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奔流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李白《将进酒》
(一)
樱桃花成串地开了,天上飘着玫瑰色的晚霞,于是花也映成琥珀红。
从这琥珀色的花丛向上望去,一个被常春藤笼罩住的窗子开着,在这炫目的天宇下摇曳着白色的纱帘,纱帘柔如溪边垂柳,时而抚到一个静静的女孩子头上或肩上,她低着头坐在一个矮凳上,靠在窗里面入神地注目在她膝头的书上,那是一本有彩色插图的精装书:
第一页绘着一个月下泛舟的女人,船身有一部分隐在水草的暗影里,模糊中见那女人仰头望月,站着,纤细的腰肢轮廓很清晰地映在幽辉里,并没人把桨,那一派初解索放行的情绪,那一种顺流而下的趋势,表现得生动引人,下面有几个字题着:我心悠悠,翩如不系之舟。
这孩子似乎是一个受了启示的信徒,望着这幅画,咀嚼着这字里的意思:“我心悠悠,悠悠……”黄昏的光暗淡下去,院里有打球的声音和阵阵练琴的声音,但她仍然沉醉在这个小窗下,眼睛因了光线的关系逐渐睁大,大了,不时地眨着,终于那幅画像真的扩大,而且那船和人也似乎轻微地飘扬着了,她望着,疲乏地闭了一下眼睛,再张开,瞳孔却不肯再放大来迁就这暗淡的暮色。
“哦!一个人也没有了?”她疲乏地站起来说。这时她的背影从斜晖里看来很像那图画里的女人,那么苗条、那么纤细,又那么亭亭玉立,像一个长成了的人。其实她不过十六岁,脸上有青春的活跃,夹杂着一些对世事惊讶的憨直和天真,喜欢想一些遥远的童话似的梦,易感、好奇,有着一切聪敏少女的性格,使她一步步向人生更深处走去。她又像一个奇异的海绵体,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与技能,所以一年来她读了几十本文学名著,她心里时常想:“写小说的人太狠了,为什么给主角那么多的不幸呢?”或者读一个悲剧而流泪的时候,自己又自慰道:“这不过是故事,真事决不会是这样。”
有一天上国文课,先生是一个初毕业的青年,又有一点口吃的毛病,所以每到这一堂课总是多次见到先生红涨着脸说不出话来,而女学生们对于他也都发掘兴趣似的不时地向他发问题。那天正好讲到曹孟德的《短歌行》,这样一首豪爽而铿锵的诗,学生们听得倒相当入神,而且先生除了口吃以外并没有其他毛病,学问很好的——大家都知道,所以这一堂课效果比任何一次都好,讲完了以后还有余暇的时间,这些时间往往叫学生用来发问。先生用手帕拭着汗、弹着粉笔末,等着学生发问。
“先生,您再讲一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末一句。”一个坐在前排的小身材同学问,她的确不了解‘悠悠我心’的真意思。
“好……好……你坐下,这虽然只……是四个字,可不是一两……两句……句话所能讲……讲……”先生说到“讲”字正好触到口吃的难点上,再也说不出别的字来,有的同学用课本遮住脸偷偷地笑,又有人笑出声来,但也有的脸上很严肃地忍住笑,自然这种“严肃”也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保持一向好学生的纪录,另一种却完全是出自同情心。
“比如,在暮春……见到落花……”先生努力说着,脸虽是红涨着,但一个字也没有重复。
“你们当时……是不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心情,或者在深秋看见一片黄了的叶……子。诗歌里有许多……意境是没法子讲……讲的,只好自己去想象……诸位有谁还有更好……的比喻……请举……手……”先生真好!这么长的一句话一气说完了,没有人举手,后来她——那个窗下看书的孩子忍不住了,从最后的座位上高高地举起手来,在课室里好像沙漠里突然而开的一朵神秘的百合。
“田……田聪……”先生很高兴地叫她站起来。
“前天我在书里见到一幅画,画着一个女人在月下,站在一只小船上,小船没人划,好像随便漂泊的样子,下面写着‘我心悠悠’,我想‘悠悠’这两个字不能当作惆怅,也不能当作喜悦,就是那么一种捉摸不到、讲述不出的滋味,和先生的比喻一样。”她虽然声音有点抖,心有一点跳,但说完了非常痛快地坐下。大家因为她一向功课和人缘都好,倒没有人笑她,同时那个小同学也点头说“明白了”。
凡事最难的是开端,最可怕的也是开端。自从她在课室里讲“悠悠”起,许多课外生活的团体都选她加入,自治会的文艺股、话剧团,甚至于球队都不肯放过她——她烦死了。终于担任了文艺股长,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找那位口吃的陈先生做顾问,事情也不外就是做壁报、组织班级读书会……因为当时正是暮春初夏交替的季节,这些少女在精神上都需要一些形而上的安慰,所以音乐会、赛球、演剧……各人按着自己的爱好找寄托,文艺股在陈先生的领导和田聪的努力下组织了一个“夕阳会”,是在课余找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在夕阳下的草地上聚会,再选几个人读文学名著,或讲述文学故事。那天白蔷薇才开,在草地上坐着的人都浸沉在花香里,陈先生也没有了每堂课上那种窘迫的样子,他穿了一条浅灰色的长裤,一件白汗衫,白边的眼镜里隐着一双沉思的眼睛。他很少看学生,不是望着天边的归鸟就是望着架上的蔷薇,不说话,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他正沉静地听一个外号叫“大姐”的齐永慧讲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大姐的声音柔婉地在晚夕的空间回旋着。这故事充满了热情和美丽、悲惨和哀愁……震动了每一个人的心,田聪却用手帕捂住脸,流着泪幻想,虽然自己在心里不住地自慰道:“这不过是故事。”但是又想,“莎士比亚为什么能创造那样的悲剧呢?两个不可能相爱的人为什么偏要遇到一处呢?”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故事已经讲完,她只好抑制住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擦擦眼睛站起来请陈先生评判。
“这故事是从什么本子上看到的,原文还是译本?”先生坐着,转过头来问着,因为不是在课堂上,口吃并不厉害。
“原文是《莎士乐府本事》。先生,这故事太悲惨了!”齐大姐说,似乎在询问,“作者为什么把故事安排得那么惨!?”
“那个时代的悲剧就是这样。”先生说。
“这些事是真的吗?”田聪很不好意思地问。
“啊!那……那很难说,人间的事比这个还悲惨的很……很多,唉……很多!”陈先生无限感慨地又吃吃说不出话了。
夕阳会散了,各人在不同的心情和姿态下走去,陈先生仍然伫立着没走开,田聪以为他有事就停住。
“先生有事吗?”
“啊!没什么。”
“下次夕阳会在礼拜几呢?”
“下次?下次我……我也许不能参加了。”
“为什么?”她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
“先生要离开我们?那么谁给我们上课呢?”
“在北京还愁没有好先生吗?我……是不适于教书的。”
两个人渐渐地沉默起来,天宇之下已经成了深蓝水晶的幽暗色彩,徐风吹着他梳理得不十分整齐的头发,大约过了十分钟,他才慢吞吞地说出:他是被大学选送到法国去的,将要在巴黎图书馆管理中国书籍。
“这样的事于我最合宜了,我需要寂静而新颖的工作。”
“先生到外国去会记得我们这群顽皮的孩子吗?”
“记得!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给我许多启示,你们……”
陈先生果然走了,那么快、那么不动声色,连一个送别会都没容得开,他就走远了。新先生却是一个经验多,讲词流利的老手,对学生的问题畅若鸣泉地回答着,不过学生却加倍地追念着她们那位口吃的先生,至于为什么,谁知道呢?在田聪的心里觉得像失掉一个好朋友似的惆怅着,下了课就在图书馆里看书,甚至看一些理论书或者看一些很紧张的古代传奇。她想把自己一颗飘动不定的心深陷在无言而有灵性的书里,她也需要安静。
但事实又不许她一直安静下去,课外学生团体往往不放过她,自治会会长得盲肠炎住医院去了,必须改选新学生自治会会长。当时大礼堂里坐满了同学,几位先生坐在顾问席上。田聪拿了一本《茶花女》在一个角隅的矮椅子上看书,消磨这喧闹的光阴。选举的方法是票选,主席和一位先生开票,先生在黑板上写着被选者的名字,主席张大了喉咙念,票数最多的一共三个人,其中有齐永慧和田聪。在这些名字底下每重念一次就画一道,五道积成一个“正”字,齐永慧已经五个半“正”字了,另外那一个三个“正”字就停止了。主席的声音仍然洪亮地喊“田聪、齐永慧、田聪、田聪……”这些声音最初像沙子粒儿似的往她耳朵里抛,她简直不能再看书,许多同学用崇拜的心情回过头来看她,向她微笑。继之这些声音像大鼓、像巨雷、像炸弹……她放下书,用手堵住耳朵。远远见到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下面有一大串“正”字。选举的结果,田聪当选自治会会长。
“诸位同学,我不能做,因为我的能力不够。”她懊丧地说。
“本来就是大家练习做呀,理由充足吗?诸位?”
“不——充——足!!!”大家喊。
“而且我身体也不好,心脏衰弱。”
“用不着什么心脏!”有的同学开起玩笑来。
“……”
她不知这是为什么。她的寂静生活被群众破坏了。她真不懂为什么一定要难为她。她亲自见到几个落选的同学不高兴的样子,齐大姐还郑重其事地来向她握手道贺,而且脸上戚戚地苦笑着。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叫我做这个。”
“大家爱你呀,多么光荣!”齐大姐说。
“光荣?还不够我烦的!”说着随着大众走出礼堂去。
当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曾经开过夕阳会的草场上想:“先生也许已经到巴黎了。巴黎好吗?”又想,“同学们为什么一定单单难为我呢?做这些事是需要一个能干的人哪。”“不过责任既然加在身上,就该努力做下去,对!这是责任!”她也就安心了。
大约过了三天,她收到两封快信:一封是家信,一封是从安南来的。家信读完了她乐得跳起来,她的家人将要在一二日内到北京来,父亲将要调遣到北京的总行里。母亲、弟弟、妹妹都来!她乐着,在欢喜的泪里好像见到小妹妹的小胖脸,一会儿又是母亲的脸。母亲来了就不住校啦!对!母亲来了一切都好,也不再烦了。
从安南来的是陈先生的信,第一个使她高兴的就是那张淡红色的邮票,印着一个农妇抱着禾束的图案。信里很详细地写着异地的风光,并且有一张当地妇女用头顶运东西的画片,另外有一张是给全体同学的信,她加倍高兴地立刻把信和画片放在公布架子上,用图钉按好。
已经五天了,她急迫地等着家人来北京的消息,甚至吃不下饭去,她想吃母亲做的豆沙包子,又想吃母亲做的栗子白菜、西红柿酱……想着想着吃不下学校的白水煮豆芽菜。母亲为什么还不来呢?也许中途有什么事吧?也许父亲不再调遣了吧?
“田聪小姐电话!”校役喊。
她匆忙地从楼梯扶手滑下去,跳下台阶,她恨这样浪费的建筑,这些台阶有什么用呢?怪讨厌的。
“我是田聪。您……您是爸爸吗?爸爸!妈来了吗?小妹妹……都来了?在什么地方住?总行后院?您派人来给我请假行不?我们住校不许随便出去……我不能上课了,我的心都飞了。爸爸,我不想住校了……回头再跟您说吧!快给我请假。”她放下电话乐得拉住身边一个等着打电话的人。
“你知道吗?我妈妈来啦!”一看拉错了,拉住的是训育主任。
“对不起先生!我认错人了。”
“去吧!”这回训育主任也似乎被她的喜悦所感动,没说她,说“去吧”的时候仿佛是微笑着。
“训育主任也是可爱的,一切都好,都可爱。”她想着,站在门房的对面等着父亲派人来请假。
到家见到几个运行李的夫役正在搬运东西,一个新来的女仆拿着扫帚站着望她。
“大姐!”二妹从院里的网篮里往外扯她的玩具。
“大姐!大姐!”小弟弟、小妹妹像两个巢里的小燕子在窗里张望着喊,笑着。小妹妹怕生似的红着小脸,但她看他们似乎都长大了。
“妈呢?”她问。
“聪儿回来啦?”妈把收拾的东西放下,望着她说,“怎么那么黑呢?”
“晒的。”
“自己小心,晒出斑来多难看。吃饭了没有?”
“没有。”
“怎么学校里这么晚还不吃饭?快点,小敏去告诉厨房……真的,你想吃什么?”
