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悲歌一曲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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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河北滦县,是奉军精锐部队——第三方面军司令部驻扎地。这支部队对于奉军具有一锤定音的决定性意义。一、二次直奉战争中,这支部队都是主力中之主力,尤其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奉军之所以能一举战胜直军,这支部队起了关键性作甪。进攻,这支部队是大帅张作霖手中的利矛,防守,是坚盾。这支部队是奉军的半壁江山,是张作霖的看家本钱。滦县,古称滦州,是首都北京咽喉地。这里距北京、天津不过一二百公里,距秦皇岛更近,不足100公里。公路铁路四通八达,交通便利。张作霖之所以现在把这支庞大的精锐部队安放在这里,是在这里筑起一道战略屏障,大帅己经作好了应战北伐军的准备。这支部队在这里,进好攻、退好守。
统帅这支精锐部队、也是战略部队的是时年24岁,风流倜傥的少帅张学良。身上具有传奇色彩、浪漫色彩的少帅与另外两位豪门子弟——袁世凯次子袁克文、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族兄溥侗,还有七岁入私塾、九岁能写诗、享有“神童”之誉,以后集诗词学家、京剧艺术研究家、书画家、收藏鉴赏家于一身的文化奇人张伯驹,并称为京城四少,又叫民国四公子。少帅对郭松龄足够信任、足够的尊重。很多时候少帅都不在这里,大都时候住在北京,因此,这支劲旅的实际统帅是少帅副手郭松龄。郭是奉天人,时年40岁,足智多谋,文武双全。早年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过后一直投身东北事军,先后在北京将校研究所和陆军大学学习深造,是东北最早的一所培养军事人才的专门学校——奉天讲武堂颇有声望的教官。过后从事实际战争、带兵打仗,从旅长到师长、到现在的主力军第三军军长职。他战功显著,文韬武略,在奉军中威信威望很高。他比少帅长16岁,堪称前辈,少帅是他在奉天讲武堂当教官时的学生,现在是他的顶头上司,但少帅对郭松龄从未以上级自居,对他很尊重尊敬,时不时尊他一声郭老师。
时间如同一支神奇、隐形的手,匆匆地将日历在人们不知不觉间快速地往后翻去。时间最公平,对任何人一视同仁。好是一天,不好也是一天;乐是一天,苦也是一天;成是一天,败也是一天……
日历翻到了1925年11月23日。这天一早,滦县一反以往,最反常的是火车站。当轻纱似的薄雾,在广袤的冀北大平原上渐渐消散,红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霞光万道万丈之时,滦县火车站同附近大平原上那些村庄一样,完全甦醒过来,开始忙碌。不过,那些岚烟渐渐消散的村庄里,农人的生活今天完全是昨天的翻版。这里那里传来雄鸡的喔喔啼唱,在清晨的薄雾中,在显得空旷的大平原上传得很远。那些有低矮围墙的庄稼人家屋顶上,开始冒出淡蓝色的炊烟。有勤快的农人己经下地了。远远望去,就是一个、两个动的或是不动的点。
而滦县火车站就完全不同了。戒严了。这是个大站,每天有多辆南来北往的列车——敞篷的平板大货车、闷罐车,最多的是那种绿皮客车都要从这里经过。往天这个时候,车站己经忙开了。轰隆隆、轰隆隆,多辆列车经过这里,沿着从这里分叉的几条铁路,顶着或披着绚丽的朝阳,奔向自己的目标、方向。火车进站、出站。牵线线似的旅客上车下车。喧喧嚷嚷中,加上身穿铁路制服值班长,一边手摇小红旗,指挥列车进站出站,口中衔着小铁哨吹得蠷蠷有声,还有火车车轮发出的节奏的铿锵声、附近村人到站上的提蓝叫卖声……构成了车站上一派极富民间的生活气息的热气腾腾的图景。然而,这样的生活图景这天一早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弥漫着紧张气息的战争图景。
停靠在车站上的多列火车正在源源不断上兵、上辎重、上大炮、上骡马。那光景,奉军第三方面军要有一个大的转移。
车站所有的铁路员工,也就是七八个人,一早被军方告知,要他们今天他们休息,最好窝在自己的工房里或办公室。喝茶可以、聊天也行,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随意打听军方消息!因此,他们只能窝在屋里,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站上的一切。三三两两间,不时小声议论。
不知谁有这么大的本事,一下调来这么多列火车!敞篷平板大货车,还有也许为了保密,平时运兵喜欢用的那种只有门,没有窗户的铁皮闷罐车,此外,就是还多辆绿皮客车……敞篷平板大货车在上大炮、上骡马。当然,上骡马时是加了护栏的。更多的铁皮闷罐车、绿皮客在上军队,牵线线似。这些军用火车,装满一列开出去,接着又有空车填補进来。看起来,无休无止。
窝在屋子里的铁路员工们,不由得小声议论,互相问询、求证:
“这是要打大仗了吗?”
“看来是。”
“看这样子,第三兵团的数万人马都要调走。”
看着这些军车消逝的方向,有平时喜欢看报,关心时政的人,提出了疑问:“不对呀!方向不对。他们要走就应该向南,怎么朝北方开去了呢?难道他们要回东北去、回关外老家?”有人接着问:“他们要去打谁呢?”就有人想当然地回应:“当然是打日本人。他们是东北人民的子弟兵,日本人掠夺他们家乡资源,欺负他们的家乡父老,这些有血性的东北男儿,能看得下去?能长期容忍?”
“就是,就是。”有人赞成:“他们肯定回东北驱逐日本人去了。”
“不对、不对。”有人反对:“最近还有报载,张作霖接见日本大使,交谈甚欢。日方对张大帅的安国军政府表示一如既往支持。”……
这些“关在”屋子里的铁路员工,面对现状谈论、怀疑而找不到答案、莫衷一是,一头雾水之时,绝对想不到,与他们近在咫尺地,正在召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
那是两节躺在车站稍远处,还没有挂上车头,所有车窗内都垂挂着白色窗帘,四周有游动哨警卫的绿皮车厢。车上,郭松龄正在召集手下所有高级军官开会、统一认识。
虽然车厢内挂着雪白浅网窗帘,长方形的车厢内仍然光线很足。车厢内,原先那些一排排的座位己经尽都撤去,顺势安了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与会人员全部到齐,坐在上方的是郭松龄。他的身后、车壁上贴有一幅放大了的军用地图,地图不仅全部囊括了东北三省,而且延及到黄河以北诸省区。长条桌两边坐的都是第三方面军高级将领。分别是:齐恩铭、赵恩臻、裴振东、刘振东、刘伟、范浦云、霁云、魏益三。还有一些相关人员。郭松龄的妻子韩淑秀列席会议、幕僚饶汉祥担任会议记录。一般而言,军队上,纵然是情投意合、夫唱妇随的统帅伉俪,这样的军事要会,也是不让夫人参与的。而郭松龄让夫人韩淑秀参与,自然有它的道理。
1911年,郭松龄还很年轻,是个热血青年革命党人,在奉天参加了张榕领导的联合促进会,密谋起义。结果,张榕被张作霖暗杀,郭松龄被捕,判处死刑。节骨眼上,对郭松龄向来很有好感、很崇拜的青年进步学生韩淑秀对他积极营救。她利用她家与张作霖很近的亲戚关系,上门亲自找到张作霖,说她是郭的未婚夫,请求大帅放人。其实当时并不是。而且她向来不求人、很清高。求人,她是第一次。张作霖拗不过亲情,答应了,郭松龄虎口脱生。之后,他们恋爱,因情投意合,才貌相当,很快结为夫妇。在人生路上,她是他最好的生活伴侣,更是他事业上最好的助手。他们的恩爱与日俱增,都声称:“生不相同,死同穴。”
郭松龄是个典型的东北男人,高大、俊朗、整洁、深沉,融知识份子与职业军人的特征于一身。他下意识地举腕看表,他戴的是一只有夜光的瓦时针。
“现在刚好是早上八点,人都到齐了,开会。首先我们要统一认识。”郭松龄说时,用他那双黑亮、深沉、带有忧怨意味的眼睛,挨次打量了一下部下们。他的眼睛有些女性化,眼睫毛很密,这在男性中是少有的。在坐的将军们戎装笔挺,全都注意着他,全神贯注听他讲话。
“我和在座各位,是因为严重不满老帅而起兵、起事!时至今日,看得很清楚,这么多年来,张作霖穷兵赎武,全然不顾东北人民的利益、生死,完全是为了满足他个人的私利。为了满足他个人的私利,死了我们多少东北弟兄?”郭松龄口齿很清楚,一边观察与会将军们的神情,一边很是激昂慷慨地说下去:“有句话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张作霖用我们无数东北弟兄的鲜血、生命,换取了他住进北京紫禁城,组建了属于他个人的安国军政府。他正在步袁世凯、段祺瑞后尘。弟兄们,你们说,张作霖的如此倒行逆施,我们允不允许?”
