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善于攀缘的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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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光绪三十年(1904)二月,长期在中国东北盘踞、相互争夺的日俄两强大打出手,在中国的土地上打开了日俄战争。
一开始,这场战争呈现胶着状态,日俄两强在辽西一线展开拉锯战,当地巨匪金寿山、冯德麟、杜立三都是日俄双方竭力拉拢争取的对象,而这几个巨匪支持哪一方,也都旗帜互鲜明。带兵驻扎在这一带的清军管带张作霖,又有不同。他像一条善于钻营的游蛇,表面上奉命中立,实际上却在一边暗暗窥测方向,期望找到上爬,发展自己势力的好机会。
战争初期,张作霖看来,俄军势力大些,他就一株墙头草,倒向俄方,而他的倒又不是明确的,而是暗中秘密向俄军提供一些情报、粮草,换取俄军的枪械钱财和好感。可是不久,战争的天平向日本人倾斜,有奶便是娘,张作霖这就转变态度,倒向了日军。他掩护过日本间谍、向日军递给送情报……尽管当时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清廷小军官,但他以他的精明、潜力,很快引起了敏感的日本关东军注意。
随着日本人取得的战争优势,张作霖倒向日本人的立场也开始明朗,双方关系日渐密切,日本关东军方面给张作霖相应的回报。
一年后,日俄战争以日本胜利而结束。就像赌场上的一场豪赌,有赌博基因的张作霖这一把大赌赌赢了,左右逢源的他,实力得到快速提升。1905年,张作霖虽然还是名义上的一个清军统领,但已经不一般了,他的部队由过去一个营扩展到了三个营、次年,膨胀为五个营;而且他的部队远较一般清军装备好,战斗力强。
这时的张作霖,就像一根坚韧成熟、攀援到相当的高度的青藤。身处辽西的他,高高地探出头来,越过原有的攀援物,朝东三省的政治军事经济中心点奉天看去,他这一次看中了朝廷新派来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
赵尔巽是清末朝廷干吏,不仅深受朝廷信任、器重,而且是个文人,很有学问,身上有种文人的酸气,清高而傲慢。张作霖知道,要攀上赵尔巽这棵大树不容易,得一步步来。他分成两步走,先将赵尔巽的红人,离他很近的顶头上司——新任总办张锡銮攀定。
这是个东北初夏的夜晚,夜已深了,这是非常好睡的时间。然而,张作霖却毫无睡意,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想着心事。明天,张总办要来他的驻地巡视阅兵,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巴结上司往上爬的绝好机会。该怎样下手呢?跳荡的烛光下,时年32岁的张管带看起来成熟了许多,胖了些。穿一件薄薄的玄色缎面长袍,外罩一领金线描边坎肩的他,现在不仅有了一定的权,还很有钱,但他仍然崇尚节俭。在他这间虽然宽敞但简洁的卧室里,仅一桌一炕几把黑漆太师椅而已,可插四只蜡烛的莲花形烛台上,只点插了一只大红蜡烛,屋里光线有些黯淡。张作霖踱到窗前突然站住,凝神沉思,身姿挺直。黯淡的烛光中,他的身姿在地板上拖得长长的,整个看去,他不像个职业军人,倒像个读书人在夜深人静中构想什么华章妙文。
张锡銮出现在他思想的屏幕上:年近花甲的张总办是有些来历的。很受赵尔巽器重的张锡銮、出生于浙江钱塘江畔,文韬武略,走南闯北,仕途也顺:1875年任通州凤凰厅候补道,1894年升任东边道训练新军,次年率军在宽甸一带同寻衅的日军作战取得小胜。突然他灵机一动,张总办就像他一样有个嗜好:爱马,特别爱战马、好战马。
我何不投其所好,送张大人一匹战马、好马,以此向他靠近呢!思想上一旦开窍,其间送马的过程、种种细节,紧接着就了然于胸、成竹在胸了。他是兽医出生、爱马、懂马,恰好日前他派人去口外买了几匹好马,其中一匹堪称良骥,送这匹良骥给张大人,肯定成。
这是一个清亮的早晨。在红日初升,万道霞光中,知府曾韫陪着新任总办张锡銮、亦步亦趋上了离地两尺高的检阅台、检示张作霖的部队。
“敬礼!”台下,早就带着部队而来列队恭候大人检阅的张作霖大步迎上前去,唰地一声从刀鞘里抽出刀来,向总办大人行了一个漂亮的劈刀礼,拉长嗓子一声:“请大人检示!”
身穿仙鹤图案官服、头戴标有二品顶戴官衔的伞形红缨帽的总办大人很俨然地往台上当中一站,相当矜持地摸摸颏下那把山羊胡,眯缝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台下待检的张部官兵。
五营官兵500余人,分别在张作相、张景惠、汤玉麟等军官带领下排成五个整齐的方队,官兵服装齐整。虽然一色清军打扮,前胸后背不是背个“兵”字,就是背个“勇”字,头后拖一根大辫子,但却是持一色现代化的九子钢枪。在朝阳的照耀下,钢枪的枪刺闪着寒光,张部看起来挺威风、挺有战斗力,决不同于一般的清军。总办大人心想,张部不会是银样腊枪头吧?这就对陪站在身后的知府曾韫转过头去,示意开始。曾韫知府上前一步,要张作霖得令,阅兵开始。
张作霖说声得令,转过身来,面向部队将手中小旗一挥。嚓嚓嚓,五个方队依次而来,官兵们迈着方步经过检阅台时,领队走在前面的军官,将胸一挺,大喊一声“敬礼!”兵们调过头看着台上的张大人,一边迈着整齐的步伐经过阅兵台,一边将手中钢枪嚓地一举,向台上的总办大人行持枪礼。
阅兵式之后,部队表演了多种带有实战性质的节目。在张作霖的有序调度下,五个方队轮番表现对抭、劈刺、擒拿等等,看得总办大人眉活眼笑。之后,总办大人对附在身边的曾知府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曾知府这就上前,大声传达总办大人命令:“收兵!”
兵也收得好。统领张作霖得令后,将手中小旗一挥,五营官兵哗地一下收拢来,站得巴巴式式。张作霖这又迈着鹅步,抬步走到台前,面对总办大人,啪地一声叩响马靴,银光一闪间,将手中指挥刀往上一举一劈,又行了一个漂亮的劈刀礼,然后挺胸收腹,大声道:“请总办大人训示。”
“好!”总办大人这才缓缓站起身来,龙骧虎步走到台前训示。陪坐在侧的曾知府赶紧站了起来,走了上去,站在总办大人身后。总办大人面带微笑,拖长声音对张部训示:张管带带兵有方。你们的兵是精兵,将是强将。朝廷对尔等期望有加……
持有尚方宝剑、大权在握的张锡銮总办大人当即宣布:升张作霖为右路五营管带,所部转为东北右路五营。表面上张作霖仍然是管带,但实际上升了级。
这个晚上,张作霖去参拜总办大人并谢恩。明灯灿灿中,总办大人给他赐坐,显示出少有的客气,但张作霖故意表现得受宠若惊,挺直胸脯,半边屁股坐起,半边屁股悬起,一副吓稀稀,洗耳恭听的样子。总办大人对他慰勉有加,无非说些要他精忠报国,为国尽力正当其时的套话。
过场之后,该是张作霖谢恩退场的时候了,然而他却借此机会开始上演好戏。
他很恭敬地弯腰说道:“大人这么多年为国转战南北,劳苦功高,转战沙场,不能没有一匹好马。然部下今早见大人骑的竟是一匹很普通的马,心中十分不忍、不安,部下想献一匹好马给大人。”这就正中他意。张锡銮素来爱好马,听张作霖这样一说,心中一喜,精神大震。他要张作霖重新坐下,将这事细细说来。张作霖又是吓稀稀的坐下,说属下平生唯一的嗜好就是爱马相马,属下兽医出生。最近倾其所有,派人去口外买了几匹好马,其中一匹简直就是《三国演义》中关云长坐下那匹日行三千,夜行八百的宝马——赤兔马之再生,属下将这匹宝马献给大人。
“有这样好的马吗?”张锡銮半信半疑。
“大人明天看了就知道了。”张作霖说:“我知道大人善骑,明天大人最好再骑一骑。”
“好吧!”张锡銮很高兴地答应了,张作霖临去,总办大人竟然破例地送了他两步。
第二天天气也来凑兴,一大早就出了大太阳。张作霖、曾知府陪着专门换上窄衣箭袖骑服的张锡銮骑马、去附近草原看马、骑马。总办大人带的卫队十来人,也都个个骑着马,有的在前,有的在后,跑前跑后,着意加强对总办大的人保护。