“学堂的饭遑遑得吃不下去,这会儿也不饿了。妈!小敏的牙怎么都掉啦?哟!小智留的分头!妈,您看!小俊还玩洋娃娃哪!咱从先那个大花猫呢?”她的话滔滔不绝脱口而出。
“死了。”妈并不留心这些,仍然关心地望着她,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脸比从先黑了,牙更白了,孩子气没脱净,高兴使得她不能宁静一会儿。
以后她真个不住校了,虽然时间上忙一点,但是她的精神非常好,功课成绩也显著进步,自治会的成绩也相当可观。除了筹备欢送毕业生的游艺会以外,还起始编年刊。忙得连家里的饭也吃不好,为这个不时挨母亲责备。她不在乎,嘴里含着饭就走。跳上自行车就飞到学校去。帮她忙最多的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同学,她叫孟莉。校刊的封面和插图都是孟莉找人画的。在校园里常听见她呼喊孟莉的声音。年刊在游艺会前出版了,大家对田聪更加崇敬爱慕起来,她也放弃了对寂静的爱好,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对陈先生几乎完全忘掉,他的影子渐渐地从她的记忆里淡了下去,等淡得就要消失的时候,他又来了一封信,说他已经到了巴黎,并且给她通信地址叫她回信。
初次给一个崇敬的师长写信,多少有些拘束,因此拖延了五六天才写回信,信写得很匆忙,因为游艺会马上就要到期了。
开会的那天,天气已经相当热了。大会主席由自治会副会长担任,因为她声音洪大响亮,田聪只是照料。本来这个会是不请外宾的,只是本校师生的联欢。可是教师们的亲友却来了不少,所以来宾席上也已经满座。
在拥挤的礼堂门口,孟莉挥着一把画着人像的小团扇往里探头找田聪。田聪出去一看,原来她请来两位男宾,守门的同学有意拦阻他们。
“这是我大哥和他的同学王先生!”孟莉说。
“好!那么请进吧!孟先生对我们的年刊帮忙颇多,真感激得很……请从这边走!”田聪说着引他们进了会场。他们生疏而好奇地走进去,坐下以后望望田聪,笑着表示谢意,好像说了些什么,因为人声沸腾她没听清就匆匆到别处去了。
散会后正是黄昏时候,潮水似的观众从礼堂门口涌出来,在落日的余晖里眨着他们的眼睛,人声散漫而喧哗,但没有一个人不是评论着游艺会里的节目,他们脸上都现出满足的微笑。渐渐地,孟莉引着那两个青年出来,他们站住望着草地上的人群似乎在找人,田聪赶忙从礼堂后门跑来,大家不自然地寒暄着,生疏地对望着。田聪看孟莉的哥哥是一个文雅的青年,沉寂寡言,那种喜欢远眺的神情很像陈先生,但是另有一种聪慧梦幻的气质却是陈先生所没有的。他的同学是一个身材雄伟、气宇轩昂,典型英雄性的人物,语声、笑声都那么豪爽,在无言的时候有一种迫人的威仪,因之田聪不敢多看他。
她送他们到校门,一阵凉风吹得他们倒吸一口气,彼此愉快地说:“再会!”夕阳已经沉到建筑物之下,把形式不同的楼顶和高树衬托映照得相当美。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星星繁密地闪烁在暗蓝的高空,田聪独自坐在滑梯的顶端,用手托着腮,望着遥远的星空想一些空幻的梦:“在巴黎也有这样的星空吗?”“今夜为了休息又住在学校,家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呢?小弟弟、小妹妹如果看到这样的天空会不会想起我来?”“白天那两个青年……一个有着深邃的眼睛,看人的时候也像看一个不可捉摸的异象一样,仿佛在白昼就做起梦来似的,他那么寡言……另一个高昂得叫人感到仿佛是站在泰山脚下……他们都是男人,他们如果见到这样的星空会想些什么呢?如果想到我呢?……”她觉得脸很热,把手又放到脸上想:“孟莉的哥哥很可爱,他一定有一个温柔的性格……他是擅长绘画的……啊,另一个却那么威仪逼人,他一定很暴躁……不过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大考就要来了……”想着,她从滑梯上滑下来,在夜色里形成一幅难以模拟的图画,短裙子飘动着,她跳到地下,望着宿舍的灯光出神,那一排排的灯光,闪闪地夺去她对星子的注意。
“田聪!”她借宿的同室同学打开窗子在寻找她。
“就到!”
“田——聪——!”对方没听见她的回答,仍然叫着,而这声音却洪大得如同男人的语音。
“如果这是他——那个文雅的青年呼唤我,也许我要跑过去了……唉!今天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想到他?”她想着又抑制着,缓缓地走到卧室去。
在暑天,她不常出去,只是买了许多书看,偶尔有孟莉或别的同学来找她,她陪她们在家里玩,约她出去她却不肯。弟弟、妹妹在院里玩得乱成一片,她也不去理他们。渐渐地被家里人看成书呆子,女仆常常说:“我们大小姐将来总得成一个女状元。”她对这些话除了笑笑以外什么也不说。
这样过度的、变态的沉闷,正如暴风雨前闷热的天气一样,终究会有一个大变化要来到,田聪就要变了,很像闷在茧里的蛹,就要化成蛾子飞出来了。
(二)
北京的八九月天,正是风景如画的好时候,田聪推却了许多校内集团的职责,甚至没有时间看书,终日忙着写信、看信,向孟莉打听消息。在冷落而较远的名胜地区,她已经和孟彬会见过多次,谈一些两人以外没人能懂的话。她感到愉快、甜蜜、奇异,甚至疯狂。
有一天,在天坛遇到雨,湿润的野草和古松柏的香气迷醉着他们,他们在这圆形的古老建筑里倚着庞大的柱子,无言地望着门外雨丝织成的帘。她有一点冷,微抖着。他轻轻地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两个灼热的手掌把着她的肩,望着她,火热的情感从眼睛里射到她脸上,她哭了,伏在他胸前。但他抖着推开她。
“不,你不要靠近我,我会……会把你烧化了。你是个可爱的、脆弱的……你再后退一点!”他说着又注视着后退的她,像在写生的时候端详他的景物似的。
“我……要这雨永远下!我要你永远这么看着我,你虽然推开我,我觉得你更近了……你到了我的心里。”她呜咽着说,不过雨声倒小了,只是滴滴地有节奏地溜檐打着云母石的阶石,正如一滴初次陷入爱的迷惘里的少女的泪。
第二天还没上课,孟莉在一棵大椿树后面站着,旭日照着枝叶间的宿雨发着清冷的光。田聪骑着车掠过来,孟莉对着她点点头,她也会意地点点头,把车放在车廊下走过来。孟莉递给她一封厚信,两人一句话不说地走开。她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虽然凉,她却不管不顾地坐着看信。
聪:
是你在捧着我亲笔写的信吗?你感到我的热力没有?我病了,体温很高,大约是感冒了。你不用急,我并不讨厌这次的病,因为在发烧最高的时候我总见到你,在我的家人面前我也见到你,多么愉快呀!假如这幻想是真的,你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在我家人的面前陪伴我,那该是多么幸福呢!请不要笑我,我昨天还有一个梦,我梦到你和王士华——我的同学,在一起摇船,我哭醒了,真的,这个梦不是没有来由,因为他时常谈到你,他爱慕你,并且他的自信力很强。我就怕他那一句:“只要我想做的事,总会成功的!”我嫉妒他!他自信心太强,他要“得”!相反地,我却没有自信心,而且对于“得”又没有把握。更不喜欢“骤得”。我要缓缓地把热忱送进你的心里去。我对你要像对明月似的膜拜、憧憬……但是在我缓慢的程序中他会把你“得”去的,但是我又那么痴心地想着有那么遥远的一天,你在我家人的面前陪伴我!能吗?本来妹妹不叫我写信,怕我累着,可是我怎么能听她的!给你写信比每日三餐还要紧!所以我终于写了这封信。头有一点晕,信上的字像有翅子的小虫子似的动着……我又想起我的梦来,聪!假如有那么一天,他向你求爱,你用什么态度对付他?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对你有表示的。我怕。我大约又发烧了,我的手在抖,希望乌云不要遮住我的明月呀!我需要你的光明,如果你对我的感情真像你说的一样,求你在今日下午回我一封信,写长一点,可以吗?不会把莉的书包压坏的,我想。
最后我告诉你,王士华来了,他在门外和父亲说话……他……我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匆匆问安。
彬上
她看完信后脸孔好像五彩电影,一重一重的红晕时增时退,她折好信纸,向四周望着,许多走读的同学都来了,有的远远地向她打招呼,有的笑笑走过去。
第一次上课的预备钟已经响过了,她把信藏在内衣袋里,提着书包向课室走去,齐大姐在前面走,低着头好像在想事情,她追过去和齐大姐并肩走。
“齐大姐!物理题做完了吗?”
“……”齐大姐仍然低着头不出声,迈着台阶。
“其实这一回题并不多,不过都很难做。”她又说。
“……”对方仍然沉默,眼看就要到课室门了。
“怎么?你生气了吗?怎么不理我呢?”她顽皮地拦住齐大姐的路,笑着问。
“哼!自己的事自己知道。”齐大姐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人,今天出人意料地摔着课室门进去了,田聪呆呆地站在外面,想不出她生气的原因:“她的脸那么严肃!有什么人离间我们吗?”她握着铜门柄想进去,心里不安地思索着。
“田聪!”是孟莉从外院走来。
“你知道齐大姐为什么生气吗?好像有什么事对不起她似的。”
“理她呢,假冒伪善的。”
“孟莉!你不能那么随便批评别人,齐大姐对我们一向很忠诚的,魔鬼才假冒伪善呢。”
“哼!你呀,知道什么!”说完正好敲上课钟,她们只得上课去。田聪在先生不在意的时候不时地从侧面望望齐大姐的脸,有时齐大姐也觉得田聪在望她。她的脸是苍白严肃的,不过当先生偶尔看到她的时候却又满面春风温柔典雅起来,因此田聪明白了——大姐只对她一个人有所不满,至于为什么她却想不出。一堂物理课就那么昏昏沉沉地过去了,下课她仍然闷闷不乐地想着一切不可能的忧患和恐怖。
下午第二堂课正好先生请假,她们在课室自修。田聪看了看明天的课表,没有什么可预备的,所以她打算安心地写信了。信首她不肯写收信人的名字或称呼,她怕人看见。只写着第一句:“你的信我收到了……”
“又写信吗?”原来齐大姐又肯理她了,而且和蔼地站在她书桌边。
“大姐!你又不生气了?”田聪用吸墨纸把信上的字盖好,抬起头来愉快地望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同班同学。
“本来我也没生气呀,你和小孟换一会儿座位行不?我有话和你说。”
“我不换,有话下课去说,我的毛病很大,换了座位就念不下书去了。”孟莉似乎有意和齐大姐为难。她正襟危坐地不肯动,结果是齐大姐和田聪左边的人换了座位。田聪无可奈何地把信收在桌子里,一想到孟彬信里的话又不胜焦急了,恨不得叫大姐走开,或者像孙行者似的用毫毛变几个瞌睡虫放在大姐的耳目口鼻里,叫她睡去,写完信再弄醒她,但事实上不可能。她就在身边,而且那么真挚和蔼的样子。有什么法子呢?
“田聪!你近来似乎很忙吧?”
“不,什么我也没念,几乎月考都要不及格了。”
“是,我也知道你的功课退步了,而且课外什么团体你也不肯参加了。不过你另外有你忙得不可开交的事……唉!别的不用说,陈先生的信你都没有回,他给我来信了,他很难过呢。他在国外人地生疏,没有一天不盼望国内的朋友给他去信,尤其希望你给他报告一些咱们学校的消息。可是你简直忘了他,忘了咱们夕阳会的顾问陈先生,那么你终日在做些什么呢?”大姐的话一句紧似一句地逼迫着她,叫她不知怎样回答。她涨红了脸,眼睛里的泪闪闪地想掩住几乎亲口泄露出来的秘密。
“陈先生……我真对不起他,我近来是比较忙,因为现在不比住校的时候,现在住在家里,又有弟弟妹妹……无形中有许多琐碎的事……的确比从先忙啦……”
“家里也有事需要你做吗?上次我们到你家玩过,伯母很健康很能干,又有好几个用人,你到底忙什么呢?我并不是一定要探听人家的秘密,但是你们一向把我当大姐待,所以我几乎没有一个时候不关心你。”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而且听见许多同学说你交起男朋友来,有人见你们在北海摇船……甚至训育主任都对你注意起来。我本来很失望,我认为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也很生气,本来像咱们正在求学的时候不该交异性朋友,我真想不理你,可是又一想,咱们原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也想学校‘修身’课上说的‘朋友止于劝善规过’,所以我劝你最好自己检点一下。”齐大姐的声音比在“夕阳会”里读文学名著时还柔美,而且谁都喜欢听,坐得近的早不肯温功课了,装着看书,侧着耳朵听,坐远一点的因为听不清楚又读不下去而烦躁地“嘘”“嘘”着,有的把手拢在耳后,脚搓着地板。
“讨厌,不讲公德。”孟莉回过头来瞪了齐大姐一眼。
“你想想吧,忠言不但使你逆耳,别人都不爱听呢。”她说完不等田聪回答就又回到原位子上去,田聪伏在桌子上哭起来,大家很关心地看着她,孟莉过来拍拍她的肩,叹了一口气又匆匆坐在自己的位子里。
“坐好了,田聪!训育主任查堂来了。”好几个同学这样小声关照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位忠于职务的训育主任已经进来了。
“田聪,睡着了吗?”训育主任的眼睛十分敏锐地先看见她。
“没有,先生。”她站起来低着头说,然后又坐下。
“先不用坐下,看你那神气,一点精神也没有,不肯振作……别人好好温习功课,你到我办公处去!”说完训育主任在前面走,她毫不反抗地跟在后面。
训育处的办事员低着头抄写着小字的篇章,训育主任坐在她的公事桌前。田聪像一个待审的犯人,垂头站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变色。她知道训育主任所要说的话和齐大姐的话不会两样。她等着,她不怕,她好像很久以前就感觉到了这一场灾祸似的。
“教务处说你的功课比从先退步了,到底为什么呢?很多人说你近来对于交际不十分检点……又有人说你和孟莉的哥哥有来往,是吗?你也不用哭,我并不是要惩罚你,只希望以后努力改过。中学生的心情是流动的,许多事在这个时候做错了将来会后悔的,可是后悔的时候就晚了。这些事自然不是你一个人独创的,犯这种过错的人也很多,我不愿宣布她们的名字。奇怪……你的事好像已经传遍了全校似的。”训育主任沉默地想着,不再说什么。
“先生!”她叫了一声又哭起来,她觉得训育主任太慈爱了,可是又不免有矛盾的地方。“您既然不愿人家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又在课堂里,在众人的面前叫我出来呢?”她想着,哭泣着,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在众人面前叫你出来并不是要惩罚你,所以你必须擦干眼泪,镇静地回去,叫她们知道我并没有责备你……你更该记住,为洗刷大家的歧视,好好念书,让功课的成绩恢复原状。你年纪还小,有希望,我们对你印象都好……所以先生们见你突然退步,都很关心,大家猜测着。努力吧!自己不觉悟,别人是没有办法的。擦擦眼泪去吧!”