坐下将军们齐声响应:“决不允许!”魏益三说:“郭司令,请你放心。我们都听你的,我们坚决跟着你,打回奉天去。我们要逼老帅‘休息’,扶少帅主持东北新政。”郭松龄赞赏地点了点头。在坐的都表示了与魏军长相同的观点,郭松龄欣慰地吁了口长气。
“我郭茂辰是个坦诚的人,还有几句话要事先说明。”郭松龄思索着,看得出,他思绪很深:张作霖表面上粗,实际上细,他是个相当精明干练的人,更是个心狠手毒的人。我要着重提一下他与日本人的关系。他是日本人扶植上来的,然而他并不喜欢日本人。他和日本人是相互利用,双方都是,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一拍两散。他甚至深恨日本人。在私下我听他说过,“日本人是蚂蝗,钻进了我的肉体,在体内吸我的血。但我现在还是只得忍住,因为我还不够强大。到那天!”他学做张作霖的话说:“妈拉个巴子的,我会把钻入我体内的蚂蝗拨出来,甩在地上,锤尸万段!”话说回来,凭实力,我们打败张作霖当不成问题。问题是,张作霖届时很可能认贼作父,靠出卖我们东三省来换取日本关东军对他的支持。勿庸讳言,若关东军出手,胜负就难料了。就我郭松龄而言,大不了鱼死网破。一腔热血,愿为东北父老乡亲洒。他用他那双深沉的、很有些幽怨的又黑又亮的眼睛,仔细观察在坐将军们的神情。他说:“如果有哪位不愿跟我郭松龄走,可以提出来,现在要退出还得及。”没有一个要退出战斗的。
“那我最后再说一句。”郭松龄强调,各位回去后,要向广大部队官兵反复说明,我们为什么要发动兵变!要让广大官兵认识到,这是他们在为自己战斗。在坐的将军们都表示,坚决服从郭司令命令,回去后作好所部工作。看在坐的将军们都没有要说的了,他宣布,为了同张作霖彻底决裂,为了同奉军有本质上的切割、划分,即日起,将包括五个军在内的这支奉军第三方面军改名为东北国民军。他让幕僚饶汉祥当即宣读早就拟好了的对张作霖的声讨檄文。檄文大意是,张作霖连年内战,穷兵黩武,祸国殃民,重用奸人,祸乱中国;横征暴敛,破坏东北经济。巴结日本,不惜出卖祖国资源和主权等等。所以原奉天第三方面军——现东北国民军发动兵变,目的是,请老帅张作霖休息,请少帅张学良上台组持新政,以期东北新生。檄文获得一致通过,为慎重,郭松龄要在坐的将军们在这份檄文上一一签名,以示负责。在坐的将军们签了名。这份讨张(作霖)檄文,当天以东北国民军司令部名义发布。
然后,郭松龄宣布散会。他的指挥车然后,将军们各自赶回部队,按计划迅速到达指定位置战斗。
郭松龄的指挥车立即挂上车头,沿着两根闪亮的铺向远方的钢轨,向着东北方向风驰电掣。
二
虽然窗上挂着窗帘,看不到从窗外一掠而去的景致,但郭松龄完全感觉得到,他正向他的目标飞快地靠近。他的部队绕开北京、天津,直扑山海关。战斗打响,也可能就在当天晚上。他的部队全部乘的是火车,用兵贵神速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他明白,这一打非同小可。一打就必然打得惊天动地、尸横遍野、引国内外震惊。他颀长的戍装笔挺的身上,披着一件黄呢军大衣,长久地站在那幅军用地图前、观看着、思索着、算计着。他要弁兵给他看着门,不是万分紧急的事,隔壁车厢里忙碌的作战参谋们也不让进。
战前思想统一会上,他说的当然都是摆得到台面上的大道理,但这次起兵,内中也有他个人的私愤。杨宇霆就不说了,长期以来,他和杨宇霆就是一对互斗的公鸡,你恨不得跳起来啄掉我的冠子,我恨跳起来啄瞎你的眼睛,这在奉军中是公开的秘密。少有人知道他与姜登选的过节,并由此牵扯到更多的人事纠纷。
姜登选字超六,直隶(河北)省南宫县人,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也曾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与郭松龄年龄相当,经历相似。姜登选清末年间在四川副都统朱庆澜手下任职,作过四川首届陆军军校校长。郭松龄也曾入川,在朱庆澜手下任过职。他二人都受朱庆澜信任、赏识。四川大汉军政府成立,宣布脱离清廷。他二人跟着朱庆澜回东北奉天。大浪淘沙,各走各的路。之后,姜登选成了杨宇霆的亲信,这样,姜登选自然就成了郭松龄的对头,仇人。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战争后,姜登选因为杨宇霆节节高升,先后作过东三省陆军整顿处副监、镇威军第一军军长……杨宇霆到江南摘桃子,也将姜登选带了去。姜先后任苏皖鲁剿匪司令、安徽军务督办等要职。最后,姜登选又跟着杨宇霆丧师失地、大败而回,当然也同杨宇霆一样毫发无损,不仅如此,还被大帅升级,被任命为第四方面军一个军团的军团长。
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姜登选与郭松龄产生过剧烈冲突,较上了劲。九门口大战中,姜登选的部属陈琛,遇上了直军最能打的、有“刺彭”之称的大将彭寿莘。陈琛仗没有打好。负责这场大战的郭松龄大为生气,以陈不听调遣,违抗军令罪逮捕,欲现场正法。姜登选赶来为陈辩解、说情,他根本不听,姜登选去找张学良陈述,甚至跪在少帅面前痛哭失声,最后经少帅出面干预,陈琛逃得一命。至此、他与姜登选成了死敌。
发动兵变前夕,他将手下将领逐个找来谈话摸底,只有姜登选一人表示坚决反对。不仅反对,还对他郭松龄破口大骂。骂他忘恩负义。说是,当年他本该死,是大帅饶他一命,而且让他在军中发展,到了今天这样的高位。骂他、少帅对他恩重如山,他却趁少帅不在期间发动兵变……是个十足的小人。骂得他心头火起,于是,他趁手中有权,下令卫兵将姜登选在他的办公室立即逮捕、押赴刑场秘密处死。姜登选死时,年46岁。刽子手们遵嘱,将姜登选装入一口薄薄的棺材,在地下挖个坑,草草埋了。后来,郭松龄兵败,张作霖对姜登选之死很是哀伤。要姜登选的生前好友韩麟春,一定要负责找到姜登选坟茔,将遗骸迁回原籍厚葬。韩麟春通过知情人,好容易找到姜登选的坟茔,打开薄薄的棺材棺材,只见姜登选死得惨极,遗骸被绑双手而绳索已松,棺内木板遍布抓痕。原来,姜登选并没有被枪打死,只是重伤昏了过去,最后醒来,活活闷死在了棺材中。
让郭松龄深恨大帅的,还有大帅是非不明、赏罚不公。最让他记恨的是,二次直奉大战后,大帅要派一个能干的将军率军南下摘桃子,这是一个美差,人人都想去。他明确表示想去,而且,凭他的文治武功,他去最合适。少帅支持他这个想法,而且在大帅面前推荐了他。可是,大帅就是不肯,坚持让杨宇霆去。更是让他、让全军将士不解、生气的是,杨宇霆犯了那么大的罪,被大帅包庇下来,仅让杨回奉天坐了很短一段时间冷板凳,就重新出山,当上了东三省参议会的总参议长。而且,杨的势力权力还在看涨。天理何在?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后,他的思绪一转、转到了现实的军事行动上。
就在郭松龄兵变之时,远在千里之外奉天大帅府内大帅张作霖正召集他一批亲信大员刚开完一个要会。与会人员中之,除了理所当然的儿子、少帅张学良,还有辅帅张作相、总参议长杨宇霆、奉天省省长兼财政部长王永江、大帅府秘书长袁金铠、电讯总监周大文。
会上,经充分议论,大家统一了认识,制定出目前积极应对时局的几项措施:
一、奉军与北伐军决战,势所难免。己将最精锐的第三方面军安放北京之前的滦县一线,准备迎敌迎战,将北伐军在那一线消灭或击溃击退。
二、经过充分研究分析,认为作为北阀军中一个野战军司令的阎锡山可以争取,拟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去找阎锡山谈判,许他足够的好处,争取阎老西对我打个“让手”。
三、如果实在不行,到了万不得己,届时只好忍痛请日本关东军出手相助。这是最后一步,是备案。
