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化作一只号角，吹出黑夜的无尽的闷气。

　　看哪！我将站在高原上，清晨的光从晓雾里透射在我的身上、头上、发上……于是我的灵魂苏醒了。我举起一只双管的、纤长的、有着银色光辉的号角。因为我自己不能化成号角，我就借了这只双管的，像古希腊“牧羊神”所吹的那只一样。我站直了身躯，晨风吹着我的长发，那么飘、飘、飘的，我就吹起了自己的曲调。

　　那是一缕哀怨的声音，如幽谷里“回声女神”的泣诉，袅袅地吐述着黑夜里所积压的郁结。

　　哀怨原是弱者的声音，我耻于如此，因之号角的声音激昂起来。

　　那么短促的音节、那么高扬的声调，像一个少年军士在清晨呼唤战友们的觉醒一样。我自己也被感动了，热血在内心沸腾着，有谁能知道这样的热血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呢？

　　是的，我将站在一个高原，像古哥萨克人聚居帐篷的所在一样，但哥萨克人是群居的、团结的，他们有能力抗拒一切欺凌他们的外力。我却是一个人，一个人和自己被朝阳照出的一条修长的身影。这身影从我的脚跟直甩到远远的地方，青蕈也被他染深了颜色，他不离开我，正如我不能抛弃他一样，但又有什么用处呢？他比我更幽暗，像我在黑夜中的忧郁一样幽暗。我憎恨他，不过人生谁又能离开这幽暗的影子？不是别人的，只是自己的影子啊！

　　一只凌空的猛禽鸣叫了，原来在我头上正盘旋着一只鹰，它的声音、它的勇猛震惊了我。在空中，它只有他自己的实体，把影子抛在地上，离它远远的。它不用号角，只用自己的声音，它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地面，地面上的一切又有哪一个能逃出他的视线？我惭愧不已，而怯怯地把号角由口边拿下，背在身后向高空仰视。

　　啊！只有用自己的喉咙喊出的声音才是可爱的。能凌空而飞，抛弃幽暗的影子才是自由的。我深深体悟了，我感到自己的力量远远不足。

　　日光啊！照明了整个宇宙，我的影子更加漆黑了，仍然连在我的脚跟上，而自由的意识更火炽地在内心燃烧起来。我需要的是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声音，自己的一切。假如自己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后，我也会鹰般地凌空飞翔或鸣叫吧？啊！我愿自己化成一只号角，吹散黑夜里无尽无休的闷气。

　　啊！我愿化成一只纤长的号角，不然就化成一只猛禽——一只鹰，那么凌空一飞、那么任意鸣叫、那么自由！

　　（原载《文帖》一九四六年创刊号，上海知行出版社） 白马的骑者：雷妍小说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