眼前忽地一亮,出现了一片绿色茵茵的大草原。蓝天白云下,一群群雪白的羊群在远处移动,像珍珠洒在草原上,他们似乎恍然间到了白云高绿草长,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蒙古大草原。
我们想把歌儿唱给你听
可惜被风吹得时隐时现
我们想把舞跳给你看
可惜被翻滚的绿草隔断
远远地,草原深处传来青年满蒙男女高吭宛转的对歌声,情歌声,因为草深,却又看不到人。而就在这时,右边地平线上,一群口外骏马闪电似地朝这边奔来。张作霖指着其中一匹骏马对张锡銮说:“大人请看,这就是部下要献给大人的火焰驹!”骑在马上的张锡銮手搭凉栅注意看去,那匹奔驰而来的马果真不凡!体态修长、马头如兔、双耳如笋,四蹄腾空,特别是,马颈上那一簇火红的棕毛随着汽流飘拂、翻卷,它简直本不是在跑,而是在飞、飞翔。
就在众人齐声喝彩间,泼刺刺,那匹火红的雄骏从张总办身边擦过时,身手不错的张锡銮,突地从他所骑的马背上腾起,骑到了火焰驹身上。他手中紧握缰绳,两腿一夹,雄骏一惊,驮着张锡銮,闪电般朝草原深处而去,张作霖等人紧跟而上。
不用说,张锡銮对这匹好马、宝马喜欢至极。当天晚上竟破天荒地置办了一桌酒席,宴请张管带张作霖,曾知府作陪。酒至半酣,话也投机,素有急智的张作霖乘机对张大人提出:“大人姓张,小人也姓张,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若大人不嫌弃,小人愿拜大人为义父,便于大人随时差遗。义父若有差遗,作霖即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好好好!”“行行行!”酒喝得满面酡颜,年近花甲的张锡銮借酒很高兴地应承了下来。他们这是相互利用,心照不宣。张作霖攀上了张锡銮这样一棵大树,就可以选择更坚强更葱郁的大树,比如朝东三省总督赵尔巽这棵大树攀去;而张作霖是个可资利用、势力看涨的得力的下属,有张作霖这样一个送上门来的义子,张锡銮何乐而不为,捡来收起就是。很会讨好的曾知府表示祝贺、庆贺。
张作霖这根目的性很强的、很会攀缘的柔韧青藤,攀上了张锡銮。他岂能满足,翘起头来,寻找机会,待好风送好力,送我上云端。他把目光瞄准了东三省总督赵尔巽。
二
忽忽间到了清光绪三十三(1907)年。这时,统治中国二百七十余年,腐朽没落透顶的清廷,在时代风雨冲击下,就像一座虽然上面雕龙刻凤,下面基脚已然完全松塌的宫殿,全面崩溃的吱吱声已经清晰可闻。而清廷仍在垂死挣扎。年初走马换将,将文人出生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召回京师,遗职由强硬人物、袁世凯麾下号称北洋(军阀)三虎、北洋三杰之一的徐世昌接任。
奉天总督府内。上任伊始、个子瘦高,似乎铁钉子都咬得断的徐总督,着一袭黑色绸缎长袍,外罩一领团花马褂,在他的书房中凝然不动,用他阴蛰的目光,在张挂在堂上那张20万之一的中国地图最北端的鸡冠状的东三省上梭巡。
从地图上看,东北三省匪患猖獗,大匪小匪多如牛毛,他们割地自踞,挑战朝廷,俨如遍布东北大地上的多个脓疱,不治不行,这是心腹大患,得赶快治,然而该从何处下手呢?徐总督阴蛰的目光停在辽西一个点上不动了。那是有“辽西王”之称的巨匪杜立三的地盘。他对这个人有过下细研究,这时,杜立三恍然眼前。
杜立三,辽宁辽中人,拉杆子起家,瘦脸尖头,是个很精干的中年人,为人阴险歹毒、手段残忍。占山为王、多立关卡,随意派款征粮,肆意妄为,作恶多端。他手上拥有一支数千人的装备不错的土匪队伍,老巢设在地势极为险要的山高林密、易守难攻的三界沟,辽西一霸,他对辽西百姓敲骨吸髄。纵然是天干地涝,百姓庄稼歉收饿肚子,他要百姓对他的缴纳也不能少一粟一粒,为害四方。过去官军也曾对他有过多次征讨,却全都是铩羽而归。
杜立三阴险狡诈,手段残忍,杀人如麻,收拾起他的对手,无论官军还是同类都很有一套。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年前杀害对手栾佐廷。
栾佐廷也不是一个一般的简单人,他是辽西小商房区一个有钱有势的大地主,人称栾七爷,很有声望,家大业大,同当地官军又有勾扯。在一般土匪眼中,栾七爷绝难下手。不说多了,只说栾七爷的栾家庄,就如同《水浒传》武装到牙齿的祝家庄很难打进去。栾家庄寨墙高厚,团丁众多、训练有素,一呼百诺。也曾有附近土匪垂涎栾家庄富庶,去打过,都如飞蛾扑火,有去无回。杜立三知道栾七爷厉害,本不想去招惹他,栾佐廷却找上了门。栾佐廷借力打力,他家附近大石桥驻有一队俄军,人不多,一个小队,可俄军个个牛高马大,训练有素,武器好。俄军用的是转盘冲锋枪,一般中国军人连见都没有见过,打起仗来形同机枪,扇面形的火力展开,触者非死即伤,威力强大。
栾七爷为让这支俄军为他所用,费尽心思。栾七爷深知这批“老毛子”有两个嗜好:喜欢烈酒和女人,设法尽量满足他们。栾七爷舍得下功夫,这支俄军终于为他所用,这支俄军在一个清晨,对杜立三进行了偷袭。
结果可想而知。在疯了似的“老毛子”们狂风暴雨的火力打击下,杜立三那些土匪,被打得鸡飞狗跳,四顾逃命。杜立三如果不是跑得快,周围有几个颇命兄弟掩护也就没了命。
巨匪杜立三决定对栾七爷报复。但他的报复走的是一条曲线:他首先利当地人民对这支估吃霸赊,强奸妇女的小队俄军痛恨、买通了当地人给他通风报信,随时掌握俄军动静。瞅准“老毛子”们过一个什么洋节,在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的晚上,准备得很充分的杜立三率部下山,将这股俄军一锅端了。这就在客观上,为深受“老毛子”们为害的当地人报了仇雪了恨,解了套。老百姓是很容易满足的。当地人敲锣打鼓上门,为杜立三送了道匾,黑漆匾面上镌刻“包打洋人杜立三”七个金字。
失去了俄军的保护,栾佐廷立刻感受到了来自杜立三的现实威胁。不过,自作聪明的栾七爷以为俄军偷袭杜立三,他和他的栾家班人马都没有出动,没有出头露面,杜立三不知他是主谋,心存侥幸。他派能言善辩的老管家上山给杜立三送去礼物,名为祝贺杜大王为民除害,其真实目的是,探探杜立三对他栾佐廷的态度。
“栾七爷敬我一尺,我敬栾七爷一丈。”情况远远好于预想,据老管家回来报,杜大王在对栾七爷的深情厚谊表示感谢的同时,显示出巴结,请老管家带话给栾七爷:“如果栾七爷不嬚弃我杜立三,我想同七爷结拜兄弟。”
深受栾七爷信任器重,也能主些事的老管家素有急智,他见风使舵,立即将杜立三的要求答应下来。他巴掌两拍,说:“好得很、好得很,这也正是我家七爷求之不得的好事、美事。”并当下同杜立三定了上门结拜时间。
栾七爷听了老管家的报告,犹如吃了颗定心汤圆,完全放松了警惕,他等着杜立三上门。
大年初八,按照约定,杜立三下山来了。老管家闻讯,立刻迎出大门。杜立三是单人匹马而来,他翻身下马后,一边问栾七爷好,一边指着马鞍上挂的一只野猪说:“这是我刚从山上打来的野味,送给栾七爷尝尝新、品品鲜。”
“杜爷请稍候。”笑容可掬的老管家对山上来人点点头,说:“我这就去通报!”说时吩咐大门口两个持枪团丁中的一个,“把杜爷的马牵去喂点好料”这就颠颠进去报告。
栾七爷从管家口中得知这个情况,专门问管家,杜立三来,除了没有带人,他带没有带枪?
“没有。”自作聪明的老管家说:“人家杜立三是专门下山来给七爷通好结拜,岂能带枪!没有带枪。”
“那好!”栾七爷这就完全放心了,他要管家出去将杜爷带到三进院,说:“我在三进院的客厅迎候他。”
当穿一身簇新黑色长袍马褂,头戴一顶癞皮帽子的栾七爷,刚刚在他古色古香的三进大院中的中式客厅坐定,老管家颠颠地带着杜立三进了第三道院。
栾七爷很俨然地从他刚刚落坐的那把黑漆太师椅上站起,很有派头地用手将袍裾一撩,跨出门槛迎客。
杜立三紧跑几步,对栾七爷弯腰拱手作揖道:“拜年、我杜立三专程来给栾七爷拜年。”栾七爷回了一个礼,说:“同喜!”然后将手一比:“请!”栾七爷同杜立三刚刚坐定,女佣上来献了茶,尚未寒暄,外面喧闹声起,栾七爷眉头一皱,大声喝问:“什么人在外面喧闹?”