会议之后,大家散谈。时序己是十一月。在关内,秋天虽然己经来到,但夏天的尾巴还藏在人家。尤其是在锦绣江南,这时仍是一派葱绿葱翠。而关外,虽然天天都是大太阳,映得东北的高天阔地一派澄澈、清朗,然而天气己经有了最初的寒冽。不过,大帅府是感受不到一点冬的严寒、夏的酷暑的,每间屋子都采用日本最新科学技术,安装了调节屋内温度的设备,确保每间屋子冬暖夏凉,室内温度保持在摄氏25度左右。会议是在大帅的书房里召开的。大帅的书房是个长方形屋子,阔大亮堂、窗明几净。面向花园的几个中式窗户,红漆雕花窗棂,不过红漆雕花窗棂上,不是裱糊的传统的素净白纸,而是安镶着代表现代意味的红绿相间玻璃。书房里,用极富古意的博古架又隔成两个小世界,在他们开会的另一边,才真正是大帅书房。用兴安岭最好的油松木材制作的书桌相当庞大,漆黑锃亮。书桌上很整洁,除桌子中间摆有一批重叠的待批、待看的文件之外,桌子左上角趴着一架日本最新产军用载波电话。在这么长时间里,电话就一直没有响过。这是因为大帅规定,除少帅的电话外,任何电话都得由大帅府机要室先接听,不是万分火急、重要、紧急的电话,机要室先纪录下来,然后向大帅府秘书长饶登天报告。书桌旁靠壁,有一架顶齐天的书柜,与书桌后同样顶齐天的大书柜相连,呈现出一个L型。书柜里的书,大都是线装本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类。书桌对面墙上,张挂着一副大帅写就的墨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从右至左,八个大字,魏碑变体,很是醒目。大凡是个人物,不管他练何种书体,最终都带有他个人的风格,是变相“我体”。张作霖的魏碑练得相当好。不过他这副宝墨,除了有魏碑固有的沉雄有力外,还渗有一分诡谲、一分匪气。书桌右边一段距离,就是这个将会客室隔开来的顶齐天、极富古意的博古架的几个格上,陈放的都是些很有些古意的、很贵重的文物——瓶呀碗的。书桌对面,也就是在他们对面,透过玻窗看出去,可以看见,花园中的假山、曲径,林林总总,影影绰绰,有明显的江南园林意味。只是因为东北的气候关系,没有江南园林那一派养眼的翠绿,那些假山什么的,显得突兀、显得光秃禿的,有几分潇疏、潇索。尽管室内温暖如春,特别是博古架上,一个绿色的圆钵里,养有一钵水仙,在几株修长的绿色茎杆上,水仙花开了,几朵满天星似的白色花瓣中吐出鹅黄色的花蕊,散放着淡淡的幽香。在这样温暖的屋子里,大帅仍然有些怕冷。大帅小时身体瘦弱,是出了名的“张老疙瘩”。现在的大帅,与往日的“老疙瘩”虽然不能同日而语,但是仍然清瘦,加上上了点年纪,在这样暖和的屋子里,他还是身着一件蓝绸夹袍,脚上很随意地蹬一双白底黑帮直贡呢北京布鞋。因为都是身边亲信,会议完后大帅与与会大员们离开会议桌,都显得随意。大家大帅背着窗户,坐在一把罗汉圈椅上,其他人都散坐在大帅对面,星星向月亮似的看着大帅。大帅用忧虑、怀疑的目光将坐在他对面风华正茂、风流倜傥的儿子少帅很看了一会。这样的眼光是少有的。少帅还以为自己的衣服上有什么地方不对,顺着老爷子的目光,低头审视自己的衣着。
“小六子!”大帅叫着少帅的小名,猛然发问:“你对‘郭鬼子’真就那么放心吗?”
“哪个叫郭鬼子?”少帅感到莫名其妙的。
“就是你的副手,你很信任的郭松龄呀。”
“他咋叫‘郭鬼子’呢?”少帅说:“这个绰号怪头怪脑的。”
“他这个不雅的绰号由来,就不细说了,反正那时你还小。这个不雅的绰号,至少说明这个人很鬼。并不是说这个人长得鬼头鬼脑,而是说这个人鬼、心机很深很阴。我提醒过你多次,要你不要放大水筏子。我几次想撤换他,你也不同意。刚才我们特别说到你的第三兵团的重要性。现在我们坐在这里信誓旦旦,高谈阔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心惊肉跳,预感告诉我,趁我们不在,郭鬼子很可能要搞出点不利于我们的非常之举。”
“大帅过虑了。”少帅很肯定地说。大庭广众之下,他叫父亲从来都是大帅。他对大帅保证:“郭松龄这人我是了解的。我保证,他决不会有任何非常之举。”
“但愿如此。”大帅牙痛似地说:“他如果趁你不在,裹胁第三方面军五个军发动兵变,那麻烦就大了。说不定这样一来,你我!”大帅用手指了指自己和儿子,“还有你们!”他又用手指了指在坐的张作相、杨宇霆等与会诸人:“都很可能坏在他手上,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大帅言重了。”被称为辅帅的张作相,赶紧劝慰大帅。看大帅少帅父子俩产生了争执,杨宇霆赶紧站起来转移父子俩的情绪,他说:“大帅少帅,你们难得回奉天来一次。我专门安排了两个唱二人转的名角进来为大帅少帅唱一出,他们都很等一会了,怎么样,现在开始吧?”东北人都是听着二人转长大的,都喜欢听二人转,都是二人转迷。果然,杨宇霆这一说,真是冲淡了大帅的忧虑,立刻变得眉活眼笑的,他问杨宇霆现人在哪里,杨宇霆说:“安排他们在大帅府后花厅等。”
“那就走吧。”大帅率先站起,带大家去后花厅时,又叮嘱儿子一句:“小心无大错。小六子,听完二人转,你立马赶回去,给我掌握好你的部队。现在是非常时期。”
“是,”昨少帅朗声答应。
张作霖一行来在后花厅时,二人转演员早己经结束停当,在那里很等一会了。他们赶紧站起来,向大帅少帅请安问好。这二位演员都年轻,身材很好。男的身姿颀长,俊眉亮眼,头扎白头巾,身穿无袖排扣短褂,下着裤脚呈喇叭的白裤子,宽肩细腰,腰上扎一条宽宽的红绸带。女的长相俊俏,身材高挑,脑后拖一根红头绳扎就的漆黑光亮的油松大辫子。二人手中都拿一把彩蝶似的大花伞。
坐位、茶点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大帅笑着点点头,落坐在当中那把椅子上,两手压压,要大家坐。一行人相继落坐后,大帅府管家上前,躬身请示大帅,演出是否开始。
“开始。”大帅点了点头。
二人转演员立刻动了起来。他们迈着轻捷的步伐,开始走步穿花,借着手中的大花扇应来送往,挑逗传情。
男的对着女的唱:
一声鼓儿咚、鼓咚!
将一个小荷包丢在妹房中呀
我说妹妹呀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让我进到你闺房中?
女的将手中大花折扇将俊脸粉脸一遮一显,抛个媚眼应唱道:
一声鼓儿咚、鼓咚!
这时人多不能进
二声鼓儿咚、鼓咚!
这时爹妈还未睡
小哥哥呀你得再等等
二声鼓儿咚、鼓咚!
夜深人静狗不咬
小哥哥呀你可以翻窗进来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多搞几家伙
莫对外人说……
就在大帅沉醉其中连声鼓掌叫好时,大帅府承启处处长赵嘏斋影子似地来到少帅身边,将一封急电交到少帅手中,并惊惶不安地俯下身来,嘴巴附在少帅耳边轻声说着什么。似乎怕坐在旁边的大帅听见,承启处长将一只手竖起,扪着自己的半边嘴。大帅注意到儿子看完电报,一副惊吓不己的样子,变脸变色,就像大白天活见鬼,心下不禁咚地一声,直往下沉,情知有事,他问承启处处长赵嘏斋:“吗事?把电报给我看。”少帅只好站起身来,上前,将北京侦询处来的急电,规风规矩交到大帅手中。杨宇霆情知不好,赶紧让二人转演员下去了。
“妈拉个巴子的,我早就觉出郭鬼子心术不正!”看完急电,大帅大怒,一阵大骂。他骂“郭鬼子”早就该死!骂“郭鬼子”是条“喂不饱的狗!”……辅帅张作相和杨宇霆等赶紧传看北京来的急电。大帅的预感没有错。“郭鬼子”趁大帅不在北京、少帅不在滦县期间,悍然发动兵变。目前,“郭鬼子”调动、指挥7万余人的精锐部队,乘势而来,一举打下山海关并过了山海关,深入到了关外,势如破竹,矛头直指奉天。
“小六子!”大帅骂完了“郭鬼子”,质问脸色惨白的儿子:“怎么样?以往我说郭鬼子不好,你说好。我要撤换他,你总护着,如今怎么样?”
