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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一早,朱岷跟着崔博山来到西关外的水西庄。远远望去,一片小柳树林中耸立着一座高门楼,门前一对石狮子约有一人多高,高台阶,黑漆大门,门旁的拴马桩就有六七个。门上方悬一块匾,上书“水西庄”三个大字。门前早已有人迎候,迎候之人认识崔博山,老远就打招呼:
“崔爷,您老来了,快请进。”
随迎候之人进得门来,只见迎面是一面影壁,青砖砌就,上面的砖刻是青松仙鹤,图案精美,栩栩如生,乃是天津卫有名的刻砖师傅所刻。
转过影壁,是一处宽敞的四合院,迎面五间正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正房两侧有甬道通往后院。院子中植有两株碗口粗细的西府海棠,正中间摆着一个二人合抱粗的青石雕大鱼缸,里面有一株睡莲,六七尾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
转过正房来到后院,却不见房屋,只见面前都是树木,种的槐、柳、椿、杨、白蜡、合欢,脚下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在密林中穿行,快穿过小树林时,隐约见前面有一池塘,里面的荷花正开,一丛丛菖蒲有一人高,池中有百十条锦鲤游来游去,塘边筑有一轩,半入池中,以柱支撑,池中有两只小舟停在轩旁,轩上悬一匾,“览翠轩”;轩旁小径顺池塘边绕过,现一处院落,进月亮门,见一处上下两层的小楼,门额上的匾额书曰“香雨楼”,原来这里是一处待客之所。
厅堂内,只见查家大少爷正在这里与几个人聊天,见崔博山带一人进来,忙站起来相迎。查为仁向崔博山拱手说:
“崔掌柜一向可好,快进来坐,想必这位仁兄就是朱先生了?”
崔博山对朱岷道:
“这就是查家大少爷查为仁,字心谷。”
朱岷连忙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
“久仰”
崔博山又向在座的诸人介绍道:
“这位就是自江苏武进来的朱岷,朱先生,字导江,是江南高僧元弘禅师的高足,来到天津就是为寻访师傅。”
查为仁问道:
“你说的莫不是高云禅师么?”
崔博山点点头,
“正是”
朱岷上前一步躬身向众人施礼,说道:
“学生初到天津,还赖诸位前辈多多关照。”
查为仁又对朱岷道:
“高云禅师乃是我多年相识,已多年未见了。导江先生,我先为你介绍在座的几位。”
一指一位年约五旬,留着花白胡须身穿灰色长衫的长者说:
“这位是来自钱塘的吴先生,名廷华,字中林。中林先生曾任职兴化通判,如今致仕在此客居。”
“久仰前辈大名。”
朱岷忙拱手施礼。查为仁又拉过一位年轻人介绍说:
“这位是胡捷,字象山,是本地人士,工书善画,自幼就有神童之称。这可是一位极聪慧之人。”
胡捷急忙拱手施礼道:
“不敢,见过导江先生。”
朱岷也忙着回礼。这时自门外进来一位年轻人,查为仁一见,连忙说:
“这是我的小弟,为礼,字恂叔。想必与导江先生是同龄之人。”
一指朱岷道:
“这是朱岷,导江先生,自江南来北方寻访恩师元弘禅师。”
为礼上前见礼,
“导江先生是元弘禅师的高足么?我们也多年未见元弘禅师了。”
朱岷见为礼与自己年龄相仿,很有些亲近感,一边回礼一边说:
“我也是听说师傅到北方访友,遂前来寻访师傅。敢问兄台贵庚?”