一个守门的下人进来报,说是有个陌生大汉,手上端个烟盘子,非要进来找栾七爷不可。
“怪事?”栾七爷感到诧异,说着站起,对杜立三告了个得罪,说:“我去看看,是咋一回事情?”栾七爷刚走到门外,一个护丁正在拦一个双手捧着烟盘,非要闯进来不可的陌生大汉。
“你是何人?何事?”栾七爷感到不可思议,厉声喝问。
大汉也不回话,变魔术似地倏地从烟盘里摸出手枪,砰地一声,手起枪响,栾七爷当即头上中枪;噗地倒地,哼都没有哼一声死了。
“冤有头,债有主,不关你等事。”与此同时,杜立三站到门外,双手把衣服一撩,掣双枪在手,用枪指着冲进院来的人喝道:“都不准动,谁动打死谁!都不关你等的事……”
就这样,杜立三不仅报了仇,打死了栾佐廷,而且身上又添了一分诡秘。从此,巨匪杜立三声动东北三省。
辽西是张锡銮管辖地。徐世昌把剿杀杜立三的重任交给了辽西总兵张锡銮,而且限制了时间;张锡銮转交给了手下得力干将张作霖。
张作霖也不推辞,爽快得令。
人得意时,总会利令智昏。这天,春风得意的山大王,辽西巨匪杜立三在他山寨中的老虎殿中饮酒作乐。忽然山下喽啰来报,附近的官军管带张作霖派人给他送了一封信。张作霖同他有旧。他立刻让下人将送信的人带上来,当即看了张作霖写给他的信。
阁卿(杜立三的字)如晤:
久不相见,雨亭(张作霖的字)常怀云树之思。在此,特向兄道喜,所喜何来?东三省新任总督徐大人世昌看重兄长,日前特派审处委员殷洪寿来在弟住处新会,欲招兄长为官。官职在我之上。衔命而为的殷委员怕直接将信写给你,你会不信。鉴于你我弟兄认识,而且原来处境一样,所以让我把这个意思转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见字如面,望兄速来新会一晤。
切切!
弟雨亭专此。
杜立三将张作霖的信看了又看,细细研究,意思是清楚了的。杜立三细细捉摸开来。张作霖读书虽不算多,但一手字写得也还有些功底,行草变体,看上去很有些诡谲,一如他的个性和为人。
张作霖原先同他一样,作为雄踞一方的大胡子,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时相往来。而现在!杜立三想,你张作霖成了朝廷军官,我杜立三与你已成陌路。当然,朝廷对胡子招安,是公开的秘密。问题是,你张作霖会不会将我诓进去,将我杜立三作为你加官进爵的垫脚石,用我的血染红你的顶子?有这个可能!杜立三是个很机警的人,也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为防患于未然,他做出一副识破其中机巧的样子,当着来人,他将张作霖的来信掷于案上,啪地一声打开镏金鼻烟盒,用一根护起长指甲的手,挑起一绺细细的东北大烟的烟丝,送到鼻子前狠劲闻了闻。
连打三个喷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拿定主意。
“这样!”杜立三对送信的人说:“我是一个粗人,不会舞文弄墨,信就不写了。你回去,带几句话给我的雨亭兄弟。就说,哥哥感谢他的好意。不过,我杜立三野惯了,喜欢山林洒脱,官就不去做了。”
杜立三不上钩,也是意料中事。张作霖得信后一连三天愁眉不展,人瘦了一圈。
有了!第四天一早,张作霖灵光一闪,对前来督促催办的殷委员说:“杜立三最听他叔父杜泮林的话,而他叔父、黑山秀才杜泮林满脑子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思想,为人也迂。我想把杜秀才请来新会,由殷委员出面把朝廷招杜立三的意思对他讲,只要杜泮林信进去了,杜秀才出面,不怕杜立三不来自投罗网。杜立三很听他叔父的话。”接着,把他想好的计划详细给殷委员讲了。
很好!听完张作霖打的毒条,胖胖的殷委员高度赞扬张管带的智慧。暗想,俗话说得好,埋头汉耷耳狗!别看张作霖平时话不多,还真有两下子。
果不其然,话带给了杜泮林杜秀才,他如约而来,深信不疑。杜秀才之所以如此信任张作霖,有一个原因。当初,张作霖受朝廷招安,杜泮林是保人之一。现在,张管带还他一个情,也是情理中事。
张作霖让杜秀才劝说他侄儿杜立三归降朝廷。看杜秀才有些疑虑,张作霖劝他说:“现在而今眼目下是杜立三最好的时机。因为朝廷要用人,杜立三是个人才。俗话说得好,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杜爷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下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也倒是。”杜秀才听进去了,他用一只苍老的瘦手扶摸着颏下一部花白的山羊胡子,又说:“不过,我那侄子不好说话得很。”
张作霖明白杜秀才的担心,说:“杜爷你还是信不过我张作霖不是?”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我张作霖原先是不是胡子?近年被朝廷招安的冯德麟是不是胡子……既然朝廷容得下众多的胡子,难道就单单容不下你的侄子立三?这没有道理嘛!”
为了让杜秀才上钩,张作霖又请朝迋命官殷委员出来作了保证,这才彻底打消了杜秀才的顾虑。1907年6月6日早晨,杜立三在叔父杜泮林的陪同下,骑着马,带精干卫士10余人来到张作霖驻地新会,张作霖出门迎接。
杜立三很警惕,并不下马,一副狗舔油锅,倒舔不舔的样子。
张作霖笑道:“老兄尽管放心,殷委员已经在里面恭候大驾,快下马吧!”
见叔父杜秀才下了马,杜立三也随之下马。张作相带人拦在门外,不准杜立三带的人进去,双方发生了争执。
杜立三讲条件:“我只带一个兄弟进去行不行?手下有个人,方便些”。
“不行,一个也不行。”张作相毫不通融。
“如果是这样,我怀疑你们的诚意。”杜立三垮下脸来:“如果这样,我立马回我的三道沟去。”
“阁卿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迎在门外的张作霖对担着心的杜立三说:“我是你的哥们,你不信我可以。但殷委员是朝廷命官,难道你也不相信他?再有,杜泮林老先生、老秀才是你的叔父。他们都作了保。难道你都不信?如其连基本的信任感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呢!”
深信不疑的杜秀才,掉头对侄儿杜立三说:“走,跟我进去,听我的!”
“还不请杜大哥手下的兄弟们去宾馆好好休息,好好接待!”张作霖一边对张作相示意;一边手一比,趁势对有些犹豫的杜立三说:“杜大哥请!”
事已至此,心中稍有些忐忑不安的杜立三只好跟着叔父,硬着头皮朝里走去。转过迎面那堵通红的照壁,移步换景。高墙大院里的亭台楼阁,花园假山,一一迎来。脑后拖根辫子的杜秀才和杜立三叔侄,跟着张作霖朝里走去。杜立三边走边看,暗暗摸一摸别在腰间的双枪,他作了最坏的准备。心想,大不了今天老子拼个鱼死网破。杜立三是个耍双枪的神枪手,轻功也好。他边走边看好了周围的一切,作了突围的准备。这时,白白胖胖的朝廷命官殷委员迎了出来,胖脸上一片灿烂。
不容张作霖介绍,殷委员已经将杜立三的手握在手中,迎进客厅。
“稀客呀稀客。”弥勒佛似的殷委员招呼杜立三叔侄坐下,张作霖在旁作陪,自有下人上了茶水点心。
杜立三是个急性子,坐下就问殷委员:“假若我杜某归顺朝廷,朝廷给我个什么官?”
“好说,好说,不急,不急!”殷委员打了几个响亮的假哈哈,看了看陪坐一侧的张作霖,显得知疼知热地对杜氏叔侄说:“这一路上,你们鞍马劳顿,尤其是杜秀才上了些年纪。我知道,你们叔侄是抽烟的。我看你们叔侄还是先过隔壁去,在烟榻上一躺,我们边抽烟边谈,这样舒坦些!”殷委员当然知道,杜氏叔侄都是大烟鬼,嗜大烟如命。
一提到烟、烟榻,杜秀才烟瘾发作,打起呵欠,流出鼻涕。但杜立三机警,他要殷委员先谈正事,这就超出了殷委员原先的预想,不知该如何搪塞,只是做出烟瘾来登了的样子,张大嘴,一个劲打呵欠。
机警的杜立三察觉事情有些蹊跷诡异,顺水推舟道:“如其这样,请殷委员和我伯父去隔壁过足了瘾再说,我可以在这边等,我没有烟瘾。”说时,一只手伸进腰里,握住了枪,气氛顿时紧张。
“杜兄说的也对。”张作霖对这种紧张假装视而不见,对殷委员示意,“要不殷委员你就陪杜秀才去隔壁过烟瘾,我在这边先陪杜兄谈谈话!”边说边给殷委员挤眼睛。
很有些蠢的殷委员一时没有理解张作霖的用意,用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漠然地望着张作霖。
杜立三完全察觉了,他霍地站起,管不了年迈迂执的叔父了,用手摸着枪,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杜兄,请留步!”张作霖在他身后大喊一声。
这是一个暗号。就在杜立三一惊,抽枪调头看时,埋伏在暗处的枪手向杜立三开了枪。
砰地一声,子弹爆头,杜立三倒地而死。
“你,你,你!”黑山秀才杜泮林这才明白过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张作霖,哭着声,“你卖友求荣!”