“我万万没有想到郭松龄是这样的人。”少帅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向大帅请命,他要当即赶回前线,生擒“郭鬼子”,将功补过,甚至表示,他张学良不生擒“郭鬼子”,就不回来见大帅。
“吃一堑,长一智。少帅不要过于自责。”辅帅张作相与张家父子关系、感情不同。一是出于对晚辈的爱护,二是他知道张作霖对儿子张学良的期望之深,他便以他辅帅的地位,即奉军中第三号人物的身份讲话。说现在大敌当前,不是追咎哪一个人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共同对付“郭鬼子”。他建议立即成立以大帅为主,少帅为副,以现在开会的人为班底的“戡乱大本营”。大帅立即接受了辅帅建议,接着开会,决定几项:一、辅帅张作相立刻返回前线,全权指挥三海关一线及三海关之后奉军,竭力稳住阵脚,迟滞叛军进攻步伐。同时,辅帅调动预备队,给叛军迭次打击。二,同意少帅表动用空军海军,组织军力,对郭鬼子进行全方位打击……这样一来,辅帅是筑起抗击郭鬼子的坚盾,少帅张学良就是一把刺向郭鬼子的利矛。杨宇霆注意到大帅对儿子的态度和缓起来,这就给慷慨、义愤填膺的少帅发言鼓掌。
大帅问在坐各位还有无补充。老谋深算的总参议长杨宇霆补充道,要特别注意为郭鬼子以声援、以侧应的西北王冯玉祥。他强调,冯部离我们很近,我们要防备这个“反戈将军”“反戈专家”对我趁火打劫。另外,在郭鬼子一举拿下山海关时,我们奉军第一军军长李景林宣布中立,这个人要好生应付,以免再发生连锁反应,恶性循环。杨宇霆的发言引起大家注意,会上一时冷场,大家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李景林又是另一类人物。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战将,悍将,而且精通武术,是个武术大师。第二次直奉大战中,李景林率领他的第一军为开路先锋,锐不可挡,势如破竹,迅速占领了直、鲁、皖、苏、浙、沪等大片土地。过后论功行赏,他除了是奉军第一军军长外,兼任河北省省长、河北保安司令。这个人有野心也有头脑。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定,李景林现在是在静观待变,不会主动出击。这个人很可能与郭松龄有某种默契,只有郭鬼子打到某种程度,他才肯出手。
“这样!”熟读《三国演义》的大帅灵光一闪,说:“我找到对付李景林的好办法了。”看大家精神一震,大帅侃侃而言:“李景林虽然是个武夫,却又是个大孝子。他的家小、特别是老母在我们这一边,捏在我们手中。我们何不学《三国演义》中,曹操赚刘备军师徐庶的手段……”坐下齐声叫好。大帅让杨宇霆下来依法将李景林握在手中。这样,所有问题都找到了应对办法。大帅宣布散会,大家各就各位,全力应战。
三
连山,古属幽州,地形独特,面向葫芦岛,平地兀立,特立独行,从东到西,纵横数十里。奉军在这里依势而建的连山要塞,一下子成了张作霖的救命符,成了郭松龄一道很难逾越的难关。敌对双方在这里较上了劲。郭松龄进攻受阻受挫。
连山要塞的建成,是姜登选的慧眼独具,是他对奉军独有的呈现。
1922年第一次直奉大战期间,很有战略目光的姜登选向辅帅张作相提出,连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战况不好,为预防直军乘胜追击,长驱直入,他提出在这里依势造形,打造出一道类似法国马其诺防线的防线。张作相深以为然,报经大帅批准后,铺帅张作相特别安排姜登选在这里督促打造,历时半年完成。连山要塞三道防线,层层环绕。防线前设多道铁丝网等障碍物。防线内,暗堡、地道、战壕层层相通,交相互织;防线内多方位配置先进火炮、重机枪、暗堡和足够的粮食,淡水……战时,连山要塞可容四至五万守军,坚守半年一年决无问题。
郭松龄亲率一支约3万人的精锐突击部队,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在连山要塞受阻。
黑夜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掩盖了一切。白天,打得急风暴雨的两军,这时处于休战状态。就像两个重量级的拳击手,在先前搏斗中,双方打得鼻青脸肿而难分胜负。这会儿,双方都坐在一边休息、喘息,用肿起的眼睛仇恨万分地打量着对方,思量着再次较量时如何将对手一拳打倒在地,一拳致死。连山要塞很安静。表面上的安静,往往掩盖着暗中的万分凶险。
山下,夜幕憧憧中,横臥着郭松龄一路呼啸而来,权作司令部的指挥车。这列指挥车,就像睡过了去似的。其实,这是一种假像。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这列外表普通的绿皮客车中段,有一扇窗户一直亮着灯。窗户内垂着厚厚的金丝绒窗帘,目的是让灯光尽可能不被暴露,但晕黄的灯光,还是透过窗帘的缝隙,有丝丝缕缕,流泻到了窗外。骑在断头钢轨上、蹲在黑暗中的这节列车四周,有不少游动的哨兵,可谓戒备严密。
山下,成建制的部队,手中抱着大枪,席地而睡。露水下来了,东北11月的深夜很有点冷,但这些天来,一直在战斗的郭松龄部官兵委实太累了,他们就这样天当被子地当床睡了过去,睡得很香很熟。他们大都是东北兵,睡梦中,他们也许回到了虽然破败简陋贫穷,但有一分特殊温暖的家家,见到了年老的爹娘……这些天,长官反复对他们宣讲,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要去“清君侧”;就是要把蒙蔽大帅、大帅身边的坏人杨宇霆类等清理出来,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因此,他们大都作战勇敢。
郭松龄权且作为指挥部的车厢里,当中茶几上拄一只拳头大的红蜡烛。烛光幽微,烛液不时下滴,像是在流泪。急速消瘦下来的郭将军,将披在身上的军大衣不自觉地挟紧。他紧锁一副漆黑剑眉,坐在那里,久久面对着铺在桌上的连山要塞地图沉思;要时站起来,在车厢里来回踱步,不无焦急焦虑。这时候他身边所有的参谋、警卫、弁兵以及夫人都没有睡,都在关注他。他们不出现,不等于他们不存在,他们是尽量不来打扰他的思绪。
将军渴了,走上去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茶缸,只喝了一口,水太凉了,就放下了茶缸。这时,夫人韩淑秀适时出现在他身边,她提起旁边一只暖水瓶,给他缸子续上滚烫的开水,表现出特殊的关切。小弁兵也趁机上来,将桌上那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拿开,换上一根小孩拳头般大小的新蜡烛。于是,车厢内陡然亮堂了些。弁兵知趣,见将军没有别的吩咐,影子似地退了下去。
“茂宸!”妻子走上前来,伸手将丈夫的大衣领子理了理,用一双大眼睛爱怜地看着丈夫,关切地说:“你是不是遇到了难题,需不需要把他们找来商量一下?集思广益嘛?”妻子口中的他们,是他的相关下属。
“那倒不必!”将军素来清亮的声音这会儿有点发哑,他走上前去,在暗淡的烛光中,弯下腰,指点着铺在小桌上的连山要塞图,对妻子说:“我们现在遇到了大麻烦。连山要塞很难啃。而且,趁我进攻受阻,张作霖调汲金纯师赶来增援,妄图打我一个前后夹击。目前,我进攻的另外四路部队,都在看着我们。时间、时间!”他指点着军用地图上的连山要塞说:“时间上,我们耽误不起。又是姜登选,连山要塞就是他搞出来的,他死了都要同我作对!”说着,又在屋里踱了开来。韩淑秀知道二人的关系。毕业于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姜登选,在校时,很佩服他的老师,就是后来在中国作恶多端的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冈村宁次也很欣赏他这个中国学生姜登选。姜登选很得了冈村宁次真传,将连山要塞真个打造成了铜墙铁璧。
“茂宸,不要急?”妻子安慰他:“你不是常说,每临大事有静气,多想出智慧吗!没有过不去的桥。”
“是。”郭松龄停下步来,点点头,若有所悟。他思索着喃喃自语:“狭路相逢勇者胜。千万不可粗枝大叶。”他看了看戴在手上的瓦时针夜光表,对妻子说:“别担心,你去睡一会吧,天快亮了。我自有办法。”
“那好!”妻子说:“我在这里反而会耽误你。你也抓紧时间睡一会吧!”作为妻子,也只能如此了。看丈夫点头,韩淑秀将通往权且作为卧室的车厢的门帘一掀,进去了。
新的一天来到了。这天,郭松龄并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沿袭昨天的战法——猛攻。
曙光刚刚撕破夜幕,郭军就对连山要塞发起猛烈炮击。这天的炮击比前两天更为猛烈。
连山要塞约五百米开外,是一片密林。密林中,隐藏着的郭军成百门大炮,打出第一个齐射急射。成千上万发炮弹,带着可怕的啸声,像道道通红的闪电,咚咚咚砸向连山要塞。一时,浓烟升腾,天地间似乎都在震动。
郭松龄在临时搭起的暗堡内,举着手中的望远镜,从瞭望孔中看出去。炮兵是战争之神!而且,郭松龄向来看重炮战、擅长炮战。他手中也有这个能力。他掌握的军团,原是奉军中的精锐,装备最好。炮兵、装车兵等一应现代战争所有的要素全都具备,是支御林军,常胜军;是大帅张作霖起家和安身立命的资本。这时,随着铺天盖地的炮击,连山要塞的第一道防线内,被炸得四处腾起浓烟烈火,惨叫声声,守军的残肢断臂随着浓烟黑火和崩裂的工事升起空中。
然而,连山要塞也不是好惹的。要塞用同样猛然的炮火还击。这倒是郭松龄希望的,他期望从中发现敌方隐藏很深的火力点。然而,他又惊又失望。从连山还击的炮声中,他惊异地发现,连山要塞添置了不少从日本引进的杀伤力很大的大口径的加农炮、野战炮……但是,让他失望的是,要塞隐藏很深火力点很少暴露。更要命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消耗战,连山要塞消耗得起,他郭松龄消耗不起。他只能速战速胜!