“小弟是乙未年生人,虚长二十一岁。”
“如此,恂叔兄长我一岁。”
为仁又拉过一位说道:
“这位是汪沆,字西灏,钱塘人,”
二人互道了久仰。为仁接着说:
“西灏兄曾师从历鹗先生,游学天津,已在这里寓居多时了,导江先生不妨也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只要元弘禅师来津,定然要到我这里。”
“是,”
朱岷对为仁说:
“谨遵前辈吩咐,我也是寻师心切,未曾出过远门,一时考虑不周,到了这里,盘缠用尽,不得已,滞留于此,承崔掌柜的引导,才让我在此认识这许多诗画之友,心中不胜感激。”
为仁连忙说道:
“导江先生说这话就有些见外了,到我这里就如到家一般,来这里的都是朋友,正好让我们在诗书画上切磋一二,你看在座诸位何曾如此客气。”
朱岷连忙表示欠意,
“先生教训的是。”
查为礼见朱岷已与众人一一见过,遂对查为仁说:
“哥哥,导江先生初到,还不曾在咱园内看看吧?你们坐着说话,我带导江先生在园内转转。”
说着拉着朱岷就往外走,为仁说:
“好吧,记着午饭还在这香雨楼。”
二人离开香雨楼,过一小桥,小溪不宽,也就四五尺宽窄,却是溪流潺潺。为礼说道:
“我家这园子紧临卫河,取河水入园,依地势开一小溪,在园内盘环,流淌,汇入一池塘,曰‘琵琶池’,另有一出口,湖水转向东北仍流入卫河。”
朱岷觉得奇怪问为礼:
“来时我见那卫河水位较低,总不能高过园内吧?那河水又怎么引入园内呢?”
为礼闻听十分自豪的说:
“这正是此溪流的妙处。我家这园子乃是由高手匠人设计修造,就是这卫河水如何进园也让营造师费了一番心思。”
朱岷问道:
“是何人能有此妙想,想必是当今有名的园林营造大师了?”
“当初我家也是经人介绍,认识了这位营造师,名唤梁尚,那时他年纪尚不到四旬,人虽没什么名声,可他的师父却是大大的有名,”
“唔,他是谁的弟子呢?”
“他是顶顶有名的样式雷的弟子。那雷家几代人供奉朝廷参与修造皇家园林。我不知你对建筑园林行当是否了解,”
朱岷摇摇头说:
“不甚了了。”
“那样式雷如今这一代名唤雷金玉,现在还是工部造办处的掌班,他雷家几代人都在工部当差,负责皇家园林的营造。梁尚是雷金玉的弟子,不但善营造,而且能设计样式,开始在京里就已经经手了几家豪门大户的宅院修造。也是天津木材商高宝山的一再邀请,才来到天津卫。先是接了城北三官庙的营建,后来又接过城北西沽和杨柳青的几个大户人家的宅院修造活计,城里霍家大院也是他一手承建。高掌柜推荐他承接我家这园子的工程时,他是从京城来到天津卫接活时间不长。我爹爹和我哥哥对他也是将信将疑。谁知他相度了这片荒地之后,依据我家的想法绘制了营造园子的图纸,又制作了烫样模型,让我爹爹和我大哥看了也是由衷的佩服。因此才决定让这位梁师傅承建这片园林,断断续续用了十年之久,水西庄才算告竣。”
二人说着话来到园子最高点,正是在卫河水边,看上去这处高台高出卫河水面足有一丈五尺多。只见高台上有一架风车,旁边用青石砌就了一个水池,风车高约三丈,中轴是径尺的杉木,上挂三幅风帆,轴承处由钢铁打造,下面有齿轮带动水车,水车在风车两侧各一,以独木剔出水槽,槽中的提水栏板由铁链相连。风吹风帆转动,遂带动水车将水提到高处,将卫河水提上来,汇于高台上的水池中。水池有两丈方圆,五尺深浅,一侧有出水口,池中水满后,自出水口依地势顺流而下,形成溪流。小溪在园中蜿蜒曲折,底以卵石铺设,溪边长满菖蒲、芦苇。小溪上架设几座小桥,有的是青石砌就,有的是以圆木架设,小溪不宽,更显得这几座桥小巧玲珑颇有意境。园内地势由高及低,最终溪流又汇入卫河,自然是不用劳动人力就溪流潺潺了。朱岷看了不住口的称奇,
“这风车、水车乃是江南常用的水力机械,这位梁师傅拿来用在此处也是一番巧思了。”
“是啊!”为礼点点头说:
“为了这溪流工程,梁师傅特地跑了一趟江南去找他的师兄弟,求教风车车水技术,还绘了图纸,在江南订购了材料运到天津,似这风车的轴承、齿轮都是他师兄弟特地锻造的。”
“如此,也真的费尽了心思,恐怕造这园子也用去不少的银两吧?”