“杜秀才差矣!”张作霖笑道:“我不是卖友求荣,而是为民除害、为国除害。”年迈的杜秀才当即气倒在地,过后不久气死。
树倒猢狲散。辽西巨匪杜立三一死,去了徐世昌一块心病。徐世昌下嘉奖令:张作霖不仅官升一级,而且让张作霖将杜立三手下上千人马作了收编,张作霖的部队又扩大了些。这一年,名利双收急速看涨的张作霖34岁。
三
一只矫健的雄鹰,平展长长的双翅,像一枚铁钉,静静地钉在漠北荒原万里无云的晴空中。
漠北荒原1908年的这一天,注定是杀声动地、血肉横飞的一天。刮得尘土满天的狂风,似乎为马上就要到来的厮杀吓住了,停止了咆哮。上午九时,在沙壑纵横,波浪般铺向远方的地平线上,最初蠕动着的一个小黑点越渐清晰,这是奉天巡防营统领张作霖率领一支约500百人的骑兵大队来了。
骑在一匹黑炭般雄骏上、披一件黑色披风的张作霖,跃马上了一个小沙丘,举起手中的望远镜朝远处望去,同时手一挥,示意部队休息待命。
张作霖那张清秀的然而晒得发黑的脸透出激动,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们追踪了很久的白音大赉残匪就在前面,足有三四百人,疲惫不堪,溃不成军,在黄色的沙丘上或坐或躺,像一片片晒干了的枯叶。全队没有了一匹马,显然,马匹都被匪们杀来吃了。往日这支黑旋风般从口外横行到口内的悍匪,已到穷途末路。
张作霖在望远镜中特别注意看白音大赉。这位素称凶悍的匪首,脸上络腮胡子多长,一双很凶狠的铜铃眼睛凹了进去,目光浑浊。一身光板皮衣裤肮脏,原先壮硕的身躯瘦成了一具木乃伊。
时机到了。张作霖不由得紧紧抿了抿薄薄的嘴唇,这是他下定决心,下达进攻命令前的习惯姿势。
蒙(古)匪陶克陶胡白音和大赉两大匪帮随时窜犯口内辽源、洮南一线;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年来愈演愈烈,竟然到了摇动东北边陲的地步。朝廷震怒,下令徐世昌将这两股蒙匪克日消灭。
徐世昌费了好大劲,调动多路大军,对这两股蒙匪清剿围剿,然而效果不大,劳师费力。连连失败之余,徐世昌突然醒悟,“胡子”出身的张作霖是对付这两股蒙匪最好的人选。于是,专门将张作霖召到奉天去,将这个作战任务交给了声誉鹊起的张作霖。
张作霖并不推诿,欣然领命。他知道,这是一个表现自己,是一个向上爬的好机会。
这时的张作霖很有实力,他有队伍有4000余人马(兵)步(兵)俱全,且训练有素,兵强马壮,战斗能力很强。得令后,张作霖用拉网捕鱼法,先将这两股蒙匪驱逐出关,再驱逐到了茫茫戈壁上,然后将两股蒙匪割裂开来,分而全歼。他先是集中兵力,在漠北荒原上将走投无路,相对较弱的陶克陶胡匪帮聚而全歼,接着挥师西下,全力追歼白音大赉这帮悍匪。大败中的白音大赉,最后率残部40余骑,逃住荒漠深处,妄想逃过打击,东山再起。
熟悉、精通大漠作战的枭首白音大赉心存侥幸,他以为在茫茫的大漠深处,他们就像几尾漏网之鱼。在这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连鸟儿也不敢飞进来的荒漠深处,己经绝对安全。这样的生命禁区,官军绝对不敢来、也进不来。殊不知,这次他遇到了张作霖。
镜头中,张作霖看得分明,白匪是一支僧侣部队。在这濒临绝境之地,为鼓舞士气,白音大赉开始装神弄鬼。在沙地上躺了一会,白音大赉坚持着站了起来,他的一群亲兵将他前后护卫。虽然因为极度的饥渴,还有追在他们背后死亡的阴影威胁,白音大赉所剩不多、蓬头垢面痛苦万状的兵们不像以往那样,见到他就像见到了神,立刻起身恭迎,低下头去,吐出舌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这天,火红的太阳当头照,白音大赉所剩不多的残兵败将,就像荒滩上晒得半死不活,快要蔫死的鱼。见到枭首要做法场,这些残兵败将挣扎着有的站起,有的坐着,用一双双死鱼似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木木地望着白音大赉,日光中充满期翼。
白音大赉身材魁梧,相貌狰狞。他头上狮鬃般的头发散开,纷乱地披在肩上。他穿在身上的是一件光板皮衣,粗大的腰上扎一根腥红色绸带,上身敞开,亮出宽阔黝黑的门扇似的胸肌。一副拼了的架势。大漠中气候多变,忽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忽儿骄阳曝晒,忽儿狂风大作。这是下午。本来晴空万里的高天上,忽然涌起厚厚的、铁青色乌云。白音大赉暗暗叫好,祈祷苍天保佑。他伸出一只裸露在外的铁棍似的手,从护兵手中接过一只盛满马血的钵子,大步跨上一座隆起的沙丘。这时,大漠深处的苍天上,一缕金阳破云而出,端端照在他的手上和钵子上。白音大赉的手苍劲有力,青筋暴突,只见那只苍青色的钵子在他手上缓缓倾斜间,深红色的马血——肯定是他刚刚宰杀了他的坐骑,也是匪部最后一匹瘦马;深红色的马血,就像凝结了似的、艰难地一点点地顺着青色的倾斜的瓷钵,往沙地上滴哒,辉耀着一种神圣的金属似的暗红色。白音大赉的残部,都挣扎着站起身子,在阵阵凛洌的寒风中肃立,对他们的首领顶礼膜拜。
穷途末路的白音大赉变幻法事,他要用种种神秘的法事来迷惑下属,以求最后一逞。只见他随后一手捻数着一串赭红色的佛珠,端起一只手掌,眯缝起眼睛,口中喃喃有词。与此同时,他的手下,两个戴着神秘面具的喇嘛,跳起神秘的环舞——他们不时将手中的经幡打开合拢、合拢展开,口中在祈祷、诅咒着什么。
在白音大赉精心营造的种神秘氛围中,残部们一时忘了饥饿,忘了渴,忘了种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生理痛苦和折磨。他们匍伏在白音大赉周围,热泪盈眶。走投无路的白音大赉,他在欺骗部下的同时也在欺骗自己,他似乎陶醉在自己制造的幻境中:天上有仙鹤飞来,有成群的白马嗒嗒而来,将他们营救出苦海……
不对了,那是什么呼啸呐喊?!白音大赉和他的残兵败将们抬起头来,惊惶四顾。只见在擂鼓般的急促蹄声和席卷而来的喊杀声中,官军骑兵杀来了。
“不好,大王,张作霖率骑兵杀来了!”放哨的喽罗扑爬筋斗跑来报告,这才让白音大赉从幻梦中惊醒。循声抬头一望,啊!地平线上,张作霖的骑兵铺天盖地而来。
“杀呀!”如林的马刀在他们手中高高举起,千百个粗喉咙中齐齐喊出的这一个杀字,地动山摇。白音大赉的心跳近乎停止,瞪着一双死鱼似的眼睛。
砰!他的残部中有人开枪还击。
好!白音大赉清醒过来,跳着脚让部下拚死顽抗。可是,迟了!张作霖的骑兵旋风般席卷而来,高声喊杀,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惊慌失措的白音大赉转身,飞叉叉朝沙漠深处跑去。张作霖亲自赶来收拾他。
骑在雄骏上的张作霖并不用枪,只是大喊一声“着!”手起刀来,白音大赉惊呼一声,提刀去架。张作霖见他受骗,顺势将手中马刀,由上至下狠狠一劈,倏忽一闪间,一道白光闪电般落在枭首白音大赉肩上,只见他浑身中弹似地一弹一抖,长长的锋利无比的窄叶马刀,从白音大赉左肩进右肋出,整个人被劈成两半倒了下去。
残阳如血。滚瓜切菜间,昔日为非作歹的白音大赉和他的残部被张作霖收拾干净。升腾的狼烟中,荒漠上到处是负偶顽抗的白部残匪尸体,斑斑血迹。没有死的,全部跪在那里,缴械投降。
张作霖不负重望,大获全胜。
张作霖为保卫祖国领土完整和维护祖国尊严立了大功。可是,他那支以“胡子”为基干的部队纪律也坏,所过之处,奸淫劫掠之事时有发生。黄昏之际,月亮出来了。一轮凄凉惨白的眉月在大漠上空巡游。终于回到家的蒙人,坐在他们破落的帐蓬外,面对头上苍涼的月亮和破败的家园,拉响马头琴,用歌声述说他们心中的忧伤:“白了头发掉了牙,没见过这样害人的部队……”
四
时世如棋局局新。1911(辛亥)年初,面对风起云涌,一日三变的局势,慌了手脚的清廷,忙于应对,在他们的龙兴之地又换将——撤了刚硬著的徐世昌;救火似地,将以柔著称、原东三省总督,时任天府之国四川省总督的赵尔巽调回奉天,重任东三省总督,川省总督职由他的三弟赵尔丰接任。
这个夜晚。着身中式长袍马褂的赵尔巽,背着手,站在窗前,很是愁苦地凝视着窗外,窗外下着大雪。温暖如春的静室中,赵尔巽不寒而栗。喟然一声叹息,软软地转过身来,走到屋子中间,斜倚在软椅上,闭上眼睛,老泪纵横。