没有其它好办法。在炮群开始向要塞纵深延伸射击时,他只能按原计划下达冲锋的命令。
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上天。成千上万的郭军开始了集团冲锋。这些穿着深灰色军服,打着绑腿,头戴钢盔,配备了奉军最好武器、训练最好的官兵,突然间,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挺着上了雪亮刺刀的步枪,呐喊着,涌潮般朝前冲去。
如果遇到一般的敌人,哪怕就是遇到国内最能打的吴佩孚的精锐部队“刺彭”的部队,在这种猛烈冲击下,敌人往往也会沉不着气。然而,因为有要塞壮胆,守军显得异常沉静、沉着、节制、充裕。他们不急着开枪阻击,而是当进攻部队暴露在要塞前面开阔地时,咚咚咚、哒哒哒、砰砰砰、轰轰轰!要塞守军这才猛烈阻击。火炮,轻重机枪、步枪、手榴弹等轻重武器多角度多侧面织成的死亡的网,网住、罩住了进攻部队。那些隐藏在地堡、暗堡里的马克沁重机器、日本歪把子轻机枪一起开火。刹时,冲锋的郭军像是被一把把锋利无比的镰刀成片成片割倒在地的麦草,尸横累累,进攻失败了。
郭松龄心情沉重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心中痛惜,可惜我这支部队。他不达不下达了停止进攻的命令。
这天的激战,在黄昏到来时结束了。
第二天双方保持沉寂,处于一种僵持。而僵持,对于战争的双方都是最可怕的。因为僵持中很可能孕育、蕴藏、实施着什么阴谋诡计。意味一方对另一方可能突然实施的、一剑封喉的致命打击。
这一带的居民早跑光了,空阔的旷地上无声无息,一派萧瑟,好像沉入了冰河期。在那些破房烂瓦的边缘,几棵被炮弹斩断头,硝烟薰黑了的歪脖子树上,间或有几只寒鸦栖息于上,乱噪一阵又飞走了。
郭松龄再也拖不起了,他忧心如焚。情况开始变得对他不利起来。也就是因为连山要塞打不下来,达不到战略目标,他的同盟军同盟者开始背叛他。大端有三:一是西北王冯玉祥,说好了届时出兵相助,现在收回成命。二是李景林更是邪门,突然倒了回去,重新倒向了张作霖。三是在热河一带称王道霸、在长城内外出没的大土匪阚朝玺、汤玉麟在失望之余,对他落选井下石。这几个大土匪投降了张作相,为挣表现,对他的另外四路部队进行攻击。不要小看这些土匪!阚手中有一师一旅,汤有骑兵一师,于也有骑兵一师。虽然这些土匪队伍不能同正规部队相比,但也拖住了他的后腿……郭松龄已经到了前进一步生,后退一步死、甚至可以说不进就死的地步。
天无绝人之路,郭松龄不该死。就在兵陷连山的第三个晚上,郭松龄愁肠百结,无计可施时,情报处长皮得相突然来向报告,发现连山后面的海面结冰封冻了……
“怎么会?”郭松龄闻言一惊一愣一喜。辽西常年气候他是知道的。农谚云:“小雪封地,大雪封河。”现在还是小雪时节,海面这时怎么会结冰呢?可是,长得像个猴子样的情报处长皮得相再三给他保证说,如果没有结冰,他情愿被郭司令当场枪毙。
“那好!”郭松龄把军大衣一披,手枪一插,当即带上一个警卫班,要皮得相带他去看海。连山要塞是依偎着皂篱山势打造起来的。猴子似的皮得相带着郭松龄趁夜摸到了皂篱山下的海边一看,海面果真冻得硬梆梆的。这太神奇了!郭松龄不禁以手加额,感谢苍天。
对连山塞猛烈的突袭,是这天晚上最寒冷的子夜时分。要塞守军除了夜巡的哨兵,都已安然入睡。已经打了几天,进攻郭军受到沉重打击,加之战场出现了一系列不利郭松龄的情况,连山要塞守军,从辅帅张作相开始从上至下都放松了警惕。在他们心中,原先活蹦乱跳,无法阻止的“郭鬼子”,已经成了一条窜进网的大鱼,就等着他们起网抓鱼了。但他们忘了,郭松龄既然被称作“鬼子”,就有常人不能之能、之鬼。
猛烈的突袭来自来防线最薄弱的后方,这是守军完全没有想到的,守军被打了个猝手不及。猛烈的枪声、猛烈的攻击,在皀篱山后突然响起、发起,是如此惊天动地、如此突如其来,如此惊心动魄!让喜欢脱光衣服睡觉的东北大兵们,从梦中惊醒,懵里懵懂中,听说郭鬼子的部队打上来来了。惊慌失措的他们赶紧穿衣服,找枪,没有了抓拿。官找不着兵,兵寻不着官……混乱、狼狈,就像一群炸了窝的马蜂,乱跑乱蹿。
猛烈的枪声,在静静的下着小雪的深夜里听来格外猛烈、惊心。要塞后面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在呐喊……山下腾腾的火光和声声爆炸引发的浓烟烈火冲天而起。本来组织严密的连山要塞完全混乱了。前面守军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郭鬼子的部队打来了,前面守军赶紧调过枪口对后面射击,而后面涌上来的丢盔弃甲的守军,昏头昏脑中对前面守军开枪还击。很快,连山要塞乱打成了一气,乱成了一锅粥。“郭鬼子”抓住机会,对要塞前后进行夹攻,将连山要塞一锅端了。
天亮了,战斗基本结束了。披着军大衣的郭松龄,从他所站的皂篱山最高处,举起手中的高倍望远镜望下去。出现在他镜头中的景像让他差点笑出声来。
被皂篱要塞切断的铁路线上,大批溃败的奉军,铺天盖地,起码有一国、二万人,往寥寥几辆停在铁道线上的火车争相涌去。这几辆火车的车厢里已经塞满了兵,其塞满的程度,犹如是塞满了沙丁魚的罐头,严严实实,已经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缝隙。而车厢顶上也坐满了兵。这些火车很可怜、很勉强地起动了,因为大大超载,火车走得慢极了。从山下看去,就像一条条垂死的蛇在挣扎蠕动。
呜——!
呜——!
那几列火车喘着粗气,吭哧吭哧地沿着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钢轨,艰难地朝前挪动。铁道线两边,大批没能挤上车的奉军官兵,一边大声谩骂着上了车的官兵,不管不顾地朝车上涌,将上了车的官兵往下拽;而上了车的官兵又一个劲地将想涌上车来的官兵往下推、搡……极度的混乱中,有些被挤到车轮下的兵,被吭哧吭哧而坚强有力的车轮辗断了手或腿,哀叫声声中,血流遍地。大批无法逃生的官兵,因为愤怒,有人对车上的“兄弟”开枪了,车上的兄弟进行还击,这就又相互搁倒一些。侥幸挤上车去的奉军官兵,因为车厢内太挤,呼吸困难,你推我搡,往往上演武打。混乱中,被挤死踩死窒息而死的官兵很多。
而连山要塞主将、辅帅张作相等高级军官不在此例。看情况不对大势已去,他们昨晚上就脚板上擦清油——溜了。张作相及手下大将汲金纯、越止香、陈九锡等都有专车,他们比泥鳅还滑,溜得快极了。
四
1925年岁末,经一路征战,千辛万苦,死伤累累,郭松龄率部抵达巨流河。这是最后一道天险。如果郭军过了巨流河,奉天就指日可下了。张作霖拼了!他拉出全部家当,在河对面摆开决战架势。
在张作霖的作战室里,他像只暴跳的苍狼,用手指着壁上那幅硕大的军用地图上一个点——那是与葫芦岛隔海相望的、在他的地盘上辽宁营口,倒抽了一口凉气,对手下大将吴俊升等一班将佐谈虎色变地说:“这郭鬼子居然给我来这一出,亏他想得出!如果不是日本人及时出手,拦截了郭鬼子,让他们上岸对我们发动突袭,保不定我们就完了……”张作霖这里说的是,郭松龄一边在巨流河那边摆出决战架势,吸引奉军注意,另一边私下派出一支约5000人的精锐突击部队,在一个晚上从葫芦岛乘船出海,企望到营口登陆,从背后迂回给他一个侧击!郭部刚出海,遭到日军一批军舰截击被堵了回去,双方也没有开火。日军帮了他的大忙。事后,关东军司令部将这事并有关郭部的多个情报一并通知了他。
吴俊升点点头,他提醒大帅:“日本鬼子是不会白帮忙的,他们马上就会登门要债。”大帅手下另一大将,第九军军长,有“智多星”之称的韩麟春,想得更深些。他认为,日本鬼子这一着,显然是做给我们看的。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决定我们双方的命运;他们可以帮我们,也可以帮“郭鬼子”。问题是谁出得起价!