“先生您太……好了……谢谢您!”她呜咽着擦着泪退出去。一推教室门,大家用奇异的目光同时向她射来,齐大姐和孟莉又各有不同的神色看着她,她坐下不知做什么好,幸亏已经下课了,而且到了放晚学的时候,她提着书包茫然地去拿廊下的自行车。
“田聪!你看怎么样?你现在相信她是假冒伪善了吧?她……”孟莉追过来说。
“你不要说了,她是关心我的。”
“可是她已经给你做了义务的宣传者了,现在已经弄得满城风雨。你也不必急,以后我不能多和你谈话,免得她们注意,我也可以告诉哥哥,叫他暂时不要用信打搅你,人们的话太可怕。”
“孟莉!可是他正病着……你到我家去一次好吗?”
“也好,你先走吧!”
田聪骑着车,穿过已经开始有黄叶子的槐树行列,飞奔在柏油马路上。没人阻止她、没人歧视她、没人责备她,在这广阔的途程上她暂时感到自由和舒畅,她想到从先在图书馆看到的那幅月下泛舟的图画,她此时正是“我心悠悠,翩如不系之舟”呢。于是她又想到从先为陈先生在课堂解围的事,又想到从先的夕阳会和上季的游艺会……至终想到文雅的孟彬,想到他的病,在病中如果不回他的信,一定是小说里所说的对他“负心”了,想着想着几乎碰到石阶上,原来面前就是家门。
她等了孟莉很久,但是孟莉没有来。她的心思更忐忑不安了,而且毫无道理地想到许多不幸的事,是不是孟彬……等黄昏的暗淡充塞着屋子的时候,她把台灯燃亮了,望着预备好的印着蓝色花蕾的白信纸出神,把白昼的辛酸、愤恨、悸惧和莫名其妙都化成眼泪,潸潸地落在纸上,在泪光蒙眬中又似乎见到训育主任和齐大姐,因之把拿在手里的笔又放下,她想不出这些人怎么会有魔法师一样的侦探本领。就是现在,在灯光照不到的角隅里似乎也隐着他们的魔法,或闪着他们侦探的眼睛,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她呢?给孟彬写信就是罪恶吗?有罪的人是要永久沉沦下去的,再不会有人看重的……可是他正病着哪!在病中的人是需要安慰的,只要看在人和人的普通关系上也该给以大量的安慰呀,比如我们见到一个乞丐伸着手向我们讨钱的时候,我们当然没有时间去想他为什么贫穷起来的,是没有本领呢,还是不肯努力呢?我们一定会很同情地,尽我们所能地去施舍给他……对于孟彬自然不是施舍情感,只是单纯地爱他,为什么写信给他是罪呢?于是她重新拿起笔来,从容地写下去。
“大小姐!老爷叫您哪。”女仆在窗外叫。
“什么事?”她问。
“我也不知道。”
“老爷是生气吗?”
“不,很喜欢的。”
“好,我就去。”她匆匆收束这封经过内心交战而决定要写的信笺,然后封好信皮,把上面一个字也没写的信瓤关在抽屉里。
父亲书房里的灯比她屋里亮多了,父亲的眼睛放着闪闪的光,吸着纸烟望着摆积木的小弟弟。
“爸爸今天没人请客?”
“有,不过我谢绝了,你的功课近来怎么样?”
“近来?不……不很好。”她的心突然惊跳起来,父亲一向很少和她谈到功课,今天这么问,一定有原因。说不定学校有什么特殊通知给家里寄来了吧?不然,一定是有人把孟彬的事告诉父亲了。她不安地嗫嚅着说。继而一想正可以借这个机会把近日的遭遇坦白地告诉父亲,父亲一定会对这件事有一个正确的见解和办法,所以她勇敢地抬起头来,望着父亲。但是父亲的脸上并不严肃,真像女仆说的“很喜欢的”,她更莫名其妙了。
“可是你并不笨哪!一用功就会好了……昨天有一个朋友和我提起一件事来,很有趣……我想和你说一说。”他说着把烟蒂抛在水盂里。
“什么事呢?”她虽然没说出声音来,但是心里又七上八下地想不出一个要领来。
“看,大塔!”弟弟正好用积木堆好一座宝塔,大声笑着喊,打破了暂时沉默的空气。
“好!啊!大塔!”父亲对弟弟敷衍着,然后又说,“居然有人给你提亲呢,我一向不主张父母独断专行,所以我先和你说一说,我的意思,认为你太小,你妈也是这么说。不过那方很恳切,而且这家人名望也是相当好的。人一生遇见好机会的时候太少了,所以我又怕失去这个机会,倒没有主意了。”父亲笑着,十分慈爱地看了她一下就不再说什么。
“我不过十七岁呢,爸爸大约忘了我的年纪。”她始终想不出一句比这个更适当的话来,说完自己又觉得太欠委婉。
“我也知道你太小啊!那么以后再说吧!不过我总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他家人口很少,这个孩子外貌相当英俊,谈吐也不平凡,他父亲是××公司的总经理,在金融界很有名望呢!说了半天你也许知道就是王东山老先生……这孩子叫什么我可忘记了。在××大学主修工程,人很刚直,听说有一次他们实验楼起火,眼看楼下一个大锅炉就要倒了,如果倒下来危险就不堪设想了。消防队没到的时候,他用膝头顶着锅炉架子,别人才敢上前去扶救,等消防队来把锅炉救好的时候,他的膝头都烧伤了,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疤痕呢!倒是一个可爱的青年。”
“爸爸是一个英雄崇拜者,这样的人差不多是厉害的、脾气大……可是……我想,以后再说这些事,行吗?我还要做功课呢,明天考代数。”
“好吧!不忙,你从容地想想吧!”
她进到屋里并没有做功课,反倒把灯熄了,望着一钩新月下的枝叶,想起父亲的话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可爱了,文雅的孟彬,对!孟彬太可爱了,如果在月光下见到他,简直是诗篇里的人物。可是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崇拜英雄呢?比如孟彬的同学——王士华那种威仪逼人的样子多么可怕啊!可巧父亲今天说的也姓王,大约姓王的人都是那么雄武可怕?这一定是像生物先生所讲的遗传吧?姓王的祖上一定是惯于出英雄的。姓孟的就不然了,大约都有孟子的遗风,所以姓李的很多学音乐或做诗人,大约是因为李延年、李白、李后主、李清照的关系,可是姓田的有什么知名的古人吗?一时想不起来,她困了,就沉沉睡去。这夜梦特别多:孟彬、王士华、齐大姐、孟莉……都入了梦境,甚至梦见巴黎的图书馆,比她们学校的图书馆略大些,陈先生坐在一堆书里,好像一个忙着剥玉蜀黍皮子的农人坐在玉蜀黍堆里一样,又觉得陈先生就是孟彬,王士华就是影戏里见到的楚霸王……早起已经晚了,喝了几口豆浆就到学校去。
年终放寒假的时候,她天天在家里等候着学校的通知书,等通知书寄到时,她的成绩大有进步,她跳着去送给父亲。父亲很高兴,给她三十元钱买文具做奖品,她却统统买了书。正好一个书局新出版“世界文库”初版廉价优惠,她用二十元钱买了一部。她抱着这十二册大书坐着车,笑嘻嘻地回家去。又从闲屋里找出许多父亲摆厌了的花瓶、灯伞、字画、假古玩……东拼西凑,把她的卧室布置成一个很雅观的小书房。第二天她请孟莉来玩。
“你看我这书房怎么样啊?”她本来想问问孟彬的近况,因为自从秋天训育主任规劝她以后,她真不敢再和他见面了。不过内心里仍然被他占据着,他的影子像缭绕明月的浮云似的蒙蔽住她的心,她每想到他就感到郁闷、怀念以及许多不可名状的哀愁,所以“孟彬”两个字像一个有形体的小动物似的在她的口腔里跳动,而说出口的却是那么一句平淡的话。
“好极了,可惜哥哥不能来,不然他看了多么高兴!”孟莉伸手向着炉火,惋惜地说。
“他……近来好吗?”她终于忍不住问了。
“近来?无所谓好坏……整天不在家,一天我简直没机会和他说三五句话……”
“他既然那么忙,自然不会想到……到这书房里来,不是吗?”于是她转脸望着窗外淡淡的日影不敢回过头来,因为大量的眼泪已经充满了眼眶,她好像内心受到创痛,但是究竟为什么难过自己也说不清楚。
“怎么啦?喂!”
“没怎么。”她笑着掩饰着,但当孟莉过来拍着肩劝抚她的时候她又伏在桌上哭起来。
“你不要怪他吧!你知道这些日子你不理他,他多难过呀!”孟莉一向是个主持公道的姑娘。
“他也不知道我……受多少人的……”她抽泣着说。
“所以我恨齐大姐假冒伪善呢,你还不信……”话没说完就忍住了,田聪突然不哭了,好像她感到一些什么言外之意似的,坐正了,张大眼睛看着孟莉。
“齐大姐?她多日不闻不问我们的事了啊!她最近怎样了呢?”她问着,最初原是很急迫的声音,但是渐渐地又和缓镇静下来,抑制住自己过敏的神经。
“没什么,我不过觉得她虚伪就是了……在学校先生们都夸她是好学生,而同学之间谁是她的朋友?”孟莉言辞闪烁地,掩饰着自己的失言。
“嗯!你说得也对!”田聪说完就沉默了,两个人之间很久很久想不出一句话来。
“喝茶啊!”等女仆送来茶水以后,田聪才站起来说了这么一句,谁也不再提到孟彬或齐大姐。傍晚孟莉要走,田聪留她吃晚饭,她不肯。
“我本来想给他带一封信去,他既然那么忙,就算了吧!有一件毛衣是深秋夜里给他织的,你带给他吧!这也可以算是最后的纪念,不过千万请你对他说,这是我初次学着织的,太不像样了,别笑话!不论合不合身都请他收着吧!”她很不好意思地说。
“我先替他谢谢你。其实你要有信还是给他吧,他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忙,而且我担保他很希望见你的信。”
“不必了!”她坚决地摇摇头。
等孟莉走后,她一人回到小书房里,看到每一件东西都好像在刺激她的泪泉,她的泪在没人的时候才落下来,方才交给孟莉的毛衣虽然织得不好,但是费了她不少光阴,她一向只会织围巾、背心或弟弟妹妹们的小衣服,从来不会织一个大人的毛衣,又怕母亲问,所以总是夜里织,等母亲隔着窗子催她睡觉时,她总是把它藏起来灭了灯,等人睡了再织。一针针地编去她多少光阴,一针针地编着她初恋的热情。现在终于要穿在他的身上了,她感到很大的安慰。但又一想到孟莉说到他忙碌的神情,立刻又恍然若有所失了,晚饭也没吃好。夜间又做起噩梦来,她梦见天坛那个圆形的大殿倒塌了,向她倒来……又梦见训育主任拦住孟彬不许他见她……
(三)
春初来的时候,人人感到懊闷,恨不得在新绿的草地上打个滚儿,或者握住柳树梢儿荡秋千。田聪也像个初惊起冬眠的昆虫,几次要求父母带他们出去旅行。大约她先在弟弟、妹妹之间鼓动好,然后再磨求母亲,结果胜利了,在清明那天到万寿山去旅行。可巧那天父亲的行里也放假,所以有几个好游玩的同事也加入他们的家庭旅行团。弟弟、妹妹志不在旅行而在带去的食物上,所以预备完食物,母亲已经累得不想去了。
“你带他们去吧!昨天做点心累得腰疼呢!”母亲给小妹妹换好衣服说。
“不行,那就够不上家庭旅行了。”父亲兴致很好,正忙着给小弟弟系皮带。
“不行,妈不去我也不去了。”田聪说着把一包水果糖装在手提包里,又在小弟弟和两个妹妹嘴里各放了一块。
“不行,妈去!”
“妈不去不行!”