今天下午,他得知三弟尔丰在成都被新任四川大汉军政府都督,年仅27岁的尹昌衡斩首的消息后,伤心极了。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他们赵家祖居关外铁岭。因先人忠于清,入了旗籍,从龙入关后,其父根据旗人习惯,去掉赵姓,只称文颖,1845年进士,在山东任知府。1854年因抵抗太平军,文颖死于阳谷县任上。清廷特“优恤、立专祠、袭世职。”赵尔巽四兄弟。大哥尔震,字铁珊;他行二,字次珊,他和大哥同是同治13年进士。四弟尔萃是光绪13年进士,尔丰行三,字季和。
四兄弟中,独尔丰以纳捐走上仕途,先是分发山西,为他的顶头上司按察史锡良发现看中。后来,锡良升任川督,三弟随锡良入川,官授永宁道。川督锡良认为赵家四兄弟中才干数尔丰为最,锡良多次向朝廷密保尔丰,认为他“廉明沈毅,才识俱优,办事认真,不辞劳怨,识量特出,精力过人”建议朝廷提拔重用。
尔丰果然不负锡良厚望。他在治理多匪的永宁道和过后任建昌道间表现突出。特别是,他向川督锡良和朝廷献《平康三策》,表现了对民族问题犀利的眼光、突出的才能。特别是他在任建昌道期间,在康藏身体力行实行“改土归流”——破康藏地区流行了几千年的土司世袭制而为中央集权下的分封制,从根本上动摇了封建落后的康藏统治根基,奠定了中央集权制。同时在他管轄的康藏地区,办教育、兴实业,重民生,让康藏地区各行各业飞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得到提高。自然而然,朝廷对尔丰看重垂青。不几年间,三弟成了朝廷大员。被封为中央驻藏大臣兼川滇边务大臣。时西藏十三世达赖喇嘛,在英国人支使下举行全面叛乱之际,得到川督赵尔巽全力支持的三弟赵尔丰对叛军大加挞伐,节节胜利。三弟唯一不好就是性操急且手段酷烈,杀伐太重。被川人被藏人称为“屠户”。
四川自古多俊杰。《李翰林集序》云:“自盘古开天地,天地之气,艮于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则为锦川……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纵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
尹昌衡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个子很高,有“尹长子”之称,也是他赵尔巽的旧部。
尹昌衡,四川省彭县人,光绪三十年(1904)年,他在他就读的四川第一届武备学校因成绩优异,被选送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他与蔡锷是先后同学,蔡锷高他三期;与阎锡山、李烈钧、唐继尧、阎锡山是同班同学。
尹昌衡长得漂亮,风流倜傥,各科成绩好,眼光也高。他与李烈钧、唐继尧要好;而睡他上铺,来自山西五台山的阎锡山,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他们毕业前到北海道日本联队实习,阎锡山又睡尹昌衡上铺,阎长了一身疳疮子,随时都坐在铺上扣,扣得皮屑满天飞。尹昌衡毛了,骂阎是“癞皮狗”,大家就笑,跟着喊癞皮狗。阎锡山脾气好,笑着反驳:“人吃五谷生百病,咦,硕权(尹昌衡的号),你咋个连‘癞皮狗’这样难听的话都喊出来了?”尹昌衡说,“我看你比‘癞皮狗’都不如。”
阎锡山只要有空,哪都不去,就一个人躺在铺上偷偷地记日记,完了,小心翼翼锁在一个小箱子里。有天,阎锡山站岗去了,好生疑惑的尹昌衡对唐继尧、李烈钧说:“这个‘癞皮狗’会不会是朝廷安在我们身边的‘雷子’(特务)?整天偷偷地记呀记的,会不会是在搞我们的黑材料?”这时的尹昌衡已经同唐继尧、李烈钧等人加入了孙中山在日本东京秘密组织的反清军事组织“铁血丈夫团”。
唐继尧、李烈钧说还真有可能,三人合计后,把阎锡山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拿下来,用刺刀撬开,里面有本日记,打开来,上面并没有黑材料,而是对班上所有同学的评语。第一个评的就是尹昌衡,“牛顿(尹昌衡爱坐在树上看书,当年发明万有引力定律的大科学家牛顿就是因为坐在树下看书,被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打中受到启发发明了万有引力定律的。同学们给了尹昌衡一个牛顿的绰号。)确实英雄,然锋芒太露,终虞挫折,危哉惜哉。”对其他同学的评论也都极中肯,三言两语,入木三分。尹昌衡这才发现阎锡山不简单,深信“水深必静”,从此改变了对阎锡山的看法,二人成了好朋友,以后结拜为兄弟。以后,阎锡山帮了尹昌衡不少忙,这里不表。
他们毕业回国后,应该是分配工作的,可清廷风闻他们参加了孙中山的军事秘密组织,却又没有真凭实据,找了借口对他们不予录用。失业的尹昌衡被他一个同学介绍给了广西巡抚张鸣岐,张鸣岐对他考察后,认为他有才,让他与蔡锷一起筹建广西陆军学堂。蔡锷任校长,尹昌衡任教育长。
1905年,广西陆军学堂开学在即。与尹昌衡意气相投的蔡锷因病,委托尹昌衡对首届招生全权负责。尹昌衡招生很特别。首届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带去见巡抚张鸣岐。他既不出试题,也不让考生到课堂上应试,而是不厌其烦地传考生一个个进来,由他面试。
考生收取过半,尚无满意的。心中正暗叹广西无人时,进来一个考生,相貌堂堂,体态魁梧匀称,有大将风度。尹昌衡心中一喜,问来人姓名。
“白崇禧。”
“好。”尹昌衡吩咐身边录员记下来人姓名,开始提问,白崇禧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他吩咐将白祟禧取为第三名,窃以为接下来还有好的,可惜接下来的考生,都无有过者,只好降低标准。韦旦明是个美男子,水平不错,但他总觉得这个人骨子里缺少军人气,无奈,取为第二名。第一名叶琪,当然也勉强了些。
当晚,尹昌衡带上叶琪、韦旦明、白崇禧去见张鸣岐。张鸣岐很高兴,设盛宴款待他们。
宴罢,尹昌衡独自骑着他那匹火焰驹归营。月上中天,远山、近水组成了好一副恬静幽美的八桂山水画。正暗自赞叹间,旁边突然窜出一个青年,伸手捋住他的马嚼子,他正待喝问,那青年忙说:“请大人留步,学生来考陆军学堂的。”
“混账东西!”尹昌衡怒道,“考试早就完了。军人以时间为生命,如此大事,你却如此粗疏,当什么军人?”尹昌衡声如洪钟,身材高大,又骑在一匹大马上,很威严,以为这样一番喝斥,这青年必然被他轰退。不意这青年人沉着应对,态度诚恳,说是“请大人息怒。学生家贫,不得不在外打工谋生,得知消息,紧赶慢赶还是来迟,请大人鉴谅!”尹昌衡感到来人身上有股不凡的气质,注意看去,月光下这个青年人,衣着简朴,高高的颧骨,阔嘴,虽不漂亮,但身上自有一股英豪之气。他改变了态度,问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李宗仁。”
“好,你考中了。”
回到营地,副官闻讯赶紧去找梯子,准备在榜尾添上李宗仁的名字。
“不用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尹昌衡从副官手中接过墨笔,一阵龙飞凤舞,在榜尾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
多年后,尹昌衡政治仕途上沉沦,在成都家中赋闲,时为国民政府参谋总长的白崇禧路经成都,专门去拜望恩师。谈到当年选拨广西诸杰时,尹昌衡说,“健生(白崇禧字健生)你现在同李宗仁都是少有的军事干才,天下闻名。叶琪英才早逝,北伐前夜因坠马陨命,现南宁以他的名字为一条街命名,可怎么没有听说韦旦明呢,未必老夫当年看走了眼,看错了人?”
白崇禧笑道,“恩师你才没有看错人。我当团长时,他已经当了旅长,是我的上司。恰这时他的贤妻去世,他很悲哀,向长官请假,要求休息一段时期,得准。韦旦明这一休就休到了南洋,认识一个南洋华裔富商的独女,二人萌生爱意,这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期。那位南洋华裔富商对他说,你的人品我是看得起的,但是我的女不能嫁军人。军人危险,要上战场,战场上枪子不长眼睛,万一你被打死,我的女岂不成了寡妇,况且,我只有这个独女。你若要娶我这个女,一是不再当军人,二是当我的上门女婿。韦旦明一一照准,同那个有财有貌的南洋华裔富商独女结了婚,现在是家财万贯,妻贤子贤,比我们都强呢!”