少帅张学良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反驳韩麟春:“这点,你就不了解郭松龄了。这个人向来讨厌日本人,他曾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过,要我设法说服大帅,联系关内关外所有同仁、力量,把日本人赶出东北!”看大帅闻此言神色有点赧然,少帅没有把话说下去。
真是说鬼鬼到。
这时副官张章进来报告:“满铁事务所所长龟田,有要事求见大帅。”
“要账的来了!”张学良、吴俊升、韩麟春都这样说。
“那你们先回避一下吧!”大帅说:“我要看这个家伙有些啥子名堂,他要对我说些什么。”
大帅从作战室移尊隔壁客厅,吩咐小张副官带龟田进来。
奉天满铁事务所,名义上是日本人设在奉天管理满州(东北)铁路事务的专职机构,其实远不止于此,这是个神通广大、通天达地的特务机构。事务所所长龟田是一个大特务,也是一个东北通。
龟田进来了。日本人的虚礼是很多的,一进门,就将礼帽拿在手中,对大帅鞠躬问好。这是个五十来岁的日本人。虚胖、矮个、眼镜、秃头,穿一身黑色西装,脚蹬一双擦得漆黑锃亮的黑皮鞋,嘴上护一绺日本招牌式的仁丹胡,右手腕上,挂一根拐棍。表面上文质彬彬,客客气气,俨然一绅士,但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他那副眼镜后小眼睛中的眼神、相当诡谲敏锐凶狠。
大帅落坐在当中大沙发上,手一指,示意客人坐。龟田隔玻晶茶几坐在大帅对面的沙发上,将拐往边上一靠,摘下头上的博士帽,身边一放。谈判的架势摆起了。
弁兵上来,给客人上了茶点,又退了出去。
龟田端刀直入地问大帅:“郭鬼子部精锐昨晚趁夜幕掩护,乘船出海,欲迂回侧击奉军,为我海军拦截,阴谋未逞。不然,大帅的麻烦大了。”龟田慢条斯理说时,敏锐阴蛰的目光,透过眼镜、在大帅显得清白憔悴的瘦脸上,己扫了几个来回。
“另外,关东军情报部门给大帅提供的相应几个情报,想来大帅都知道了?”
“是。”张作霖淡淡地笑笑,说:“对关东军的帮助,深表谢意。”
真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龟田笑扯扯地说:“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大帅一句,此次决战,大帅有几分胜算?”开始步步深入、紧逼。
张作霖略为沉吟,客观地说:“胜负一半对一半。”
“大帅过于乐观了吧?”龟田阴险地一笑,掰起指头算了一笔账:郭松龄现手中有五个军,约7万余人,仅人数上而言,是决战奉军的一半。但就其部队装备配置,战斗经验、战斗素养相较,大帅的部队差郭军很远。另外,郭军乘胜而来,气势很盛,且奉天遥遥在望,离郭军终极目标只有一步之遥。加之郭松龄给他的部下许多盅惑、许多许愿,决战中,郭军肯定拼死相争……如此综合一算,大帅胜算不多。对日本人所说,张作霖心中承认是实。既然日本人是上门谈生意的,那就不如摊开了说。
“阁下是手眼通天的人。”张作霖直截了当问龟田:“你是受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所托来的吧?”
“是,又不是。”来人傲慢地用手托了托眼镜。
“怎讲?”
“我不仅代表关东军司令部,而且代表陆军省来的。”
“好!”张作霖说:“那我们就在月亮坝下耍关刀——明砍。说吧,你们可以给我提供何等样的帮助?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痛快!”龟田将手一拍,随即一一保证、并明细开价:
一、我方可以确保郭军不从海上偷渡迂回闪击。
二、我方可以确保郭军不使用南满铁路继续北上。
另外有二:
1、给奉军每个军派出多名军事顾问。
2、给你方提供重炮200门,炮弹10余发……
总之,我关东军可以保证大帅在巨流河大战中获胜;进而消来郭军。如果需要,必要时,日军可以直接参战。
日方需要回报的,大端有二:
一、承认日本人有在满洲全境的土地商住权和居住权。
二、希贵方同意日方在满洲东边道、洮昌道等满洲各重要城市开设领事馆。
龟田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将这些背书似的一一说完之后,唰地一声,将带在身边的黑色三倒捌小提包拉链一拉,拿出打印好的条约,一式两份。站起身来,双手捧给张作霖,请大帅过目,签名。然后,大帅留下一份,他拿走一份。张作霖接过一看,条约是用雪白A4道林纸打印好的,中日文对照。一式两份条约上,关东军司令部已经盖好大红公章,那大红公章,很有点触目惊心,就像是泼洒的一滩鲜血。
“狗日的日本鬼子!”张作霖在心中暗骂。对他而言,事情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将这打印好的条约接过手中,细细看了看,感到沉重,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不依龟田所说,不答应日本人提出的条件,不在这个条约上签名行吗?不行、断断不行。稍微踌踌,“胡子”出身的大帅心中有了好主意,他在这两份条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留下一份,给了龟田一份。龟田万分珍惜地收起来,这就站起来,适时有礼地向大帅鞠躬,告辞。临别,心满意足的龟田再三向大帅保证;并对大帅的“慷慨”表示感谢。
龟田刚走,隔壁屋子里的少帅张学良、吴俊升、韩麟春以及随后赶来的王永江走了过来。大帅给他们说了他同龟田谈话内容,并将他同龟草签的条约给他们看了。
“哎呀,大帅!”王永江很着急,满脸义愤,指着条约说:“‘承认日本人有满洲全境的土地商住权和居住权’,这岂不是变相承认日本人对我东北的长期占领!”王永江对条约字斟句酌,一一念了出来;张学良、吴俊升、韩麟春面面相觑,又惊又愣。
“此一时彼一时。”不意大帅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似乎要把他对日本人的轻蔑、捉弄之意全部倾泻出来。笑够了,他将拿在手上的“条约”抖抖说:“在咱老子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张纸,一张一钱不值的废纸!只要日本人帮我渡过了这道难关,以后老子统统不认。”大家一愣,随即明白了大帅意思,大笑不止;王永江、吴俊升、韩麟春将大指拇一比,佩服万分地对张作霖说:“大帅,真有你的。”
最了解郭松龄的,果然是少帅张学良。在龟田找上张作霖门之前,总想两面吃糖,总想菜刀打豆腐——两面光生的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就派了一个叫浦权的大佐上门找郭松龄谈判。郭松龄会说日语,但他不说,这是保持民族尊严,而是让麾下中校参谋,精通日语的盛世才当翻译。盛世才,字晋庸,原名振甲,又字德三,辽宁开原人。别看他当时是个当时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后来可了不得,先后作过国民政府国防部上将参议,中华民国陆军上将……特别是,当他作“新疆王”时,在国共两党之间翻来覆去,1949年解放前夕,下令杀害了毛汉泽东的胞弟,蓍名的毛泽民等共产党人——这是事话。盛世才也是毕业于日本东京士官学校。
郭将军高坐其上,戎装笔挺,很威严。盛成才坐在旁边担任翻译兼记录。浦权大佐是个典型的大和民族子孙,也是典型的日本职业军人,40来岁,矮而墩实个子。黄憔憔的寡骨脸上戴一副黑边眼镜,唇上护一绺仁丹胡,呈X形的腿上穿一双黑皮靴,腰带上挎一把几乎着地的日本军刀。
郭将军示意来人坐,有话直说,说时一笑,很讽刺也很有火气地说:“我们中国有句话叫两军相争,不斩来使。”盛世才开始翻译,其实这些日本人都是中国通,东北通,中国话他们完全听得懂。这里,郭将军话中的本意是,你这样的日本人,我真想斩了你。
“哈依!”浦权大佐机械地喊操似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弹簧地弹起,上前两步,将一封标有关东军司令部字样的大信封递给郭松龄,看郭将军接在手中,浦权大佐机械地退后两步,坐在郭将军指定的那只四四方方的矮凳上,像是在受审。
郭松龄接过看了。是一份日本田中内阁就日本关东军军部月来就张作霖的奉军与郭松龄的东北国民军的交战情况及巨流河决战的展望。指出若两军决战,奉军很可能战败。而如果日本关东军出面,受帮助的一方必胜,反之,必败。内阁的批复很原则很简炼很诡,意味深长,要关东军司令部“相机行事!”意思是再明确不过了。郭松龄看完后,把信函摔在桌上,调头对盛世才说:“你问他,‘相机行事’是什么意思?”不等盛世才用日语翻译,浦权大佐已经急了,他将握在手中的日本军刀在地上一拄,用一口流利的中国东北话说:“郭将军之所以一路所向披靡,请不要忘了,是我们日本人的南满铁路帮了你的大忙。而且,现在郭将军的指挥车也还骑在这条铁路上。”
一丝不屑的冷笑,挂在郭将军有棱有角的脸上,他对来人说:“你有话直说!”