“妈妈去!”最小的妹妹像受了糖块的贿赂,也模仿着,抱着妈妈的膝盖说。
当汽车出了西直门,初进西郊,孩子们乐得在车里叫起来,西山隐隐地在半阴的天色里。
“天原来这么一大片!”弟弟说。
“从先你也不过是个井底的小青蛙,现在才看见天。”二妹妹向来是个快乐的孩子,今天把初从学校听到的话用得很恰当的方式说了出来。
“你是螃蟹!”弟弟虽然不明白“井底蛙”的典故,但是“你是小青蛙”这五个字他是听见了,并且他觉得这五个字有轻侮的意思,瞪圆了眼睛抗争起来,等姐姐的第二块糖送到他们嘴里的时候,才停住纷争。万寿山丹红的大门已经在望了。
才到谐趣园孩子们就不肯走了,而且有一部分东西已经打开纸包吃起来。母亲只好和三个孩子留在谐趣园,田聪随了父亲和行里人向山坡走去,另一群却在山下走着长廊,父亲说他们走的是平凡的路。
松树和野草的香气使他们沉醉,紫色的小野花和初放的蒲公英已经开遍了山坡,除了在望的排云殿及高耸的景福阁足以显示出帝王御花园的特征以外,这儿简直像荒野,像丘陵。
苍翠的草丛中有一个圆石台,上面站着一个远眺的人,不动的姿势像一座英雄的石像。
“爸爸!前面又是一个英雄,您一定很崇拜他。”她由这人联想到前些日子父亲提过的以膝盖顶住大锅炉的英雄。
“哦!正是他。”父亲果然认识这个人,说着又往前走。
“他!”她见那人从圆石上跳下来,原来是王士华。
于是她今天那原有的一片游山玩水的恬静情绪一下被纷扰得像乱麻,像平湖里投入一块大石后起的涟漪。她记起一切在初恋中遭逢的纷乱,她又记起孟彬,孟彬说的一些关于王士华的话和嫉妒的猜疑,她又记起父亲去年提起的婚姻问题。她简直没法子应付这些突然而来的强烈刺激。但是她忍住了,仅仅附和着父亲的语尾说了一个“他”字。
“见见,这位是王先生,是王东山老先生的令郎。这是大女孩子。”父亲比初上山坡时更高兴。
“田小姐,在贵校见过您。”王士华说着,英武地站在高空与松树的背景前。他似乎异常高兴,但把高兴隐藏在郑重的后面。
“王先生!是在去年的游艺会见过。”她说。
“孟小姐好?”自然他主要想问的是孟彬,但是却问到了孟小姐,也许是怕在田老先生和同游的人前面冒犯她。同游的人有的已经累了,各选了一块石头坐下,还有人小声谈论什么,好像王老先生托人向田家求亲的事他们都知道似的,所以田聪更不安而且不高兴起来。
“她?已经转学了,不知道她的近况。”她说。
“哦!转学以后没见到?”他好像喃喃自语,没有望着她,也并不是向她询问,只是重复她的话似的,而且寻思着,暂且陷在沉默之中,谁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你们这年轻的都累了?走!到景福阁去!”父亲打破沉寂,挥着手杖,笑着呼唤散漫坐在石头上的同伴和两个不自然地对话的人。
“实在抱歉,我们只好自认没本事,经理先请吧,我们这就追上去。”他们一则是叫这位长者觉得自己比年轻的人还健步而高兴,二则他们怕这父女二人和那位王先生有什么话说,所以谁也没动。
“哈哈!真不行,我可不等了。”说着三个人零落地前进,田聪落在最后。从小路上走上一对青年来,走得很慢,肩并得很紧,低声说着话,好像世界上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再没有别人似的。田聪每次遇见这样的情形总是避开,她怕惊扰了别人的安静。她忙走快一些追上父亲和王士华。父亲无论如何已经累了,上这么高的山坡已经喘着气,坐在石阶上拭着额角的汗,远望着半阴天色下的湖山,田聪和王士华无意地站得很近,田聪并没留心也没躲避,由小路上来的那个男子正把手臂上搭着的毛衣铺在石凳上,叫那个女子坐,毛衣是浅蓝色的。上面有叶形花纹,正是从先自己织了给孟彬的。当她仔细看那一对坐在自己织的毛衣上的人的背影时,那男的正是孟彬,女的穿着旅行长裤、淡红衬衫,一时看不出是谁来。
她起初的难受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她虽然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但当时她的心就好像有一种力量要夺去她的生命,而自己又不愿意死的那种恐怖、愤恨、哀怨……击痛她的心。她觉得这名胜所在的一草一木都是可诅咒的。不过渐渐她发觉那个女的就是齐大姐的时候,她又觉得人世的事未免好笑,在她幼稚的心里想:“哦!人世原来如此,不过如此。”她更感到自己方才那些哀痛是多余的、幼稚的、可笑的。
“喂!你看孟彬。”她对王士华说。
“是吗?”其实他早就看见了,只是怕伤她的自尊心没有说破。并且假装细看,同时偷看了她孩子似的脸上那种变幻无定的神色,多少有些可怜,由悲哀而讥笑,由讥笑而轻蔑的变幻。
“谁?”父亲大约已经休息过来了,声音很和谐。
“我一个同学的哥哥,是王先生的同学。”
“请来一块玩。”父亲说。
“不……不方便,有另一个……也好,我去请。”她从白色的大理石台阶上跑下去,到了他们面前。她很自然,但他们却很不安,尤其是齐大姐。
“田聪!”齐大姐惯会先向人打招呼,一方面表示自己对人的亲切,一方面掩饰自己的不安。
“齐大姐!孟先生!请到景福阁去,家父和王士华先生都在那儿。”她故意把“王士华”三个字说得那么响亮。
“原来王士华也在这儿?你们来了很长时候了吧?”孟彬的神色在不安里有嫉妒的成分。
“对啦!我们很早就‘约好’了来的。”田聪笑着,牙齿闪着贝壳的光。
“我们去打搅吗?”齐大姐亲切地问孟彬。
“去!自然去……”他声音很大,不容齐大姐站起来就去拿石头上的毛衣。
“伯父不会怪我们太唐突吗?”又是齐大姐礼仪周到地边问边站起来。
“我父亲不会那么又请你们又怪你们的,走吧!”
景福阁上的空气似乎是一个紧闭着窗牖的小屋子里的,人人感到不安和窒息,只有田老先生,在这高爽的楼阁上欢乐地谈着,觉得四个青年各有可爱之处。但更属意自己的女儿和英雄类型的王士华,他时而和他们谈话,时而眺望着山光水色,并且又想到从先朋友们提起来的儿女婚姻,“说不定这两个孩子会投缘的。”他想。
也不过半小时,齐大姐怂恿着孟彬离开景福阁,又从原道上回去,毛衣却装在齐大姐的手提包里。田聪的心突然感到狭窄、感到委屈,好像她的心也叫人抓去装在手提包里一样,而且父亲和王士华谈得正热闹,她溜到一个蔓草丛生的石头上坐着,怅惘地望着四周的一切。这时孟彬和齐大姐的身影小了、远了,不过仍然并行着,时而隐在树荫里,时而又出现在曲折的小路上。她没目的、没感觉地望着他们,直到父亲催她下去用午餐。
三个月后,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田聪才放暑假,父亲预备带她出去避暑,所以母亲又忙着给她预备东西。弟弟、妹妹午睡还没醒,她想把书架整理一下,选几本自己最爱读的书等出门时带走,无意间见到去年“夕阳会”的一张纪念像,陈先生坐在一个小凳上望着一个地方——是相片所没照到的,自己却坐在先生足下的草地上……小草花星星似的点缀着。
“陈先生!陈先生!”她忽然对这几乎忘却了的先生起了海潮似的怀念,真挚地写了一封信,她要寄快信,所以亲自出去送。信送出去以后,骑在车上缓慢地归来好像卸却一个重担,她很希望先生能给她找一个机会到巴黎去一趟,换一个地方心绪一定会好起来,不然自己才十几岁就这么颓唐下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她自己也怕起来。
入夜天阴起来,白昼的炎威虽然减少,但是一种闷窘的热仍然叫人难受,简直在屋子里待不住。她拿了一把雨伞以防万一,穿上雨鞋,只对女仆说了一句“我就来”,没对母亲打招呼就溜出旁门去。自行车留在家里,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但不知不觉就走向一个宽大的胡同。她对这个地方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生疏,渐渐地走到一座很熟悉又似乎很生疏的门前。一盏围满了灯蛾的圆灯罩上有一个黑色的“孟”字。她拄着伞伫立在阶石下,不去叩门,也不离开,像迷路的旅人等着机会询问路途一样。
一个卖猪头肉的小贩提着灯,背着长圆的木箱呼唤着。那座门打开了,一个女仆买喂猫的熏猪肝,一个三花的小猫喵喵地跟在后面,田聪觉得这女仆确实是生疏没见过的。
“孟莉小姐在家吗?”田聪走近了一步问。
“我们小姐到天津外老太太家去了。您有事吗?请进来坐坐。”
“不进去了,那么请你们少爷出来,我有一件事告诉他也是一样的。”
女仆进去以后,她又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太无聊,何苦叫他出来,出来说什么呢?要是走开已经来不及了,而且走开又太欠大方,她站着玩弄着伞柄上的圈子,心头急一阵子恨一阵子十分不好过。
“原来是……田小姐,请进!”孟彬穿着短裤绸汗衫,在阶石上面说,很客气,很不自然,而且冷静中蕴藏着未了的热情。
“不进去了,齐小姐好?”她的声音非常小,而且末一句似乎没说完,因为她觉得这句话太无聊,太违背良心。
“要不然我们出去散散步,您如果不怕不方便。”他已经走下阶石来。
“有什么不方便?散散步总不会妨碍齐……”她又停住。“我倒是怕遇见王士华,于你不便。”
“哼!王士华!对啦!王士华……”她喃喃地说着。
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就如同前年游艺会散了送他们出门的时候那一阵凉风一样,不过比那次还凉,好像大雨就要来似的,天上黑漆漆的,街上行人也少,稀疏的路灯照得他们走着的路径十分凄切黯淡。
“到北海去坐怎么样?”他问。
“不。大雨就要来了,我还是回去吧!”
“不,你既然来了一定有事,到北海去。”她不再反对,只是沉默地跟他往前走,不急,也不累,更没什么感觉,只是想到去年天坛的一切和今春景福阁的一切,她简直是啼笑皆非了。
雨果然下起来,而且来势颇猛。路边有个小点心铺,中国式的,也卖冰激凌、汽水之类的东西,石油灯很亮地照在招牌上,他们只好进来避雨。北海怕是去不成了。店伙计很高兴地招待他们,因为今夜生意太冷清,居然把他们让在楼上一个单间里,从窗口可以望见雨里的街景和近处几家铺户的屋顶,当他对店伙计要东西的时候,她对窗站着始终不肯回过头来,听着点心摆好的声音,她仍然向外站着,因为她正想法子排除眼泪呢。
“请坐啊!田小姐。”
“……”
“田……聪,你似乎是生气了,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仍然恢复了初次别离时候的声调,柔和而多情地问。
“我?我是怎么一回事?”她含着泪回过头来,郁郁地望着他。
“你忽然不理我,你为什么去找王士华?”他坐着凝视着她,也好像委屈地要哭出来了。
“你知道我的境遇吗?孟莉没告诉你我们学校的事吗?”
“孟莉吗?她自然和你说一样的话了。可是我听到许多关于你的事,叫我伤心。”
“孟莉的话你不肯信?因为她和我同谋?因为她是你妹妹?反去听别人的话,这个人一定口才太好,说得你不能不信,对吧?一定是齐小姐说的。她!原来是这么虚伪……可是我们一向把她当大姐看待,因为她的劝告我才下决心,暂时没给你写信,你却听她的,不用问,她对你说的自然是另一套。你说,她对你说了些什么?”她突然坐在藤椅里,呆呆地等他回答。“过去的不要说了,先吃一点吧!可是……你和王士华订婚为什么一个帖子都不肯给我呢?”
“订婚?我和王士华?!天哪!什么人的嘴会说出这样的谣言来?”她的眼睛张大了望着他。
“这也是谣言?谁都知道啊!又有人说你们暑假就结婚呢,所以我怕今夜在路上遇见他不方便。”他好像很伤心地说,而且嫉妒的神色溢于眉宇之间。
“有人说,有人说,你把这捏造谣言的人告诉我是谁?自然是你那形影不离的齐小姐。可是她完全没顾道德,没顾及别人的名誉。虽然和王士华订婚并不是不名誉的事,但是我和王士华一封信都没有通过,更没单独在一起谈过,怎么会订婚呢?你一点也没设身处地地想想。”
“可是上回在景福阁……”
“那是可巧遇上的,彬!我知道你会生气的,因为你不愿我和别人在一块儿。上次遇到他,他和我父亲又认识,不得已在一块走着,后来看见你们,我才故意和他站得很近,故意气你,彬!忘了那件事吧!我以后一定不气你了,而且我也不再怕学校的评论了,只要没有齐小姐作怪,我并没有什么过错啊!咱们少见面、少写信,免得叫人注意,只是别不理我,行不?彬!你不要再理齐小姐行不?我求你,如果没有她我们仍然是很好的朋友,等我毕业以后投考你们的学校,我也学文学……你别理她行不?”
“理她也没关系,我只是不爱她,就可以啦!”