尹昌衡听罢哈哈大笑,“老夫眼睛有毒,我当年就说,这韦旦明虽有军事才干,终是一个花命,现在看来的确如此。”——这是后话。
尹昌衡因为在广西积极从事反清运动,被张鸣岐解聘。回川前夕,他走马独秀峰下,赋诗抒发胸中块垒:
局脊摧心目,崎岖慨始终。
骥心愁狭地,雁过恋长空。
世乱谁忧国,城孤不御戎。
临崖抚忠孝,双泪落秋风。
这时在广西四川人才很多,文武双全的尹昌衡被经学大师颜楷的父亲颜缉祜看中,将其待宇闺中,才貌双全,年龄几乎小尹昌衡一半的女儿颜机许配给了尹昌衡,尚未完婚。颜缉祜与川督赵尔巽有旧,这就将未婚女婿尹昌衡推荐给他——川督赵尔巽。经他考察,尹确实有才,一时无适当位置安置,将尹安排为川省督练公所编绎局总办,虽是虚职,军衡却高,相当于新军中的旅长级,这个级别,在他的留日同学中,可谓凤毛鳞角。可是,尹昌衡不满意,认为被埋没了,而尹在川军中很有威望。因此,一次赵尔巽请一干人去督署坐谈,内中就有尹昌衡。
赵尔巽嗟叹:“近闻外间对本督颇有微言,说本督瞧不起川人,新军中的官都被外省人当完了。并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军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是逼不得已。”坐在后面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地说:“报告次(赵尔巽字次珊)帅,四川有的是军事人才。”好家伙,声震瓦屋。
大家为之震惊,调头看去,原来是新毛猴尹昌衡发难。赵尔巽很沉着,他看着这个新毛猴,一双倒睁不睁的猫眼,射出两道令人莫测的光,用手理了理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略带笑意缓声问:“那你说,哪个是四川的军事人才?”
“报告次帅,尹昌就是军事人才!”
“好!”赵尔巽很有有肚量地说,“是人才都要重用。”
不久,赵尔巽对新近成立的一协(相当于新军一师)部队在凤凰山作秋操大演练。演练很成功。为了赌川军的嘴,他特别让尹昌衡出来对这场演练进行评判。可是,他没有想到,当着众人的面,尹昌衡把秋操大演练贬得一无是处。他又忍了,吩咐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按规矩按品级,尹昌衡应该坐得应该离他近些。可尹昌衡气鼓气涨,故意坐得离山离水。
众人仰慕中,赵尔巽站了起来,执怀在手致词:“尔巽来川有年,迄无建树。而当今天下很不太平,可谓内忧外患。西方洋人依仗其船坚炮利,对我大清压迫日甚一日。英人垂涎我西藏,频频犯我西部边陲,烽烟再起。国内乱党势增,省内不少地区土匪横行。古圣人有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今固我四川,就是固我大清西部边陲,就是固我大清江山。”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所幸的是,尔巽殚精竭虑,八方操持,得诸君帮衬,今日终于练成这协新军。尔巽特为四川喜,为四川贺,来,大家干了这杯!”
众声盈耳,贺声一片中,总督大人和大家一起饮了满怀,并照了怀底。
“好。随意,随意!”总督大人向大家挥挥手,坐下了。
“尹会办!”不意总督大人坐下就唤尹昌衡。
“有。”坐得离山离水的尹昌衡应声而起。
“尹会办的酒量向来很好,以善饮出名。”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眼看着尹昌衡,“刚才大家都高高兴兴站起,同本督共饮满怀,独你坐在那里不饮,不知你有何心事?”
“心事倒没有。”尹昌衡说,“不过部下生性愚钝,对大帅刚才讲的一些话不懂,正在思量,所以没有站起举怀,失礼之处,请大帅鉴谅。”尹昌衡想敷衍过去,赵尔巽不依追问:“本督刚才讲的话,句句通俗易懂。有哪句你不懂,你说出来。”
尹昌衡这就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刚才大帅说因为练成了这协新军,为四川喜,为四川贺。部下不懂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贺?”
“还不明白吗?”赵尔巽一声冷笑:“这一协新军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
“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尹昌衡将总督大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抬眼望望台上台下,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恕昌衡直言,说到治匪,四川哪有那么多匪要治?至于说到对外御敌,此军根本就不可用。”
“此军不可用?”向来遇事沉着的赵尔巽勃然变色,喝问尹昌衡,“此话怎讲?”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千人万众洗耳静听。
尹昌衡略略沉吟,似乎又想敷衍了事。他说:“因为这一协新军的枪械装备落后了些。”
“枪械落后,这好办。待省财政状况好转,继续更新。”赵尔巽揭尹昌衡的底:“不过,这不是尹会办的真心话吧?”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尹昌衡也就将心中的话摊明:“窃以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汉朝晁错说过,‘将不知兵,以其兵与敌也。主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大帅只知练兵不知选将,所以我说你的这支新军不能用。”
“好,这才是你的真心话。”赵尔巽以手拂髯,微微一笑:“那依你说,谁才是将才呢?”
“既然大帅问到这里,部下不敢不据实回答,部下就是将才。”
“好,你是将才。”赵尔巽又是一声冷笑,“还有谁是将才?”
“还有周道刚。”周道刚是四川省双流县人,也是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
“你们都是将才,都要重用。除了你二人,还有谁是将才?”
“报告次帅,没有了。”尹昌衡此话一出,场上又是一阵大哗。新军中,川人占绝大多数,听了这话,大都面呈喜色,而外省军官则怒容满面。
“你是何等学历?”他欲擒故纵地问。
“最终学历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步科第六期毕业的高才生。”
“周道刚呢?”
“与蔡松坡同学,早我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
“他们呢?”他用手指指在坐的,刚才指挥新军演练的秦德林、史承民。
“他们也是留学日本的军校毕业生。”
“你们都是留学日本军校的毕业生,为何就你和周道刚才是将才,他们就不是将才?”
“请问次帅,宋朝的李纲是何出身?”
“状元出身。”博学多识的总督张口就来。说时,瞪大一双猫眼看着尹昌衡,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将话题宕得多远。
“秦桧呢?”尹昌衡又问,连连反击,赵尔巽恍然大悟中了尹长子的计了,顿时语塞。
“文天祥和留梦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让人,开始反击:“他们都是状元出身。可留梦炎最后投降元朝;秦桧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却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次帅仅以资格取人,岂是求才之道?”
他是进士出身,放过翰林,朝廷封疆大吏,当众栽在这个新毛猴手里,简直气昏了。场上大员们赶紧上去敷衍,说尹长子酒吃多了,打胡乱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周道刚也赶紧上前,将尹昌衡拉去了一边。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年前他离川去奉天重新就任东三省总督,因为朝廷催得急,他们兄弟间连正常的交接都没有,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只好给三弟尔丰留了一封信。信中专门交待,要三弟注意尹昌衡这个人,说此人是个不成龙就成蛇的人!可这话是没有引起三弟注意,结果栽在这个人手上。
三弟尔丰一到成都就任,敏感地闻到了火药味。自古有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四川是辛亥革命的发源地、策源地、斗争主战场。清光绪皇帝在位时,决定要修一条由广东起,经湖北武汉到四川成都的粤汉铁路。修铁路的钱由各省筹措,当然,铁路修成后,这些省都会得相应的回报好处。可是,光绪皇帝之后,这条铁路因为没有钱修不下去了。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向朝廷提出向西方列强借钱修路得到批准。这事放在今天来说,就是引进外资修路。然而,一心要推翻清廷的孙中山的同盟会就是要借此事发动民众,以保路为命行推翻清廷之实。三弟尔丰到川任川督之时,孙中山派了同盟会中坚人物吴玉章等回到四川,联同川中有影响的士绅蒲殿俊,张澜、颜楷等人在四川各地借“保路”为名,行推翻朝廷之实,很凶。
三弟上任伊始,上书朝廷谓:“要准许川人修路,不然,变生顷刻!”然而,三弟的真知灼见被短见的朝廷拒绝,并严厉要求三弟尔丰镇压首要不轨分子,不然就治尔丰的罪。没有办法,三弟上演了“杀鸡给猴看”一出,将蒲殿俊,张澜、颜楷等有影响的九个川中士绅、保路会的头领诱进督署、软禁起来,要他们解散保路会。九人不肯。与此同时,在同盟会煽动下,大批成都民众涌起督署,要求放人。尔丰下令开枪镇压。这就引发事态:川省各地的同志会转为同志军,武装暴动。尔丰企望的清廷自顾不睱。万般无奈中,赵尔丰只要向以蒲殿俊为首的同志军交权。交权之后,尔丰又后悔了,因为尔丰这才知道,清廷并没有退位。尔丰利用才当了12天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的蒲殿俊去成都北较场阅兵之机会,发动兵变,将整个成都那天陷于血泊中。极度的混乱中,手握军权的大汉四川军政府军军政部长尹昌衡跳了出来,平息了兵变,代替蒲殿俊出任四川军政府第一任都督。
尹昌衡决计杀掉三弟,但三弟身边有从康藏带出来的3000百战精兵,尹昌衡要达到目的决非易事。尹昌衡假意去看望三弟,利用三弟无钱给他的3000百战精兵发薪晌这个空子,假意提出薪晌由他的军政府付,部队仍由三弟掌握。之所以如此,是他要感次帅对他的提携之恩。三弟中了他的计。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尹昌衡最后围攻四川省督署、捉拿三弟时,三弟身边的3000百战精兵,走得一个不剩。唯一不走的是三弟从康藏带出来的一个叫卓玛的藏族姑娘。己经患病倒床的三弟坚持让她走,说犯不着为我丢命。
“临别姆妈,她要我好生服伺大帅。我们藏人说话说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我卓玛生是季帅的人,死是季帅的鬼……”她坚持不走。决心以自己年轻生命作赌注的藏族姑娘卓玛。尹昌衡派出的敢死队进来了。
咚地一声,三弟卧室的门被踢开。曦微的天幕背景上,只见一个黑影一闪,一个手握鬼头大刀的敢死队员一下闯了进来。
砰,卓玛手中的枪响了,冲进来的黑影应声栽倒在地。
外面敢死队员也开枪了,吸引了卓玛的注意力。而这时,卧室后门的一扇窗户无声地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像片树叶,轻盈地飘了进来。卓玛闻声刚要转身,一道白光闪过,敢死队队长陶泽昆手起刀落,卓玛姑娘香消玉殒。
一切抵抗都停止了。
敢死队一涌而进。
第二天一早,三弟在成都那座极似北京天安门的皇城,被尹昌衡当众斩杀。那是辛亥年(1911)12月22日上午。
皇城坝上人山人海。
皇城明远楼上,尹昌衡端坐在在高靠背椅上公审三弟。三弟盘腿坐在尹昌衡面前一块红色的毡子上。
尹昌衡历数了三弟罪恶,临了问三弟服不服?