“金复海盖!”这是一句日语。也许关东军代表浦权大佐知道郭松龄不好说话,怕明说出来遭到郭松龄拒绝,这就转山转水地、遮遮掩掩用日文来表述。日本人要郭松龄将“金复海盖”给他们,这样,他们就可以帮助郭松龄。郭松龄当然懂,日语的“金复海盖”,就是指我国的辽东半岛。
“你们的意思是!”郭松龄很气愤地说:“你们日本关东军给我提供帮助,帮助我打败张作霖,来换取我用整个辽东半岛回报?”
“是的!”日本关东军全权代表直言不讳。
“休想!”郭将军将桌子一拍站起,指着矮了他半截的日本关东军全权代双浦权教训:“你们打错了算盘,看错了人!我郭松龄之所以起兵讨伐张作霖,主要就是因为他丧权辱国……我军将士,之所以跟着我郭松龄讨伐张作霖,根本的原因正在于此。”
“这是郭将军最后的意思吗?”浦权大佐,像一条被刺激了的眼镜蛇,一下昂起头,看定郭将军,龇牙咧嘴;他发出了最后通牒:“既然如此,我代表关东军司令部,首先向你郑重宣布,即日起,南满铁路禁止你的部队使用。这条铁路,是日本国满铁事务所同张作霖大帅取得谅解后修建的。”停了停,他看郭松龄没有吭声,以为打中了郭松龄要害,谈判有门,深说下去:“郭将军没有骑兵,缺少汽车,在满洲大平原上作战,你依靠的完全是这条铁路。试想一下,你的部队如果离开了我们这条铁路,就完全失去了机动能力。最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郭将军不会不清楚吧?况且,非此即彼。郭将军不需要我们帮助,难道张大帅就不需要吗!”
“我们中国人之间的事,我们东北人之间的事,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要你们日本人来插手!”郭松龄说时,果断地将手一挥,他将日本关东军全权代表浦权大佐赶了出去。
巨流河决战的胜负,还没有开始,其实就决定了。
五
巨流河决战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是一场还没有开始就知道了结果的战争。对郭松龄和他众多的将士而言,这是一场为正义、为理想进行的献身之战、悲壮之战。
决战首先从炮战开始。
那些天,巨流河两岸炮声隆隆,从早到晚,经久不息,把天地都打红了。把黑夜打成了白天,把白天打成了一炉血红的融化了的炽热钢水。日本人为奉军提供的直径八英寸的大炮弹,带着可怕的啸声,从巨流河那边排山倒海般一个劲向巨流河这边的郭军阵地倾泻。这样,一边是底气十足的疯狂倾泻,一边是绵软无力的、越来越稀疏的还击。奉军的空军也出动了。那些在空中飞得慢腾腾的、老式的双翅膀黄色飞机,可以从天下往地下投弹……在实际战争中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在那个时代,飞机在中国是稀罕物儿。在地方军事集团中,不要说用飞机作战,看到过飞机的,都没有几个人。因此,奉军每天有不多几架飞机参战,大模大样、耀武扬威地在天上飞,本身就是对参战奉军的极大鼓舞,是对郭军士气极大的打击、威摄。
奉军天上地下交相配合,打的是一场优势占尽的立体化战争。在奉军绞杀式的强大炮火打击下,郭军不得不往后退缩、收缩。奉军突破了郭军防线,大批骑兵过来了,机械化部队过来了……过了河的奉军大部队骑兵,对没有骑兵,完全没有机动能力的郭军造成了致命威胁。
那些天,从早到晚,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厮杀场景重复出现,相当惨烈悲壮。东北大平原上,随着“冲啊!”、“杀啊!”打雷似的喊杀声从天边滚来。大队奉军骑兵出现了。蹄声嗒嗒,像是擂起了千百面沉重的战鼓。千百匹战马组成的方队,像快速移动的钢铁长城,带着森然杀气,闪电般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倏忽而致。千百个粗喉咙里猛然迸发而出的喊杀声是可怕的。千百把雪亮的战刀举起、落下间,必然是经不起冲击而又坚守阵地的郭军官兵的惨叫声声,残肢断臂就像森林中被快刀猛然一阵削劈,纷纷坠地的飘飘树枝。有意志不坚定的郭军官兵,在这种冲击下溃逃、溃败,还有投降。
最后时期,宁死不屈的郭松龄,将他所剩不多的精锐部队集中到两点坚持、坚守。一是他的司令部所在地新民镇;二是白旗堡——这是郭军最后的仓库重地。
郭松龄是完全可以逃生的,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肯后退,只要他肯退到关里去。西北王冯玉祥明确表示,欢迎他去。同样欢迎他去的,还有阎锡山,还有吴佩孚等等。然而,他一概拒绝,他决不后退,只能前进,哪怕战死,他是不成功则成仁。他曾经多次劝导妻子韩淑秀离他而去,韩淑秀坚决拒绝,要与他同生共死。
这天一早,最后惨烈的决战,从白旗堡开始。
茫茫雪原上,白旗堡一带居民早就逃光了。白旗堡人去房空,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寥落的白旗堡前面,原先有一片杨森林。为了保持视野开阔,便于阻击、打击奉军。白旗堡守军团长王先命令部下将这片树林全部烧毁。王团在白旗堡之前构筑的阵地坚固,且有纵深。里面战壕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多个暗堡交相分布,轻重机器配置到位,整整一个加强团,足有上千名官兵作好了战斗准备。
天刚放亮。前方青灰色的地平线上,突然刮风一样,刮来了奉军大部队骑兵。王团长从暗堡里举起望远镜看出去,不由暗暗吃惊。冲来的奉军骑兵,足足有一个师。这个师的骑兵,在进到白旗堡几里远外,在王团火力打击点外停止前进,开始整队。这是一个炮兵集中打击骑兵的最好机会。王团长立刻要通了司令部郭松龄的电话,同郭司令通了电话。听得出来,郭司令根本没有休息,他说话的声音瘖哑、干涩。听完王团长的报告,郭司令说,好吧,我立刻尽可能为你提供炮火,让炮兵支援你们。现在,请你报敌人的远近,射击参数。
这些,本该是作战参谋的事,哪要一个总司令来完成,可見郭司令事无巨细,可見司令部人手很紧,已不成建制。
随后,新民镇方向的多门大炮,开始对逼近白旗堡的奉军骑兵进行炮击。
排排呼啸的炮弹,像道道红色的闪电,从白旗堡上空掠过,猛烈地在奉军骑兵部队中爆炸开来,让这些骑兵部队跳起了奇怪的舞蹈。在一阵人仰马翻中,在阵阵腾起的浓烟烈火中,多匹战马完全不听指挥、不受控制,它们扬起四蹄,驮着身上的官兵,朝四面八方疯跑而去。敌人的建制乱了。
“打得好,再来,再打!”就在王团长高兴得握起拳头呼叫时,新民镇方向泼来的炮火支援,很快被随之而起的、从反方向来的、强大的奉军炮火覆盖、泼灭。奉军的炮火太为猛烈强大了,可谓铺天盖地。朝新民镇、朝白旗堡暴风骤雨般泼洒而来的炮火,用的那些大口径、杀伤力强大的大炮、炮弹都是日本关东军的。这时,守军王团长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大炮本身就是日本关东军打的,关东军已经局部秘密参战了。排山倒海的重炮,不仅打哑了为白旗堡提供炮火支援的新民镇炮兵,而且覆盖了白旗堡。白旗堡防线被打乱了、打砸了、打残了,部队伤亡惨重。这时,恢复了建制的奉军骑兵大部队,对白旗堡开始集团冲锋。
“杀——!”蹄声阵阵中,连大地都在颤抖。雪原上,席卷而上的骑兵,个个手上都举着雪亮的马刀,喊杀连天,气势惊人。
王团长下达了全团全力阻击的命令。