“这园子断断续续施工十年,大约耗费五六万两银子。”
“如此大的工程,在天津也算数得上了吧?”
“是的,天津卫众多的园林,我家这水西庄算是最大的了。张家的‘帆斋’,佟家的‘艳雪楼’,安家的沽水草堂都比这园子小的多。也仗着我家水西庄建在城郊偏僻之处,才有这地势。”
“也正应了造园以地偏为胜了。”
“园子告竣,就小有名声,这不,今日要接待的就是京里高官,文渊阁大学士陈元龙陈大人。因我家与陈家有姻亲关系,所以陈大人与家父早年相识,过从甚密,常有往来,近来陈大人告老还乡,闻知水西庄历经十年修造已初步建成,自京里传话来,要顺路来此一游。我哥哥说正好借此机会,请津门的文人墨客来此一聚,一是为陈大人接风,二也是津门文人的一次雅集。”
二人说着话沿小路,傍小溪顺流而下,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青砖围墙,雕花的墙饰,两层台阶尺许高的门栏,黑漆大门,门楼上的木雕是四季花卉,下垂的流苏雕的是含苞待放的荷花。推门进去,不大的天井内有两株西府海棠,海棠果已是挂满枝头。正房三间一明两暗,是歇山顶的房子,东西各三间厢房,都是硬山脊,间量略小一些。磨砖对缝,糯米灌浆,前出廊后出厦,雕梁画栋,刻花的门窗、隔扇,正房正中上方悬一匾额曰:“水琴山画堂”。为礼对朱岷道:
“这里是家父的书房,看看家父是否在此,你也见一见。”
为礼刚叫了一声“爹爹!”正要推门,门已打开,一位身着灰绸长衫的消瘦老者已立在门前,看着二人问道:
“礼儿,你带来的是谁啊?先进来说话。”
为礼忙上前说:
“爹爹,这位是江南来的朱岷,导江先生,是高云禅师的高足,到北方来寻访师傅的。”
朱岷急忙上前躬身施礼,
“愚侄拜见老伯。”
查日乾仔细看看朱岷,见立在面前的这位年轻人中上等的个子,略显消瘦,但两只大眼呈现出其青春活力,
“唔,原来你是元弘禅师的高足。元弘禅师已多年未见了,我也是很想念他。”
朱岷恭恭敬敬的说:
“愚侄在武进闻知师傅到北方访友,我也是很思念师傅,才孤身一人北上访师,来到天津,滞留于此,也正好拜望老伯。”
查日乾听了连连说道:
“好,好,来到这里就不要着急走,多住些日子,在此慢慢打听元弘禅师的消息,只要禅师到了天津,自然会来我这里。礼儿带导江先生在园内看看吧,我这园子也是刚刚建好,先生自江南来,江南园林远胜过这里,只是不要让先生见笑才好。”
朱岷连连摇手,
“老伯过谦了,江南园林偏于小巧,还不曾见有如此规模、有气魄的园子,这也是此园之胜了。”
说着话,只见自门外跑进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边喊着爷爷、三叔边歪头看着朱岷,查日乾看到孙子进来,脸笑得如花儿一般,说道:
“长儿、霑儿快来见过朱岷叔叔。”
二人过来向朱岷躬身行礼,稚声道:
“见过朱先生。”
为礼对朱岷说:
“这是我的侄儿善长和我家的世交,曾任江宁织造的曹顒之子曹霑。因曹家去职回旗路过天津,遂将霑儿留下在此读书。”
“唔,江南织造曹家?”