“不服!”三弟厉声抗辩,他实是求是地说:“你刚才所言句句是实。然,论人是非,功过都要计及!焉能以偏概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纵然你上述件件属实。但我在康藏建下的殊勋你为何今日只言片语不提?”说着,凄然一笑:“非我言过其实。扪心而问,若不是我赵尔丰在康藏艰苦卓绝奋战七年,今天中国雄鸡版图已缺一角矣!我今为鱼肉,你为刀俎。要杀要剐,任随你,我只是不服!”
尹昌衡长叹一声说:“孙中山先生有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并非我与你有何过不去!时至如今,对你如何处置,当以民意为是!我纵为川督是,也救不了你。”
三弟性格刚烈,是个明白人。听了这话,他哑声道:“好。”声渐低微:“尔丰以民意为准!”
尹都督站起身来,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扬声问:“我同赵尔丰的话,大家可都听清?”
“听——清——了。”
“怎样处置赵尔丰?大家说!”
“杀!——杀!”台下千人万众异口同声;相同的口号,此起彼伏,像滚过阵阵春雷。
三弟眼中仇恨的火花熄灭了。那须发如银的头慢慢、慢慢垂了下去。
尹昌衡问三弟:“民众的呼声,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可还有话说?”
“没有了。”三弟停了一下,复抬起头来,说:“老妻无罪!”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热泪淋淋。
“决不连累!”
“多谢了!动手吧!”赵尔丰闭上眼睛,坐直了身子。
尹都督朝站在一边的敢死队长陶泽昆示意。
阳光照在陶泽昆身上。敢死队长好大的块头!几乎有尹都督高,却比都督宽半个膀子。一张长方脸黝黑闪光;两撇眉毛又粗又黑,两只眼睛又圆又大又有神,脸上长着络腮胡。身着草黄色的新式军服,脚蹬皮靴;一根锃亮宽大的皮带深深刹进腰里,两只袖子挽起多高,越发显得孔武有力。
唰地一声,陶泽昆粗壮的右手扬起了一把镶金嵌玉的窄叶宝刀——那是三弟须臾不离的宝刀,刀叶很窄犹如柳叶,却异常柔韧,可在手中弯成三匝。虽削铁如泥,可一般人不会用。陶泽昆会用,这宝刀是他昨晚逮捕三弟时缴获的。
陶泽昆上前两步,不声不响地站在三弟身后,突然,伸出左手在三弟颈上猛地一拍。就在三弟受惊,头往上一硬时,陶泽昆将手中的柳叶宝剑猛地往上一举,抡圆,再往下狠劲一劈。瞬时间,柳叶钢刃化作了一道寒光,阳光下一闪,像道白色闪电,直端端射向三弟枯瘦的颈子。刹时,三弟那颗须发如银的头,唰地飞了出去,骨碌碌落到明远楼阶下,两目圆睁。随即,一道火焰般的热血,迸溅如雨柱……
三弟赵尔丰,一代干才、雪域将星,就这样陨落于成都皇城坝上了,惜哉痛哉!想到这里,新任东三省总督赵尔巽打心眼里痛恨给他们带来了没顶之灾的辛亥革命。他咬牙发誓,在他管辖的奉天,在他管辖的东三省,决不充许出现四川那样的乱局;也决不充许出现尹昌衡那样的人!对于目前出现的革命火种,他要用铁血手段毫不留情地打压、扑灭熄灭。
很能揣摸主子心思的老管家赵升,火候掌握很好,他走来,隔帘报告:“次帅,张作霖奉召到了。”
赵尔巽一下转过身,提震了一下精神,威严地吩咐赵升:“那就带进来吧!”新任总督赵尔巽看准了张作霖,他要用这个人。
五
夜幕降临,奉天城中著名的饭店德义楼正是上客时分。来这里的大都是达官贵人。八时左右,一辆漆黑锃亮的小轿车披着夜色而来,停在门前。车门开处,一位先下车的青年军官,跑步来在车后门,轻轻拉开车门,伸出右手,摊开手掌,护住车顶,轻声道:“副会长请……”!车上陆续下来奉天国民保安会副会长张榕、保安会军事部副部长张作霖。张作霖深受赵尔巽器重,升了官,他现在身居要职,负责整个奉天的治安。张榕是个青年知识分子,典型的东北人,身材高大,着一件灰色棉长袍,外罩一领花团马褂,脚蹬一双黑皮鞋,五官端正,皮肤黝黑,头梳流行的水分头,看上去性情随和,彬彬有礼。
后下车的张作霖,时年39岁的,戎装笔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兄长请——!”张榕将手一比,示意请进,今天他在这家著名的饭店宴请张作霖。
“那就一起!”张作霖谦让,也把手一比。于是,他们一起并肩朝里走去。刚刚上楼,闻讯而至的经理迎上,连连鞠躬,口说稀客,请二张迎进一个最好的一个雅间。饭店经理巴结新贵张作霖,一口东北话浓郁的奉天话说得溜溜的,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张部长咋不先打个招呼?让我们先有个准备。”他省掉了张作霖头衔中的“副”一口一个张部长,卑躬至极,根本就没有把请客的主人张榕放在眼里。
两个年方二八,身着满族服装,容貌姣好的服务员,笑容可掬地请两位贵客坐,上了茶点。张榕看着陪在一边唯利是图的饭店经理,脸上浮起一丝冷笑,用教训的口吻说:“现在已经进入民国元年,不是前清,讲究的是人人平等。”他对不尴不尬、唯利是图的经理说:“下去吧,够了。今天是我请张(张霖)部长吃饭,是我做东,没有你的事。”胖胖的经理连连点头,却不走,等着张作霖的反映。着新式军装,佩少将帽徽领徽的张作霖,一边将大盖军帽揭来放在茶几上,一边对经理说“你们都下去吧,我们有事再叫你们。”
“是是是。”胖经理一边示意旁边侍候客人的两个姑娘跟他出去,一边吩咐:“小红小白,你们要小心伺候两位爷。两位爷可是我们的贵客尊客。”
“是!”两位满族打扮、穿红着绿、珠摇玉翠的年轻姑娘,脆生生应答之时,向两位贵客尊客深鞠一躬,跟着胖经理去了,出了门,轻轻为客人拉上门。
屋里顿成二张世界。
明灯灿灿中,张榕看了看隔几坐在对面,保持着职业军人挺拔坐姿的东北新贵张作霖说:“雨亭兄!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你我也不是外人。雨亭兄是忙人,我张辽鹤(张榕的字)能请到你,是雨亭兄给我的面子,不把我当外人……”张榕这番开场白说得转山转水,欲言有止。张作霖知道对方请他来的目的,打量着对方的表情。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张榕,是东三省总督赵尔巽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奉天革命党人的主脑和中坚人物。他1884年出生于抚顺,新学旧学都好,为了适应时代,还在北京译学馆专门学习过俄文,有相当的俄文水平。他思相激进,敢说敢干,但耽于幻想。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时,他曾在家乡组织过一支关东独立自卫军,力求保一方安宁,后被徐世昌勒令解散。1905年,他在北京袭炸清廷宪政大臣未果入狱,1908年越狱成功流亡日本。过后,在日本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进入日本士官学校学习过一段时间军事。他是年前被孙中山派回东北工作的。这个人不仅在奉天,就是在整个东北三省都有很高的威信。可是,因为手中没有实力,他的威信是空的,做不成任何事情。
“雨亭兄,你对目前的形势如何看?”开场白之后,张榕用这样的话试探张作霖。就他的理解,这个东北新贵张作霖有新思想,特别是年轻,而年轻人最所吸收新思想、新思潮,况且,已经进入民国了,最会顺时顺势而动的张作霖是应该、而且必然站到新时代的门槛里面来的。耽于幻想的张榕就这样误判了张作霖。
哎!张作霖叹了口长气:“现在虽说是进入了民国,但换汤不换药。就奉天、就东北三省而言,不过就是用民国的五色旗取换了清廷的龙旗而己。前清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仍然当政,东三省如同一潭发臭的死水……”
“雨亭兄,你觉得这样的局面、这样的世界该不该变变了?”张榕有些激动,身子前倾,目光烔烔地打量着张作霖。
“辽鹤,我问你个问题,请从实相告好吗?”