“理她?她几乎叫咱们永久误会下去,你还理她做什么?你凭良心说‘从此不理她’。”
“啊……”
“怎么?你爱她,一定的。”她说。
雨声更大了,并且有雷雨的声音,但田聪并没听见。她只觉得她和孟彬的友情就要复原了,她高兴,她喜悦,虽然他迟疑不回答,正是因为他爱自己而仍然疑惑王士华的事,假如给他一个再切实的解释,他一定就放心了。
“不然你就是还疑心我和王士华的事,好不好你明天同我去找王士华一次,他能证明我的话是真的。好彬!只要你不再理她。”她说上这么多的话。而且走到他身后去扶着他的肩,安慰他,好像自己对他太冷淡而抱歉似的。
“那怎么行?我们……我们已经结了婚。”他闷闷不乐地说。
“啊!你们!”她尖叫着,几乎晕倒了,后来勉强倚着墙站住,像一个临近深渊的小兽,凄惶地张望着狭小的屋子找出路,他已经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聪!你不会怪我们吧!我们家里是世交,自小定下的婚约,从先我很反对这婚姻,可是,只怪你那么多日子不理我,不然我们的婚约是可以解除的。”
“孟莉并没告诉我。”她小声独语着。
“莉也不知道,父母从先并没宣布过。”
“原来如此,我又多知道一件事!你……你才二十二岁就结婚了,中国的婚姻原来是这么荒唐,好像一个男孩生下来顺便在另一家就给他生了一个候补妻子……等长到四五尺高的时候两家就鬼使神差地给他们成了家……哈!怪不得她那么监视人……”
“……”孟彬一向是懦弱的,现在他又茫然地找不出话来。他见她射过来犀利的目光,又不知所措了,而且她是那么动人!她闪着长睫毛的眼睛,浅棕色的面颊上有着时隐时现的红潮,随即又苍白起来,像一座古老的象牙雕像,那么纤巧、那么匀称,泪光原是很朗润的;但后来她坚强地收敛了自己的真感情,冷漠地望望灯光,从墙角上拿起雨伞来,无可奈何地微笑了一下。
“我看您很疲倦呢,我们再见吧!”她说的那个“您”字特别响亮,好像有意讽刺人似的。
“雨没停哪,再坐一坐,我有许多话还没得机会说呢。”他颓丧地说。
“雨?现在下雨吗?不要紧,我要走!”她果决地迈着步子。
“聪!你不能原谅我吗?你不再……”他无告而贪恋地望着她,他认为她今天一去,对自己好像是一个莫大的损失,她是这么美、这么聪慧。
“原谅?谈不到!”她匆匆地走向风雨凄凄的黑夜里,像一只风雨冲击中找不到归路的夜鸟。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被雨笼罩的夜色,没有勇气追出去,他不怕雨,也不怕黑暗,只是胆怯,每次他要撑大胆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会觉得四周有许多无形的手拉住他,许多无形的眼睛瞪着他似的,使他不敢有一点任性的举动。
(四)
当田聪完成中学课程时,王士华也正从大学毕业。听说孟彬的孩子已经会步行了……时光的轮子残酷地卷走人们多少年华啊。
在当年仲夏一个黄昏,田聪答应了王士华的要求,和他结婚了。双方家长都是喜溢眉宇地望着这一对新人。婚礼行完以后,正预备照相,田聪忽然眩晕地倚住伴娘的肩,失了知觉。
“聪!聪!”新娘休息室除了新夫妇以外没有一个人,他沉静地呼唤她。
“你一个人在这儿?”她张开眼睛。
“我一个人!你失望吗?”
“是!我父母呢?”
“他们都回去了。”
“他们回去这么快?他们不再管我的事了?”
“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他们很放心地走了。”
“那么我方才很不舒服地跌倒了他们也不管吗?”她说着难过起来,很任性地落着泪。
“他们没看见,既然有我在你身边还用谁管?方才你并不像有病,也不像累着,好像受了什么意外打击似的。”他锐利的目光显微镜似的照大了她的隐秘。
“打击?没有的事,就是不舒服,好在现在好了,你就不用问它的缘故了,走!照相去。”她掩饰着说。
“等一等,照相馆在夜里一样照相,忙什么?行礼的时候我早就见到孟彬的女人领着他们的孩子在来宾群里观礼。后来你看见就晕过去了。其实,这也没什么。你和他的事我也知道得很详细,不过此后你必须忘记他!”他似乎是在下命令,站得离她很近,穿着黑色大礼服的身躯像一座山岭使她不敢仰视。
“必须忘记他?为什么?”她说话声音虽然很小,但是渐渐地在内心点燃着反抗的火花,而且越来越显著。
“因为你是我的!”他仍然站着不动。
“你的?假如我不答应你,也不能说我天生就是预备来给你做妻子的!像中国一般家庭里生了一个男孩子,尿布没除就定的女人似的。我是不是你的,主权在我,谁也不能命令我!”她这些话显然是费了大力气才说出来的,声音有一点抖。
“嘿!好,让我们看事实吧!”他坐下了,沉默地望着她涨红了的脸,那么秀丽、那么美,多少有一些未脱尽的稚气,他想这个少年妻子终有一天会驯服如绵羊的。他微笑着,望着,等待着。
“对了,我的确见了齐永慧气昏了,你如果对我的往事有所不满,很好办,咱们可以给中国的婚姻史开一个新纪录。”她站起来,头纱拖在地下,像一个不爱开屏的白孔雀。
“你的意思是才结婚就离婚吗?其实那有什么不可以呢?不过我还不至于那么嫉妒……而且我也不忍心叫你人不人鬼不鬼地就回到娘家去呀!”他有意激怒她,他的心里却在笑着,他要看一看她怎么处理这个纠纷。
“这算什么?还不是说办就办。”她立刻就跑到梳妆台前去脱头纱。
“爽快!”他鼓着掌、歪着头看她风摆柳似的动作,笑着。
“……”她从镜子里望见他得意的笑脸而失措了,茫然伫立在妆台前一句话也不说。
大约晚九点他们才到一个关市最晚的照相馆去照相。
婚后王士华对她很好,举凡她所需要的东西,他总是按时给她预备好。在他没有工作的时候总是陪她出游或者在家里谈天。外人看她很幸福。她自己也觉得他的确是个理想的丈夫。不过只一样,只一样就足以叫她产生羁鸟恋旧林的感觉,使她总要设法回娘家去。这一样就是:他的“自我主格”人生观,她虽然不能这么切实地给他下一个人生观的定义,但她至少觉得自己是从属于他的,在他们的小家庭里她处于次要的地位,随便一件很小的事也不由她支配。
“结婚以后还没到远处去玩玩呢,下礼拜我告假咱们到西山住些日子去!”他在一天下午对镜子系着领带说。
“西山太近,而且太枯燥,到海边去吧!”她一向爱水,而且对海永远憧憬着,她见到许多文学作品里叙述过海的可爱,她总希望有那么一天到海边去住些日子,在多变的海潮里冲洗一下干枯的心灵该多么愉快!
“海边?好,将来我们去,不过这次我已经决定到西山去!”说着,用力把领带拉得挺直而严紧。
“你决定了就不能改吗?”她说着,坐在沙发上。
“为什么要改?我的意思永远不会错!不然我就不说。”他也坐下,和她对面。
“我真奇怪!和你相处了这么多日子,你就没因为我改过你的意思。”她怨恨地又想起往事来,她想到孟彬的温柔,不免对王士华愤愤了;他仍然不动地坐在她对面,坚定的目光望着她。偶然热情的影子掠过他的脸,但不久他总用别的什么情绪掩住热情。她因之在愤愤之外又狐疑不定起来:“他一定不喜欢我,可是他家托人求婚的时候是他主动的啊!他家不过是成全他的愿望而已!他为什么呢?这样的人会使自己幸福吗?”“孟彬也是温柔的!比他好说话,孟彬容易受人支配,可是人为什么要受人支配呢?”想着想着在没有解答的时候她茫然了,而且西山也许比海边还好呢,不然他绝不选择这个地方,她几乎完全降服了。
“因为你改意思对你不见得好。所以……我们到西山去!”
“到时候你一个人去吧!”她口头刚硬着说。
“好!那就看你的毅力了。”他又笑起来,而且很有把握地不再谈旅行的事,拿了帽子出门去,天很晚还不回来。
一半为了礼貌,一半为了无聊,她在灯下等着他,打开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传》,她看到包法利夫人婚后的生活那么苦闷,那么稚气地对一只小狗诉衷曲,她就停下翻页的手呆住了:“是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出嫁,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出嫁呢?”在她同情书内主角的时候又想到自己这次结婚的乏味。自己是有前途的,多少同学结束了中学生活又到大学里去,又有一些到社会上去服务。自己在中学的成绩并不次于任何人,资格也不低于他们,经济力也足可以使自己多在校门里过几度岁月,结果却任人支配,毫没反抗地嫁给他——这么一个性格刚硬怕人的人,自己终会吃不消的。冷汗从她的额角渗出来、脊背上生出许多无形的芒刺。她恨自己遗弃了自己,她恨自己放走了几个月的光阴,为了免去自责的痛苦,她又看起小说来。为了急于知道故事的进展,她又犯起“跳远看书”的毛病来。他仍然没回来。故事正读到紧张的时候:包法利夫人为了刺激平淡的生活而走入歧途,她在不多的日子里和两个男子狂恋着,丢下她的丈夫。当田聪读到包法利夫人的情人在遗弃她的信上仍假作多情地说着甜美的话时,她怔住了。又读到那个善于甘言惑人的男子用小指勾起几滴水弹在信笺上装眼泪,她几乎叫出来。“甘言惑人的人比冷静刚强的人也许更可恶些。”她又读下去,至终包法利夫人因欠一个流氓的债服毒自杀了,她的另一个情人正好在她死后不久结了婚。“人情不过如此!”她读到包法利医生因为妻子死而悲痛,并深信不疑地追念她的美德,田聪惆怅地伏在书上,眼泪滂沱地流在字里行间。
“看三国掉眼泪,真哭了?”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外衣都脱了,穿着薄薄的睡衣。
“士华!”她仍不抬头,声音呜咽着。
“喂!不要哭肿了眼睛啊!”他低着身子,抚着她卷曲有致、没脱尽新娘风采的头发,声音破例地低柔。
“你怎么才回来?”她受到他的爱抚而更感动,把头歪在他的大手臂里,在他睡衣袖子上拭着泪。
“晚吗?我为朋友办了一件事,事成了我才回来。”
“什么事?”
“不过是钱财纠纷,幸亏我回来得晚,不然这本小说不会这么感动你。”凡是他认为没有宣布的必要的事,他总不肯多说一句话。
“士华!”她不知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呼唤起他的名字来,自从结婚以后,他们只是以“你”“我”两个代词做称呼,今天她却破例地叫了两次“士华”。
“你有什么事吗?”他仍很柔和地说。
“我想……下礼拜就到西山去吧!”她非常驯服。
“我相信你终会听我的话,不过你如果喜欢海,我也可以答应你到海边上玩。”
“你……是说真话吗?你因为我改了主意吗?”她惊喜地流着泪,坐直了身子。
“真话!而且我也想到海边去玩。”
“士华!我觉得你……你太好了。”他们幸福地计划着旅行的事。
第二天,他们从外面买东西回来,大纸包、小纸包……堆了一桌子,王士华特别高兴,脸上那威仪的面幕似乎也摘下去。田聪也率真地和他高谈阔论起来,好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距离旅行的日子只有三四天,她的心早飞到海边去了。而且把在学生时期买的游泳衣找出来,衣服虽然瘦了一些,好在有伸缩性,她欢欣地对着穿衣镜在身上比,又把他新买的手提旅行箱打开看来看去,忙得像一个预备过年的孩子。
日子过得很快,离着他们起程的日子只有二十四小时了。落日的余晖照着他们新房的窗子,田聪对着时钟坐着等待他下班归来,等得焦急的时候就向窗外探头,或者喃喃地小声唱着歌曲消磨难熬的时间。
“你怎么才回来?”她见他匆匆地从大门口走近窗下,似喜似怨地说。
“啊!”他迈着大步已经到屋内,“我要喝凉开水。”
“你从什么地方来?这么渴?”她从冰箱的水瓶里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一口气喝完,仍举着杯子要。
“东西预备好了?”他坐下,第二杯水喝得比较慢一些,“我们公司出了一件事,为了责任关系似乎不能出去旅行了,可是我想在明天弄清楚,后天一定走!因为我已经答应你了。”
“既然有事,我们将来再出门也是一样。”她乍一听不免一震。但是她对他的性格已经深刻了解,再也不愿违背他的意思。而且她虽然没问他们公司的事是什么,但他的脸上那么严肃,她知道一定出了关系很重大的事,旅行的热忱,无形之中减了一大半:“你虽然已经答应我,出了意外的变故也不算你失信哪!”
“好!容我想一想。”他一直想下去,不再开口,洗完脸、吃完晚饭,他似乎仍在想。
“你早一点休息吧,太累了。”她说。
“我不累!我们公司有人盗了保险库,大约明天我们必须到外埠的分行去检查材料,才能找出目前损失的确数,嫌疑人犯都看守起来了,我也被派出去计算材料。”
“既然这样,你更不能擅离职守了不是吗?好!现在不许再犹豫了,决定不去旅行。”她的果断似乎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喜悦,他觉得她已经受了他的同化,这么爽快。
“你这次比我行!我心里有一百分的不愿意、不甘心,但是你却这么果断……”说完,他沉思地点好纸烟。
“可是你去多少日子?”
