纷,然,唯有吴褚一人清楚其中缘由。
听至此处,筑子遥不免揪心,轻道:“于含湘,你到底还是未能下手。”
“不。”却见司命眉头紧锁,“销魂散确实下在了含湘的饭菜里,不过阴差阳错地,她没有吃……”
筑子遥一个愣怔,惶恐看着司命。
而司命又道:“时间长了,江余逐渐便对唐雯的事情麻木。后来,他依稀在含湘身上找到了唐雯的影子,并应允过要封她为后。含湘整整开心了好几日,然而最终她等来的却是江余与陈国公主陈玉成婚的消息,陈玉才是真正配得上皇后之位的人,自那以后江余再没来看过她一眼。一个月后,她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即便如此,江余依旧无动于衷。再之后……再之后……”
突然,司命的情绪略微有些不稳定,筑子遥察觉异样,小心询问:“然后发生了什么?”
司命仿佛沉思了很久,才万般艰难地开口:“再之后,陈玉被毒哑,当日暴毙身亡,嫔妃诬陷是含湘下的毒,江余信了,为给陈国一个交代,他用同样的方式将她毒哑。成美,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毒?”
筑子遥摇头,转而想到了什么,他无可置信,“销……销魂散?”
司命合上双眸,揉了揉鼻梁,“那天宫女记错,误将给含湘准备的饭菜送到了陈玉桌上……我……” 仙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