这时多架参战飞机出现在白旗堡上空,不是奉军那种老式飞机,而是日军飞机。一架架标有红膏药旗的轰炸机、战斗机开始向地面上俯冲、投弹、扫射。到处都在燃烧、到处都在呐喊、到处都在喊杀、都处都在响着枪声、炮声……这会儿不仅是白旗堡,在郭军防守的纵横百里之内,郭军在全线遭受奉军日军双重的搅杀、蹂躏。
势单力薄的王团官兵防守的白旗堡阵地被敌炸烂、撕开、撕裂了。最后时刻,王团长抓起电话机,希图向在新民镇的郭司令报告。“喂喂!”可是回答王团长的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电话线断了。
王团长身边弁兵已经被打死。在冲上来的奉军喊出“缴枪不杀”“弟兄们不要再给郭鬼子当炮灰”声中,王团长跳出战壕,拔出手枪,他要亲自战斗了。他与游魂似冲来的一名敌骑迎面相撞。这名骑兵很年轻,骑在红马上,一手挽着马缰,一只手将马刀高高举起,威胁王团长放下枪投降。王团长出枪要打之时,这年轻骑兵将手中马缰一放,双腿一夹,高大的红色战马一下冲过来,将王团长迎头一撞;就在王团长倒地之时,那兵将手中马刀高高举起,呼地一声劈下来,马刀像一道雪白的闪电,在王团长右肩上一点。王团长惨叫一声,身子微微一抖,雪亮的马刀,从王团长的右肩进,左肋出。团长半个身子斜飘起来,然后倒地,血溅如雨……
白旗堡丢失。
这天黄昏时分,郭松龄的司令部所在地新民镇也到了最后时分。郭军还在作最后抵抗。尚未打哑的大炮,更多的是机枪、步枪零零星星地对进攻的奉军拼命阻击。新民镇内已经在进行巷战。残垣断壁间,到处是持枪跃进射击的郭军官兵身影。到处都在呐喊、到处都在战斗、都处都在响枪炮、到处都是尸体。辎重车和炮车纠缠到了一起,加重了纠乱的程度。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惊马,践踏在受伤者身上……有些司令部的文职人员吓懵了、吓昏了,没来由地乱窜乱跑。好些士兵和军官在互相寻找。更多的是一些勇敢的伤员,靠在断壁残垣上,一面流血,一面在寻找着攻进来的敌人射击。有的郭军卧倒在雪地上,把枪放在马车或车轮上向敌人射击。眼前是不断升起的浓烟烈火。大炮的轰轰声和间杂其间的机重机枪发出的咯咯的或阴沉或清脆的枭叫声淹没了一切。肉搏战已经在镇上展开,刺刀和刺刀交刺对杀发出可怕的吭嚓吭嚓锐响……
夜来了。郭松龄最后把他的警卫团也用出去了。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郭松龄要妻子韩淑秀通知司令部里所有人,马上要撤离。愿意跟他郭松龄走的人走,不愿意跟的随意。最后时刻,在残破的司令部里,郭松龄给他几个尚在指挥部队、坚持战斗的军长分别打去电话。电话中,他说,为了尽可能保全弟兄们的生命,他即刻宣布下野;为了不再作无谓牺牲,他让几个军长不再抵抗;要他们事后,把所有责任推到他郭松龄身上……
几个军长表示遵命,唯有魏益三不从。魏军长说他要率部队连夜寻求突围,把部队拉到关内去,去寻求冯玉祥的支持,待机东山再起,为郭司令报仇,完成郭司令遗愿。他要郭司令放心。电话中,他们互道珍重。从不流泪的郭松龄流泪了。“保重,益三兄,来生再见!”郭松龄说完这句话,轰地一声,电话线被炸断了。
魏益三果然说到做到。过后,他先是倒向冯玉祥,最后倒向国民革命军,任过国民革命军第30军军长,参加过抗日战争……1949年12月在昆明起义,站到人民阵营,1964年1月26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0。
妻子韩淑秀一脚跨了进来,她已经换了装。她窄衣箭袖,一头短发,一身精干。她腰上扎根宽宽的军用皮带,别支可尔提小手机,红朴朴的脸上,有一双寒星似的眼睛,英姿飒爽。她身上没有半点沮丧、胆怯,有的是能有幸能跟着丈夫赴汤蹈火,杀身取义的一腔豪情豪壮。
“茂宸!”韩淑秀对丈夫说:“坚持跟我们走的人,除了卫队中的兄弟,还有一些别的兄弟,共200多人。坚持跟我们走的,还有铙汉祥、林汉民两位老人,你看怎么办?。”
郭松龄似乎犹豫了一下。韩淑秀知道丈夫的担心,两位老人都骑不来马,纵然他们留下,奉军也不会把他们怎么的。而带上两位老人,务必增加突围的难度。
郭松龄不忍心丢下两个坚持跟他们走的老人,让他们留下这话,他说不出口。
韩淑秀建议丈夫,把200来人的突击队,再分为两个小队,他们夫妻各带一队趁夜突围。这样目标小一些,也让敌人分不清虚实。为了增加了丈夫突围成功的可能性,她坚持,她带两位老人突围。看丈夫似有不忍,韩淑秀坚毅地把手一挥,对丈夫下了命令:“就这样定了。茂宸!我们赶快分头行动吧!”郭松龄韩淑秀各自带着自己的小队,融入了黑夜。郭松龄带的大都是精干战斗人员,韩淑秀带的大都是老弱病残。很明显,韩淑秀将突围的希望留给了丈夫。郭松龄给妻子约定的会面地点是,百里地外的高台子。
坚持抵抗、坚强抵抗的新民镇,是第二天天亮时分才被奉军最后攻克。
郭松龄韩淑秀的突围,双双失败。韩淑秀这一路,走了不远就被奉军发现、拦截了下来。还算精干的郭松龄一路100余人,过了奉军布下的三层封锁网中的一层、二层,过第三层时,天亮了,他们被发现了,包围了。经过一场短兵相接的激战,郭松龄的卫士全部牺牲,郭松龄被俘。
不是冤家不对头。拿获他们夫妇的是杨宇霆。杨宇霆担心夜长梦多,竟假传大帅张作霖指示,将郭松龄韩淑秀夫妇地就枪决。
天边刚刚露出一抹血红的朝霞。刑场上,大块头杨宇霆喝令五花大绑的郭松龄韩淑秀夫妇跪倒。他们岂能下跪!他们对杨宇霆怒目而视,大骂不止、骂杨宇霆是个奸臣、小人,骂杨宇霆不得好死。
杨宇霆对郭松龄冷笑道:“你郭松龄英雄了一辈子,同我杨宇霆斗争了一辈子。怎么样,最后还是落到了我杨宇霆手里。不过,你只要说几句软话,我可以放过你妻子。”
“呸!”怒不可遏的韩淑秀冲上去,吐了杨宇霆一泡咬破了嘴唇带血的口水。她大骂杨宇霆是天下少有的无耻小人。她扬起一副剑眉,星眼圆睁,骄傲地说:“我能跟茂辰去死,是我的光荣、我的幸福。我死而无憾。我敢肯定你这个小人不得好死!”
“那我就成全你们夫妻吧!”杨宇霆转过身去,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手绢,将韩淑秀吐在他那张方脸上带血的唾沫擦去,然后手一挥,生气地对行刑队长说:“还不动手,等待何时!”
行刑队的枪声响了。郭松龄韩淑秀夫妇双双扑倒在东北的大地上。他们坚持不跪,是站住死的。他们的朝向和扑倒的方向,都是北方,那是向着他们的老家、东北方向。刽子手用的枪,是日本人提供的三八大盖枪。“嘎——砰!”枪声响起,前抑后扬,枪声呴得残忍而嚣张。这一天是1925年12月24日,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分,距郭松龄11月23日在河北滦县起兵一个月多一天。
张作霖对郭松龄恨之入骨。因此,他对杨宇霆先斩后奏并未追究。张作霖下令,将郭松龄韩淑秀夫妇暴尸三日。三天后,才有人来收敛他们的尸骨下葬。对于被郭松龄杀害的奉军大将姜登选,张作霖拨专款,派杨宇霆经办,在奉天南门外风雨台选址,为姜登选修建了一座很堂皇的姜公祠。姜公祠建成后,张作霖又率一帮大员前去祭祠。两相对比,张作霖的爱恨情仇,何等鲜明。
郭松龄韩淑秀夫妇一语成谶。仅仅四年后,不可一世的杨宇霆就被少帅张学良正法、枪毙。 老帅与少帅:张作霖与张学良全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