“到天津!不算远,三四天以后回来,如再有延搁,再给你电报。”
“离开北京?”她喃喃地。
“是!离开才觉得彼此的怀念,日子多了又该吵嘴了。”他说着,一个微笑掠过去。
“我只好自己闷在家里吧!”她惆怅地。
“你到岳父家去住吧!”
“我?……我不,我不离开这儿,现在我觉得这儿什么都是好的。”
“叫李妈到卧房来给你做伴吧?”
“不,一个人清净。”她的声音刚强而带伤感。
“也好,你又可以抱着小说掉眼泪了。”他取笑说,她只看了他一下,没说什么。
入梦后她仍喃喃地:“不旅行不要紧……我的游泳衣边上太紧……”他爱怜地叹了一口气。
他起程的时候是早晨八点钟光景,晨风把窗外的花香吹进来。田聪沉默地把手提包交给他,而且疑虑地望着他,像她初次住宿在学校望着生疏的环境一样,想从他的目光里找一些什么。
“我走了,你寂寞的时候就看小说吧!”他接过手提包去。
“你等一会儿……我有一点事。”她说着把手抚住跳动剧烈的胸膛。
“什么事?”
“……我好像觉得……你走吧!没事……”
“好,再见!”他握住她的手。
“士华!你是不是很……爱我?”她并没羞红了脸,只是依然疑惑地等着回答。
“爱你?哦!我明白了,你是说的电影上常说的那‘我爱你’吗?我……真说不出口,反正我们总是很要好的,一直到老,你放心吧!”
“士华!”她对他的回答似乎很满意。疑惑的色彩完全消失,留下的只是惜别的哀愁。
“这回真走了,再见!”他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她默默地跟在后面。
当日下午他来了一个电报:“安抵,事繁需久留华。”她的唇抖着,怯怯地亲吻着电报署名的部分,然后颓然坐在沙发里,想不出做什么好。
三天后他的信也到了。
聪:
别后安抵,分行诸同仁大事招待,如果没有把持的,简直要沉沦在花天酒地里,但我决不会受迷,第一步先办公事。因为下马威来得严肃,他们也很小心,材料和工程的账目太乱,恐怕不是少日所能办清的,至少须留一个月,放心勿念。只是想到临别的样子,我怕你烦闷,好好看小说、常去岳父家,或找昔日同学谈谈才好。临事怀想,匆匆祝快乐!
华
×月×日
见了信她更难过起来,而新婚后和他相处的情形没有一件不反映着她目前的孤独和寂寞。纵然想到他那顽强不化的性格,她也觉得可爱起来。她也知道一个月是很短促的时间,但她忍不住自己浓郁的热情,而且不由得恨起他的公司来。
“我这样对他是不是爱着他了?他爱我吗?他为什么很轻视爱呢?”她这样想了很久,也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常常天还不十分黑,她就沉沉睡去,或看着小说流泪。
她已经过了五天孤独的日子,突然想回家去。一想到家,一想到弟弟、妹妹,她马上又恢复了少女时代的欢欣。吹着口哨换衣服,甩着一柄花绸伞,在院里叮嘱了女仆几句,就走向门外去。
“要出门吗?我们来得不巧了。”突然的声音自大门外的石阶下发出来,她见齐大姐抱着孩子,后面跟着孟彬,她不免呆住了。
“王太太!”孟彬的声音无力地嗡嗡着。
“没想到,请进。孟先生,孟太太,请进。”
到屋里,齐大姐用赞美的口吻夸着他们房内的陈设,用嫉妒的眼光看着一切。
“多好啊!像个小宫殿,你多么快乐!”齐大姐把孩子放在一张大圈椅上,自己也坐在孩子身边。
“好吗?有工夫请常来玩吧,孟先生没上班?”
“没有!”他的声音不知为什么阴沉起来,从先他的声音虽然失于低柔,但似梦般地使人爱听,为什么现在这么阴沉。阴沉得也像梦,像噩梦,使人害怕。
“唉!咱们都是老朋友,不怕你见笑,他上什么班?他没工作了,也是我的命不好,咱们同学里结婚的也不少,没有像我这么苦的。”
“可是孟老伯不会不管你们,我想。”
“哟!你可别提了,管我们?要管也不行啊!莉妹先拦在里头。”
“孟莉?”田聪想到孟莉不禁惘然地说,“她长得很高了吧?”
“可不是,本来和咱们同班,也不是孩子啦,她总是和我们过不去,你说是不是,彬?”她回头望着丈夫,大有勉强他说“是”的神情。
“不要多说了。王先生呢?”孟彬觉得妻子喋喋不休怪难为情的,想法子改了谈锋,孩子因为大人不理她也闹着要走。
“士华上天津了。哦!这小宝宝叫什么名字?”田聪俯下身去望着孩子的小脸,看她很像孟莉,不由得喜爱起她来。
“小慧,还不会叫姨呢。”孩子的妈妈说。
“很像孟莉!”田聪茫然地说。
“是吗?我看还是像她爸爸。”说到“她爸爸”三个字的时候,齐大姐亲切地又看了看丈夫。
“可不是吗?”田聪还有什么可说呢。只好站直了身子不再说什么。
大家一时想不出话来,很久很久,还是由齐大姐开口了:“等王先生回来,你托托他,给她爸爸留心机会。他简直不能再闲下去。”
“本来我是想找士华谈谈的,可惜他不在家……我们很多日子不见了。”
“告诉她不是一样,比你和他谈不是更有效力吗?”齐大姐卑鄙地笑着说,妻子这样子,孟彬只有无可奈何地把脸转向窗子。
“好吧!等一会儿我回家跟家父说说也是一样。”
“对啦!我们把你出门给耽误了,你是回家吗?”又是齐大姐。
“是,不过没关系,哪一天回去都一样,你们再坐一坐。”但是客人们坚持着要回去,她也只好送走他们,然后休息几分钟就走向归宁的路。
(五)
家里似乎有什么事故发生了,宁静得可怕!虽然每次也不热闹,弟弟、妹妹都上学校去,但是只要母亲在家,女仆们都在院子角隅的凉爽处工作,母亲不时走进走出的,或者也在院里做活计,今天不然,当她进院子,见不到一个人影,在院子里说:“妈!我回来了。”母亲也没出来,只听一声喑哑衰老的声音从堂屋深色的窗纱里透出来:“是聪儿吗?进来。”声音似乎是爸爸的,但是多么无力啊!每次不论从学校回来或是从别的地方回来,只要爸爸在家,他总要走出来,站在廊子上慈爱地等着她。这次他一定病了吧?她恐怖地迈着发抖的步子走上屋前的阶石,手抖着推开纱门,屋内更幽暗了。
在一大盆万年青纷披的大叶下,父亲静静地坐在沙发里,脸色很平静,她才放心。
“爸爸!”
“士华呢?”
“到天津去了。”
“做什么去了?”
“查账。”
“查账?”
“是的,爸爸!您好像不高兴的样子,怎么啦?”她见父亲不放松地提到王士华而奇异地问着。
“没什么,不过他的性格我很了解。查账是一件很难的事,查不清是不至于的,查清了向上实报……就危险了。”老人担心地说着,左手抚住前额沉思着不说话了。
“有什么危险呢?爸爸!反正公事公办怕什么?”
“按理说自然该公事公办,但是社会人情又是另一回事……你吃饭了没有?”
“我不饿,妈呢?”
“她到张家去看房子。”
“看房?爸爸要买房?”
“对啦!这里的房子是行里的,做着事住住倒很舒服,不打算做事自然要搬开。”
“你不做事了吗?”
“对啦,我已经辞职了。”
“为什么?辞职也好,您可以好好休息休息,您太累了。”
“傻孩子,休息是不行的。一大家人的生活责任谁担负?”父亲笑得很凄凉地说,“不过改改地方就是了。”
“改地方什么都是生疏的,还不如旧地方好呢。”
“可是在这个行里调来调去已经九年了,从会计主任到经理,再做下去也乏味了……而且从先一个对头来做行里的董事长,我不辞职等什么?”老人提到他的对头依然不能平静,在屋里不断徘徊着。
“您说的是汪仁斋吗?从先好像听妈说过他,你们到底为什么?”
“已经很多年了,那时候他是经理,我不过是一个行员,可是我管库房的钥匙,有一次他出乎意料地到咱们家来,买了许多东西。我当时不但不高兴而且很生气,因为他的来意我看出来了。他如果是友谊的拜访是无须买东西的。平时他很骄傲,上司和属员的阶级分得很清,那么更可以看出他的来意不正。”说着略停一下才继续下去,“果然叫我猜着了……他向我借库房所有的钥匙!本来副经理可以正大光明地到库房查看,开库锁库自然也无须他们亲自动手,那天他居然鬼鬼祟祟地越格找到咱们家。……我为了职责的关系,问清了他的用意:原来他要大批的借款经营他自己一个大规模的买卖!银行是可以放款的,本行的人借款也不为过,但是这样不负责任地变相盗款,我是不同意的,当时我就拒绝了他。……几天后,我被调到出纳科,因为他有权!我,否认了他的权威……这样我就辞职离开那家银行……现在没想到又遇见他!”徘徊着的脚步重重地踏在铺着地衣的地板上,沉痛而郁闷地响着。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一直升上去呢?”田聪低声问。
“升上去?自然,因为他这样的人会弄钱。有钱一切就好办了,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为什么又遇上他?”父亲站在万年青庞大的盆子旁边,无意地摩挲着叶梢。
“他们准您辞职吗?”
“管他准不准,我走我的……所以我听你说士华出去查账我很不放心。”
“他倒不要紧……妈走了多少时候啦?”
“也许快回来了。”
母亲还没回来,田聪等着,而且想到父亲许多放不下的担子,弟弟、妹妹都还年少,都需要人抚养,自己又这么早就结婚了。她后悔为什么不多读书,到紧要的时候不能分担家庭责任。夕阳的光照着静穆的纱窗,父女俩各想着一件沉重的事。
晚饭已经摆好了,母亲才回来。张家的房子已经接洽好。三天后,家就要搬在另一个地方。父亲很镇静,母亲好像很感慨。
“做了这么多年的行长,连一所房子都没买下。这会儿要是自己有房子何必找人家去呢?房子这么难找……”母亲因为劳累而发牢骚。
“行长?一个走正路的人,不用说做行长,做财政总长也不会发财。买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回故乡去。买什么房?”
“……”母亲一时说不出话来,喝了两口汤,也没吃饭。田聪十分了解母亲的心情,她更恨自己不上进。
“爸爸!女人做事也能和男人一样吗?”她问。
“像一个成家立业的男子一样地负起事业和家庭的责任来。”
“能是能,可是很难。”父亲摇摇头,正好吃完饭,离开饭桌,望望女儿沉在幻想里的脸。
“为什么呢?爸爸。”
“多方面的,能力倒没有什么差别,只是社会上没有女人的机会。不过……也要看个人的毅力。”
她听了父亲的话,再三地想着父亲说的“也要看个人的毅力”。毅力!
父母搬家以后她回到自己的小家庭里去,见到士华一封信,说他再有一个星期就回北京来。她好像经过一番风波后突然遇见多年的知己一样,伏在信纸上哭起来。想到父母新搬的家那么少的屋子,只用了一个多年未离开的老女仆……父亲一向没有积蓄,新的职业一时还没有消息,她的心纠纷地结成一团乱麻,抓着额前的卷发,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
又是一个黄昏,她在黯淡中咀嚼着寂寞的苦味,安逸的婚后生活原是富有美酒芳醴气氛的,使她留恋,但想到父亲事业的中落和自己的责任,又不安地决心放下这样的环境,生活到另一条路上去,她想假如自己是一个男子多么好啊,男人是不会因为结婚耽误任何事情的。女人却不能婚姻、事业两全,必须放弃其中的一端!未来的日子正多,怎么排遣呢?放弃哪一端呢?她在渐渐昏沉的暮色里被不和谐的心绪搅痛了心。
“谁?”她突然听见大门响,这样隔窗问。
“孟先生。”女仆并无奇异之感地回答着。
“我,你在家吗?”孟彬站在阶下等她请。
“啊!”她惶恐地把屋里的灯开亮了说,“请……进……”
“我来得太晚了,你怪我吗?”他不安地捏弄着草帽的边缘目光下垂地说。
“你……有事吧?孟太太怎么不来?”
“她看着孩子睡觉……我来告诉你,我自己考上××公司了,希望你不要和士华说起我的事。”
“有事做总是好的,因为一个赋闲人的生活太乏味了。不告诉士华?”她也记起婚礼那天王士华叫她忘记孟彬的话来。
“不告诉他,不愿意叫他小看我……”他说着不胜哀怨地盯住案头上田聪夫妇的新婚俪影。
“请坐啊!你站的时候已经不少了。”她自己先坐下。
“不坐了,我马上得回去。”虽然这样说着,却坐在角隅的一个凳子上,灯伞上的绿绸子的阴影照得他很忧郁,像一个失意的幽灵。
“没喝茶呢,坐一会儿吧!不要忘了你是士华的同学。”她看他那难过的样子不免引出许多往昔的怅惘,但是想到另一件事又觉得这一切是他应得的报复,她又笑了。
“你们生活得很幸福吧?”