“好,请问。”
“你们是如何看待我张作霖?”张榕注意到,这里,张作霖用了“你们”而不是“你”。
“我们革命党人认为你是一个正直的、有新思想、追求光明、有相当眼光、胆识、魄力的新军人。”
“既然如此,辽鹤兄,你怎么不信任我呢,怎么把话说一半留一半呢?”
“痛快!那我就直说了,一吐而快。大不了当当初请末变法,衔命深夜去动员袁世凯,结果上了袁世凯的当,被砍了头的谭嗣同罢了。”
“打住!”张作霖显得很生气,伸出手,似乎要挡住什么似的,“俗话说得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你信不过我,把我比喻为袁世凯,那么,我们还谈什么呢?你还找我来干什么呢?”说着抓起军帽要走。
“对不起、对不起!”张榕连连道歉、连连赔罪、连连解释,张作霖才缓过气来。经过这一番试探,张榕完全相信了张作霖,他给张作霖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张榕要张作霖首先把清廷余孽赵尔巽控制起来,用枪杆子支持奉天革命党人。
张作霖要他说详细些,具体些。
张榕提议先吃饭,然后到烟馆详谈,张作霖同意,他是抽大烟的,而且有了烟瘾。
程序按步就班进行。
饭后,张榕去结账,张作霖说他到楼下的厕所方便一下,其实,他是作相应的布置去了。
夜已经深了。在蜚红烟馆的烟榻上,二张开始吞云吐雾。躺在烟榻上上的张作霖抱着长长的烟枪抽烟,眼睛半睁半开地,对陪在对面抽大烟的边的张榕说:“兄弟,我是个榆木疙瘩脑袋,多的就不多说了。究竟要我做什么,直说,明说。”
张榕直说:“据我所知,后天赵尔巽要到你的部队检阅,希望你届时把他扣起来,并当即宣布奉天独立,拥护孙中山!”
张作霖闭上眼睛,连连点头:“兄弟早说不就结了,费这么大劲!”一副很痛快的样子,其实,他马上就要置口口声声的兄弟张榕于死地。这是赵心丰交给他的任务。他要用张榕的血染红顶子,擦拭将星。另外一个原因,不要看他年轻,其实他对革命、对革命党人、对孙中山,都有一种本质上的仇视仇恨。
当他听口无遮拦的张榕说,马上要南下广州向孙中山大元帅汇报请示工作时,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他翻身而起,假意对张榕说,肚子不舒服,要出去方便一下。陪着他抽大烟的张榕,这时思相有些麻醉,思维在想像的埋想王国自由飞翔。张榕说:“兄长请便。”
张作霖出去不久,随即冲进来两个军人——他们是张作霖的走狗,一个叫高金山,一个叫于文甲。他们二话不说,举枪向躺在烟榻上的张榕连连射击,可怜张榕就这样死在血泊中,年仅28岁。
一不作二不休。当夜,张作霖在奉天全城大戒严,派兵查抄了张榕在小北关容光胡同的家,搜刮去财产计银6000余两,全部占为己有;同时查封了张榕的“联合急进会”,该会秘书田亚宾被枪杀。与此同时,很多革命党人被捕,奉天城笼罩在腥风血雨中……
第二天一早,清亮的晨光中,身着长袍马褂,脑后拖一根长辫子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在他窗明几净的书房中,戴上老花眼镜,看了张作霖呈上的“捷报”后眉活眼笑,“好个张雨亭,我赵某没有看错人!”饱学的赵尔巽从笔筒里抽出一只狼毫小楷毛笔,饱醮墨汁,在呈报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捷报上,作了如此描述评论:“……当晚,该统领张作霖连毙三凶(张榕、田亚宾、宝昆),实足以快人心而彰显戮……”翰林出身的他字写得很好,行草变体;一个个墨汁饱满的字,像一只只飞翔的白鹤,可以单独的艺术欣赏。透过这一段言简意赅的文字表述,张作霖其人跃然纸上,阴狠逼人。
北京袁世凯回函很快来了。张作霖得到了丰厚回报,被提升为关外练兵大臣,赏戴花翎;所部升编为第二十四镇(师),张作霖同时兼任该镇镇(师)长。就此,张作霖又上跳了一步、一大步,而且与中央,与袁世凯直接挂上了钩。
张作霖深知培埴自己亲信、心腹的重要性、必要性,他当即保举张作相、张景惠、汤玉麟等,让这些人全都得到提升。曾经与他为敌,现在对他俯首称臣的金寿山等“胡子”,他也一一收罗尽净,壮大了队伍。之后,犒赏全军。
春节刚过,空气里还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张作霖新买的那座青壁粉墙、三进的四合院、很中式很大家子气的公馆门前,挂在门楣上的两盏垂着金黄流苏的大红宫灯,在大雪纷飞中,从早到晚很辉耀地张扬着门庭。这就从一个方面透露出主人的心境:他很不愿意结束、割舍给他带来了好运的这年——民国二年(公元1913),他不愿给他带来了好运这年离他而去。
每天从早到晚,张家门前,客人络驿不绝,车水马龙。前来恭贺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到晚间,张公馆特别热闹。虽然两扇漆黑锃亮厚重的大门虚掩,但上房中打麻将、推牌九的声音夹杂着阵阵吆喝声,不时哗哗地、海潮似地在静夜中冲击而出。
3月16日夜,志得意满的主人邀约他的一些亲信下属在公馆的上房里打麻将。屋里明灯灿灿,厚重的挑花金色窗帘低垂。看不见室外的景物,但可以听见院子中沙沙的下雪声,这就越发显出室内的温暖温馨。这是间长方形的屋子,不大,摆两桌麻将,相隔有点距离。当时,奉天只有两家私营电厂,电量小电价贵,能用得起用得上电的,除奉天城里的要害部门外,就是少量的、像张作霖这样的上等人家。即使这样,入夜以后,这些人家的灯光也是时大亮、时小亮,灯光时弱时強。灯光有时黯淡如茧火,就像要断气。张家上房现在就是这样的光景。两桌上八个麻友激战正酣,精力注意力都在各自的牌上,万万没有注意到屋子里正酝酿着一股杀气——主人张作霖的贴身马弁(勤务兵)、精瘦的梁二虎利用主人客人的茶杯里这时都不用他续水……只注意牌不注意他的良好机会,隐身人一样退到张作霖身后,站在暗处,用手摸到腰间的可尔提手机,熟练地将子弹推上了红槽。不错,跟随张作霖多年的弁兵是他的亲随,但人是要变的。梁二虎敬佩张榕,私下倾向革命,而张作霖为个人名利前程,不仅设计杀了张榕,还杀害了那么多有为的革命党人!今晚老子颇着不要命,同你同归于尽!就在梁二虎就要出枪时,活该张作霖不该死。坐在张作霖的对面,张作霖的牌友金寿山,凭他当了多年胡子练出的敏锐敏感,猛地掉头,发现他旁边那面穿衣镜中的梁二虎的异样,他讶然一声大喊:“了不得,梁二虎要谋杀练兵大臣张作霖!”说时,鹞子似地一跃而起,提前出枪,打死了梁二虎,救了张作霖。
“英雄不打不相识!”面对过去的敌人、仇人,如今的救命恩人金寿山,张作霖没有对他说一句感恩感谢的话,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这一句。局外人也许对他这话理解不深,但金胖子和他理解其中的深意含意。
这事之后,张作霖对自己的部队、自己的部下,作了重新审视、进行了全面的甄别、清洗。清理出有革命倾向或是仅反被怀疑的官兵200多人,这些官兵有的被他丢监,有的被他杀害。他进一步夯实了自己的根基。他要在夯实的根基上,建立起他的宏伟的张作霖大厦。 老帅与少帅:张作霖与张学良全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