朱岷道:
“我在扬州时也曾听说过,江宁织造历来是由曹家担任,后来说是换成别人了。”
又看着曹霑说:
“原来你是曹家的公子。”
不觉将曹霑拉过来接着问道:
“你今年几岁了?来此多久了?”曹霑抬头望望朱岷,低声答道:
“我今年十二岁,来此已经三年多了。”
善长在一旁问为礼,
“三叔,你是要带朱叔叔游览园子么?我们早课已罢,我俩儿也要随你们去玩儿。”
为礼点点头说:
“那好吧,你二人头前带路。”
查善长高兴地答应一声,
“是,得令。”
拉着曹霑,二人跟爷爷打了招呼,高高兴兴的跑在前头。朱岷回头向查日乾躬身施礼说:
“老伯,您请进屋歇息,我随三哥去观赏一下这园内景色。”
查日乾微笑着说:
“好吧,贤侄先在园内看一看,过后再叙话。”
出了水琴山画堂,两个孩子在前面奔跑嬉笑打闹,二人在后面随着一路观赏着园景。傍着小溪是一处弯弯曲曲的长廊,上书“枕溪廊”,长廊一侧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虽多是近些年新栽,却已是碗口般粗细,三四丈高下,间或有一些合抱粗的大树,想是建园之前就有,其间榆、槐、椿、柳、枫郁郁葱葱,已是遮天蔽日。
穿过这片树林,眼前出现一大片湖面,约有十余亩大小,靠近湖岸边长满了芦苇和菖蒲,一侧湖中种了大片的莲藕,正值盛夏,在铺满近半个池塘的荷叶上,一朵朵的莲花正开,时有蜻蜓或雀儿落在荷花未开的骨朵上暂歇。水中的鱼儿不时冲上水面,激起朵朵水花,几只野鸭在荷叶下浮游穿梭,不时煽动几下双翅,激起一片涟漪,远远的,一对天鹅静静地依偎在一起,似王子、公主般高傲清高,旁若无人。岸边有一亭,一舫,为礼道:
“这是‘泊月舫’和‘碧海浮螺亭’”
朱岷见这小小的四柱单檐方亭,石砌亭基,青瓦覆顶,不住赞叹:
“这大理石雕石舫和这小亭一般玲珑剔透,有些江南风格。”
再看前边,有一座水榭,半边在水中,以石柱支撑,青石砌就的基础,瓦顶木柱,四面雕花的透窗围护,外廊与岸边的长廊相连,水榭旁以条石砌就的湖岸,四五层台阶直入水下,岸边有泊船栓缆绳的石桩,两只小船泊在岸边拴在桩上。围着湖岸边的长廊,弯弯曲曲直通水榭。看着这天然美景,让朱岷心中不由暗叹:好一幅水墨丹青!几人进入长廊,查为礼边走边介绍道:
“这一片水面因其形似琵琶,所以取名叫‘琵琶池’”
朱岷看了也点头赞道:
“在江南的园林中,还从未见有这么大一片水面的。”
“我家这园子原是一片荒地,广可百亩,三面环抱大河,中间树木丛生,遍布池塘,那原是砖窑烧砖取土之处,家父看过此地,就喜欢这里水、树之胜,才购下建成这一片园林,历经十年有余始成。因此园在卫河以西,遂定名曰‘水西庄’”
朱岷点点头说:
“造园讲究选址,无分村、廓,地偏为胜。我看这园子选址面向卫水,背枕郊野,取乡村之幽静,避城廓之烦乱,然距城又不远,水陆交通皆宜,实是理想的造园之地。”
来到水榭之前,抬头望去,匾额上书三个大字“藕香榭”,进入水榭中,凭栏而眺,荷叶青翠一片,荷花姹紫嫣红,间或有几丛菖蒲夹杂其中。站在雕花栏杆前,荷花伸手可及,果然名实相符。朱岷说:
“扬州小玲珑山馆也有观莲藕之水榭,只是池塘小些,不似这里的气势。”
二人索性在藕香榭坐下暂歇,看到两个孩子跑的远一些,查为礼将曹家的事讲给朱岷听。 七十二沽风情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