“自然和你们一样。”
“我们?我和永慧?唉!你不知道我结婚后的生活……我们不要谈这个好了。不过现在我总算有职业了,也许好一点……我还是回去吧!”但是他并没有站起来。
“忙什么?孟莉始终不来看我,我恨她。”
“但她依然没忘你,她不肯来,你应该原谅她。她的意思是……也许她知道你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会来看你。”
“生活!我现在才知道人类的生活不是那么单纯的事……喂!真的,你们公司的组织规模很大吗?他们用女职员吗?”她突然说出来,虽然知道失言了,但已经收不回去。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不过随便谈谈……而且我有一个老同学生活很窘迫,我替她打听打听。”虚荣和自尊心使她说着不必要的谎言,不过脸涨红了而且低下头去。
“你要做事吧?我已经看出来,是为你自己问的,他供给你太吝啬吗?”
“不,不,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完全是神经过敏。”她微愠地看着他仍然蔽在阴影里的脸,比从先消瘦多了,眼里的光却依然那么温柔,多情而苦痛地掀动着欲言的嘴角,她记起从先在天坛遇雨的一切,一阵辛酸从舌根通过鼻腔,眼角里已经被泪水涨满了。她想他是善良的、温柔的,只不过怯懦易感,多变而易动。齐大姐做他的妻子是不是能使他幸福呢?她恨不得开诚布公地把别后的实情说出来。但是人类的习俗是不许她任性的,她忍住了,把泪也咽下去,说:
“已经十点了,这么快。”
“我走了,说不定这是末一次的聚谈呢。”
“我不留你啦,回去问……孟莉好!”
他走了,不敢留恋地走了,来了整整两个钟点。她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触,在他走后,她跪在地板上,伏身在他坐过的凳子上不起来。像一个妈妈不在家又没人陪伴的孩子似的,一直伏到精疲力竭才起来。
一星期后的一天下午,王士华从回家的车上下来,还没迈上台阶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女人;他认识是孟彬的妻子,他也知道她是田聪的同学。
“王先生!这儿有一封信,您在没人的时候打开看吧!”那个女人不容自己介绍,也不容对方说话,说完转身就走了,好像一个邮差。
他把手提包放在阶下,也不叩门,倚着门前龙爪槐的树干看着不知自己怎样握到手里的信。
“王士华先生拆阅”信封上这样写着,信封信笺都很小,叫人不相信这是一封信,倒像一张纸烟盒里的小画片,字迹纤细得叫人看不清:
士华先生:
我相信您认识我,所以不用多介绍自己,为了我和孩子的幸福,为了先生小家庭的快乐,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我的丈夫和尊夫人在您离京后已经几次见面,我不知她有没有变化,我只知道我的丈夫脾气变坏了,对我和孩子恨如眼中刺,在没人时他就长吁短叹,或者喃喃自语,如果长此以往如何了局?所以希望先生大发仁慈与不幸者协力,注意尊夫人的行为。载惶载恐。读完务请焚烧勿留此信为荷。
知名不具
这样一封信,这样小的纸张,这样闪烁而不肯负责的言辞,却在王士华的内心和他对妻子的真情上点了一把有油的烈火。他踢开手提包,又去踢门,他想到家里去和妻子问个仔细,事情如果和信上说的一样,他不惜和她同归于尽。但女仆来得慢些,而且龙爪槐的树荫里吹来一阵小风,他的暴躁略减一些。想到手提包里还有给妻子从天津带来的东西,坚硬的心也软化了一些,他重新拾起手提包来,门也开了,他把信匆匆地装在最里边的衣袋内。
“士华!”她像小鸟似的依着窗子望着他,一会儿又从屋里跑出来接他的提包。
“这么沉重!”她提不动,交给女仆,把他的帽子接去,他并不说话,也很难笑出来,只是像一个科学家看着自己实验品的变化一样看着她的眼睛。
“士华!你怎么才回来?家里所有的小说我都看完了。”她如怨如慕地诉着苦。
“你一直没到岳父家去?”
“去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爸爸辞职了。”
“那,我知道。”他冷冷地说着,很快地洗着脸。
“士华,你太累吗?”她爱恋地走近他,她感到全身一阵沉醉,她等待着他洗完脸给她一个意外亲切的拥抱,那么多日的孤寂以及对母家的挂虑都可以消逝。
“不累。”他洗完脸才说了两个字,脸上没有一丝温暖,没有一丝笑意,于是她那一阵沉醉和需求马上冻结成一块块又冷又硬的冰,塞痛了胸臆。
“可是你……好像不高兴呢。”她仍忍耐着问。
“高兴?有什么可高兴的?”他又去刷牙,总是离她远远的,而且不再看她。
“公事顺手吗?”她又问了一句。
“嗯!”他刷着牙齿,很快、很响,好像自己的牙齿是仇人似的,刷完牙把刷牙杯子抛在阶石上摔得山响粉碎,吓得她一抖。她马上敏感地恨自己不该把父亲失业的事告诉他。他是这么功利主义,原来和自己结婚的目的不过是因为父亲是个经理而已,于是一片广泛的轻藐从她的心里涌出,一切烦闷疑虑反因之消散,决心不多理他,保持自己的尊严,叫他知道自己并不会因为父亲失业而卑下地有求于他。
杯子破碎了,他的怒气似乎也破碎了,留在心里的是英雄失势的悲哀,留心看她不再随着他身边转,冷冷的黑瞳把目光从睫毛里射向窗外去,似乎幻想着什么,他想在她脑海里一定是孟彬那副温柔的形象。他开始觉得以暴躁对付她是错了,错的不能再改好,以后该怎么活下去?他倒为难了,破天荒地长叹了一口气。而这一声长叹的效果比摔一个杯子来得大得多。她把射向窗外的瞳子转回来,从上到下地打量他。
“用不着长吁短叹,还是那句话,要好就大家对付着共同活下去,不好也可以据理分手……”
“分手!分手!在初结婚时你就这么说,我完全知道你的用意,你完全把我看作呼之则来斥之则去的一个不要紧的人物。不过我告诉你,我的性格你也知道,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要分手还得由我说起。”
“我没把自己看得那么重,所以才说分手,也不过免除你生气、发脾气、为难,由谁说起又有什么分别!”
“……”他没说话,只是把含在口里的象牙烟嘴咯吱一下咬碎,然后抛开。
夜里很闷热,把所有的窗门都敞开才好些。田聪很早躺下,计划着今后自己的出路,如果再靠他养着,她认为无论如何是可耻的,恐怕不会再有好日子。可是以什么条件来谋求独立呢?在这个注重资历不注重人才的社会里,她又茫然了。后来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在高中受过教育的,至少也许可以在什么机关做一个书记,父亲的朋友是很多的……她渐渐安心地睡着了。
他把床头的灯熄灭了,在熄灯以前的瞬间,她的脸上是淳朴天真的美,在无邪的眉目之间还留着白昼的悲哀,睫际还有没擦干的泪。他马上怀疑起孟彬的女人是造谣,他恨着这样造谣生事的长舌妇,他恨不得把这女人痛打一顿拳脚。可是一想到妻子白天说的“不好就分手”又不免怒火难抑了。他辗转不能安睡,寻思着俗话说的那句“同床异梦”,心头又难于平静,恨不得把她推下床去。她却在梦呓中呜咽起来,诉怨似的说了些喃喃的话。他又叹气了,在漫长的黑夜里等着天亮。
这样相对无言而各怀殊志的日子过了三天,田聪显然消瘦了,眼周有了深的阴影,头发蓬乱着不梳理。王士华每天下班总是很晚才回来,回来以后彼此各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不肯破颜一笑,刚硬和冰冷对峙着。
“从明天起,我也要去做事了。减少你的负担,也许可以减少你一点怒气。”田聪说着并没失去脸上的严肃。
“你去做事?你是说我养不起家吗?家里的事谁管?”他的眼睛从粗重的睫毛里射出逼人的光。
“我下班回来管。”她被他的眼光逼视得不得不转过脸去,而声音也只得柔和起来。
“还是分居吧!我既然在物质上不能充足地供应你,何必连累你。你回家去,和没结婚的时候一样,做事不做事总是方便的,你走吧!像娜拉似的出走,才是现代女人的风度呢。”他的口角之间掀起轻微的藐视。
“分居就分居,天涯海角什么地方不能去!不一定要回家,你以为女人离开家就不能活吗?”她一听他说回家,以为他看穿了自己的秘密,看出父亲失业了要女儿帮助,自己的尊严倒不算一回事,不能叫他轻视父亲。
“走,你这二三其德的女人,表面上也曾对我做得很好,内心却和我离得千丈远。”他站起来冲到她面前,手在裤袋里,好像掏手枪似的在里面捏弄着一封刚收到的信。他想抛在她脸上,但是对她终究有一些不忍,只是恨恨地继续道,“今天你就走吧!把你的东西都带走,一丝一毫不要留给我,我看了……生气。”
她实在忍不住了,跑到卧室去伏在床上大哭起来。他一向什么都不怕,只怕哭,听见她的哭声马上后悔起来,不过先勉强镇静着,大约五分钟以后,他才把裤袋里的信拿出来给她送去。
“一切由你,只是不许再哭……这儿有一封信是你的,我替你看了。”
“……”她的脸仍掩在枕上,伸了一只手接信。白皙的手,实在像圣画里的百合花。纤美的指上闪烁着结婚戒指的光。
“我们言归于好吧!”他想着,但没说出口来。
她侧着头看信,正是孟彬寄给她的,很短的几句话,大意是说:有一个学校聘教员,请她去接洽,她看完信,已经把哭的情绪打断,不再哭了,把信放在床上,无言地寻思着。
“现在好了吧?他的信!”他气呼呼地坐在床边上,“起来!还是预备走吧!你们早计划好了的。”
“这有什么?并不犯法呀!”
“你为什么托他找事?叫他小看我!”
“我真不明白一个女人不情愿叫人养活着,出去谋自立会叫人小看吗?即或小看,也只是对我,你不用担心。”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真的毫无关系了吗?那么不用再说什么了。”他站起来从衣架上摘下帽子,内心悸动着、痛苦着,几乎落下泪来,但是他咬紧牙,“我到晚上再回来,我走后,你预备你带走的东西,我回来以后不要见到你丝毫的痕迹……”
他迈开大步走了,从窗外传来他踏在阶石上和走远了的脚步声,一声声都打在她的心上,痛楚得她犹如被钢铁的链子一道一道地紧紧地束在身心和灵魂上。她想跑出去拉住他,对他说“不要生气,我不离开你”。她觉得自己对父亲的责任没有对他的重,她从此要做他柔顺的贤妻。
但是她骨子里有一种天然的反抗性,她不能对一个轻视女人并轻视父亲的人低头,她要自己活下去,给他看一看,说不定会给许多有这样思想的人一个打击。她开始坐直了身子,仔细重读孟彬的来信,信是被王士华拆开的,她虽然不怪他私阅她的信,但见信上许多大皱纹,知道他是因为嫉妒而用力抓出来的。她想:“他一定爱我才会嫉妒的。”她想着又幸福地微笑了一下,“说不定他将来会因为我改掉轻视女人的思想呢。”
但是他早已出了家门,走远了。
突然一阵可怕的静穆和寂寞侵袭着她,她觉得自己陷在一个无底的深渊中,她觉得所有的人都远离了她、忘记了她,她必须逃出这种可怕的际遇,她必须很快地挣脱痛苦的捆绑。
“找爸爸去!”她自语着,穷途遇救般地欢乐起来,什么东西也没收拾就回到父亲的家里去了。
(六)
和王士华口角的事她始终没对父母说,只是住了几天不肯回去,父母奇怪起来,派人去请王士华。但他已把小家庭的女仆打发走了,搬了家。到公司去请他,他推说有病不见人。
“你和他吵嘴了吧?”母亲在屋内没人的时候这样问。
“妈……”她哭了,哭得呜咽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母亲非常焦急地又加紧了一句。
“因为……”她仍然哭。
经了母亲的追问和探询,知道她要出来做事,引起王士华的不满,事情却闹得这样严重,母亲叫她亲自回去和王士华言归于好,免得日子多了更生疏。但她不肯迁就,并且在次日的上午找孟彬接洽那个聘教员的事,结果因为这是一个中学,做中学教员起码要专科以上的学校毕业才够资格,即或文凭是假的或者由一个名人写一封证明信件,证明这人是由什么大学毕业亦可,否则是不会被聘任的。在这个重形式不重人才的时代里,文凭比天才、道德……都高一等,假文凭也是一样。田聪落选了,她心灰意冷地听见那个矮胖的中年校长说:“如果以后有机会,短不了请田女士帮忙。”她内心里泛出一阵恶凉之气,全身毛发悚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时已正午,在烈日下她并不感到热,只是被愤恨与苦闷煎熬着。出了那个生疏的校门,不知走哪一条路,街上来往行人的倥偬也叫她觉得奇怪,她想:“他们为什么这么忙呢?也许像我一样为生活而奔波吧?说不定他们有的人也去接洽事呢。”她茫然地走在马路边的人行便道上,忘了孟彬还跟在后面。
“彬!你怎么在这儿逛起大街来了?孩子病了我打电话找你,人家说你没在班上,临时告假出去了。哦!前面不是王太太吗?”齐永慧简直是一个可怕的鬼魂,不知她从什么地方追踪而来。
“我来陪她到×中学接洽事,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了吗?”孟彬虽然对他太太不满,但是她在事实上又没有具体的过错,而且又听说孩子病了,不免十分焦急,“孩子什么病?”
“到家就知道了,王太太还用他送您回去吗?”
“不,我自己会回家。”说着对孟家夫妇点点头走开。
“王太太!你们搬家了吗?怎么走到那边去?”
“嗯!”田聪含糊地应着,走远了。孟彬很难堪地随着妻子走向回家的路。
田聪到家以后感到十分地燥渴,一气喝了两大杯冷水,然后颓废地躺下,似睡不睡的,振不起精神来。
入夜,天很黑,没有月光,由窗子可以见到深空的繁星,纤小的光引起她许多琐碎而疲乏的记忆,婚后的生活使她见到一个真实的男人的性格——一种可爱得迷人而又可怕得逼人的性格,她对他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年纪还轻,所知道的人生经验极其有限,除了自己的经历还知道一点小说里人们的生活记载,那里面告诉她:夫妇的生活是甜蜜的,一个知识妇女是受尊敬的……但事实上好像都与之相反。夫妇之间并不是单纯的甜蜜,而是多方面的复杂况味,叫人处之觉得可怕,离之又感到怅惘的一种生活。知识妇女在社会上更不是一味受崇敬,而是要接受纷乱的世人待遇,举凡一切人与人之间的纠葛都要尝到,一切冷漠、歧视、陷害、攻击都要忍受。她像喝多了刺激性的饮料,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后半夜她才在梦里见到王士华,又见齐永慧和他说话,好像把她和孟彬在街上同行的事都告诉他,他张着两只大手向她扑来,她惊醒了,身上全是大颗的汗珠,她病了。在病里想念王士华,但她没有说。家里人因为有第一次的经验都不肯再去找他。
她病了整整一个月,等痊愈后自己照镜子时惊讶得放下镜子,不敢相信那里面消瘦的影子就是自己——就是田聪的真形象,她呆立了很久,想不出分毫的办法来摆脱目前的处境。
在旧历的七月末,父亲突然从外面很高兴地回来,脸都没洗就叫田聪到堂屋去。
“聪儿!你坐下!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事啊?爸爸!”由于父亲的快乐感染得她也忘了愁闷,微笑着坐下,好像等着说故事的孩子。
“我又有了职业。”
“啊!”她听到父亲因为又有了职业而高兴感到至深的酸笑,好像父亲的负担永远卸不下,自己永远不能分担,她简直说不出别的话来。
“可好啦,孩子们不至于停学了。”母亲从里间屋走出来说。
“别的还在其次,她必须养好了病,想法子叫她跟士华和好才对。”父亲说出他唯一的焦虑,“她近来吃得太少,简直缺少营养。”
“可不是,唉!这孩子好像变了,没有从先爽快了,什么也不肯说。到底也不知他俩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对人说的,反正在我不能自立的时候不去见他……”她不敢正眼看父母,“和好了又有什么幸福?”
父亲不再说话,昂头思索着,母亲仍不住地怪她不会保持对王士华的敬爱。
父亲没改行,仍然是一家银行的经理。接职不到一个月,门外又是车马不断地有人来往。从先一度离散的行员们也都找上门来,空手来的,父亲都很客气地招待他们,带礼物来的一律退还,而且对田聪说这些人是最可怕的。他们就像《镜花缘》里描写的两面国的人,一只手可以送你礼物,另一只手却握住小刀,必要时把你的颈项一割,准保你不能抬头。这些日子饭局又多了,父亲重新服起胃药来。
田聪近日来被矛盾的心理弄得很纷乱,她想父亲东山再起又有了地位,王士华无论如何是会知道的,说不定最近他会来到家里向她忏悔。想着想着她生起气来,决定在他来的时候好好讥讽他一顿。又想还是不见他为好,这样一个以岳父的地位为转移来对待妻子的人,未免太卑下,这样的男子定是多变而残暴的,她不能和这样的人言归于好。即使她至今对他也不能忘怀,但也不能妥协!她又想到还是孟彬比王士华好,他是不会因为父亲失业而轻视她的,相反倒帮助她。但又想王士华的言行一向刚直坚强,也许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卑下!
很多天了王士华并没有一点忏悔的表示,究竟是为什么呢?听到父亲的地位好转他怎么还不来呢?
又过了许多时,都到了中秋,王士华仍没到田聪的家来,她的心也随着天气冷下来,变得多感而忧郁,对任何事都没兴趣,终日躲在墙角看书。父母为她想出各种排遣愁闷的方法,结果都是庸医的药,对她的病症分毫无效。
有一天一封从法国寄来的快信,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新激动,那是她做学生时的陈先生寄来的。她记起还是在前年给陈先生写过信,那正是刚发现孟彬和齐永慧出双入对的时候,已经两年多了,回信才来。这两年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好像做学生时的夕阳会是前生的事似的。时间隔得这么久远,陈先生会说些什么呢?她焦急地撕开信。
田聪:
去年我一度离开巴黎到里昂去,不过里昂居民对我国人以及对一切有色民族的侨民都有很深切的歧视,那种滋味绝非想象所能及,所以今年春末我又回到巴黎。前几天我无意中去拜访从先的房东——一个耳聋的老太太,她交给我一封信,说是我离开不久收到的,想转给我又不知道我的新住址。信在老太太的桌上摆成了淡黄色,罩了一重轻微的愁烦,引起我无限的乡愁。这信是你寄来的,你好像对生活的处境不太满意,可是又没明说究竟为什么懊恼。你正在年轻有为的时期应该振作起来。
你有到巴黎读书的意思吗?其实如果只为读书,在国内学习更好,在课内更能学一些用得着的知识。这儿除了几个特别用功的或者特别聪明的学生以外,成绩并不见得有我国学生那么整齐!不过为了扩充见闻我倒希望你能来!看看这儿人们的生存竞争吧!看看这儿的文化表现吧!
在黎明或黄昏你可以听见巴黎圣母院的钟声——那嚣俄[10]曾经描述过的。在夕照里或者灯光下,你可以坐在人行道边的咖啡座上,那儿是世界人种博览会,除了妇女们化妆品的奇异香气偶尔弄得你有点头晕以外,足以使你流连忘返!文学史上常说的文艺沙龙也没有这儿有趣!你如果留心报纸上的相片,常常会在咖啡座里发现一些优伶甚或作家……在静穆的十字街头会有古代英雄的雕像,他们庞大的身影会引起你古远的梦幻……
我们可以在星期一、三、五的晚上到剧院去,在巴黎看法国人演《茶花女》该多么好!星期二、四、六到剧院是必须穿礼服的,所以我总是躲着这些日子。
来吧!我可以在教会办的专科学校替你找到公费生的空额,如果能自费就更好办了。我们可以选择学校。有英文底子到巴黎再学法语是不难的。到非说法语不可的时候,比在国内学得要快好几倍。
专诚等候着迎接你。并祝
旅安!
陈
××
×月×日
另附沿途行程指南及诸般费用表各一份。
她读完信飞也似的跑到父亲面前,倒把老人家吓了一跳,她用最快的速度把陈先生的信宣读了一遍,父亲镇静地想着什么,良久没说话。
“爸爸!叫我去吧!我回来以后可以分担您的重担,说实在的我一见到您头上的花白头发,或者见您为了应酬赴饭局之前皱着眉头服胃药的时候,我的心就刺痛难忍,恨不得要求您再辞职,由我来维持家计;但是已经有一次经验了,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在这个社会找一个自己糊口的职业都很难,更不用说负担起一家人的生活责任了。爸爸!叫我走吧,我可以学习许多东西,回来也会带回一个资格来……”她匆匆说完,说到最后有一点喘不上气。
“士华方面怎么办?”父亲原来是担心这一件事。
“他?……我只好写信对他实说了,随他……离婚……也……可以。”她一想到王士华总有些不安。但她要按自己的意思做下去,她受不了他那无形的威力和轻蔑。她暗自坚定着内心的规划,绝不再动摇,她要为自己找生路。
她原预备到天津上轮船,后来因了水浅转向青岛,临行她给王士华写了一封很短的信,向他报告一切,并且答应他无条件地离异。她说:他俩性格不同,又走着不同的路,她决心出国,忘记以前的一切……信寄出去,心里果然毫无牵挂。本来还想给孟彬一封信,但是一想到齐永慧也就不肯写了。
弟弟、妹妹都从学校请假回来给她送行,二妹、三妹都又长大了,在她们天真的眉宇间也都有她婚前那种自谓不凡的神情。三妹一向有着男孩子的性格,颇有四方之志。
“大姐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也跟你去。”三妹说。
“等我到那儿再给你们找机会吧!这笔路费也不是小数目啊!”
“何必一定留学呢?要求学在中国有的是可学的。”弟弟又说着他一贯的主张,“不过大姐又当别论。你的确该换一换环境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早结婚。”
弟弟近几年来改变得太快了,虽然不过十几岁,但身材、性格以及思想完全像一个新时代的先进人物,他的声音和身材都已经像一个长成的男子,不轻易欢笑,也不轻易发怒。他反对早婚、反对舶来文明,在学校的成绩并不太好,但当时校内校外的少年们都喜欢和他做朋友,他对一般忠诚的朋友永远尽力帮助他们,但那些他认为虚伪的人或者过于愚蠢的人都说他骄傲。
“那么你一定等着三十岁再结婚吧?”二妹问弟弟。
“说不定,我认为在事业上一点成绩也没有,很早地拖上家庭的担子,无论如何是不明智的。”他究竟年纪还小,说到自己有一点脸热,但马上又镇静了。“我去送你吧!大姐。”
“学校不忙吗?”
“不要紧,好在用不了多少天,功课回来可以赶上。”
“也好,那咱们就跟爸爸说好不用别人送了,我很不愿意这么一点小事弄得尽人皆知。”
“我也送你去。”三妹说着大有立刻起身的意思。
“不用,都送我,更难过。”
“……”三妹没说什么,多少有点不高兴,她想为什么哥哥可以去,她不可以去呢?
“回来以后你就成了法国妞儿啦,还不一来就oui,mon-sieur(是的,先生!)或者一口一句Parisien(巴黎的)。”二妹生来乐天派,从来不解愁滋味,她虽然知道姐姐要走远了有一点难过,但她不肯带出样子来,而是用她一向乐观的口吻驱散别人的愁思,没事寻愁觅恨是她最轻视的。
“得啦!你才学了几天法文就显摆出来,也不管说得对不对。”三妹还没学过第二外国语,她认为说别人不懂的话是不道德的,所以她就认真起来。
“……”田聪从结婚以后很少和弟弟、妹妹有长时间的聚首,好像和他们有了隔阂似的,今天为了自己的远行四个人又聚集起来,真是十分感动。当她看见弟弟坚定的目光时,忍住过于感慨的神色,免得弟弟笑自己懦弱。
第二天早晨她就要起程了,父母见他们聊得这么好,吩咐了一些话就回卧室去了,他们四个仍在院里,半圆的秋月冷冷地照着他们,他们静默了,各自无言地望着天空,看月光从蜘蛛网上滑下来。田聪多日不唱歌了,今夜却唱起舒伯特的《小夜曲》来,另外三个人也随着唱,二妹每次做一点什么事总要笑几回的,但这次没有笑,弟弟的低音模仿大提琴的拨弦声,三妹上齿咬着下唇做出小提琴的声音,没有歌词的曲调更是动人。
“咱们四个!做什么都够数……等我回来咱们还要来一次大合唱啊!”田聪感动的泪终于落下来,月色更清澈地照着他们四个。卧室里的父母不时地探出头来,似乎想劝他们时间不早了,大姐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父母终于还是出来阻止,在父母的阻止声中两个妹妹偷偷地往她的手提包里塞纪念品,除相片以外还各把心爱的东西给姐姐:丝线缠的八角相片框子、绣着字的小手绢、三妹从厂甸买的古瓷小花瓶,瓶子是深蓝色的,上面有凸起的白色小梅花,瓶底下有“乾隆珍品”四个小红字,全瓶也不过拇指大。当初三妹买回它的时候不许谁多看一眼,现在居然肯送给大姐,在她,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哪。
得了赠品的姐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是笑着还是哭着,拉着送礼物的手,望着弟弟妹妹们无邪的脸,坚定自己的志向:要为他们开路,为他们拓荒……
火车是一头有理智的怒龙,喷着气、循着轨道冲向秋日的原野,弟弟在对面的座位上沉静地看书,田聪呆望着狂了似的倒退着的景物,去了,一切离她越来越远了……成捆的嘉禾堆在田边。农夫农妇们按着他们忠诚的目标工作,他们将得到幸福的收获,他们对这狂驰的火车有什么感想吗?他们对这些偶尔在车窗里露头的乘客是不是觉得可笑呢?“不坐火车也活一辈子!”坐火车的在他们看来是“无事忙”吧?
“还有三站就到青岛了。”弟弟放下书说。
“是吗?”
“嗯!”弟弟侧身凭窗外眺。
“现在可以看见海吗?”
“那边!有帆船的地方就是。”
“啊!”她见夕阳下的海是淡红色的,白帆闪着光,一切像神话里描写的海滨黄昏,“我在这个地方上轮船吗?”
“不!这个地方并不是青岛啊。”
“海!更清楚了,我看见海浪……”她惊讶地叫出来,一向憧憬的海,好容易见到了!
但火车一转弯,高大的建筑和树木又把海挡住了,当火车进青岛站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在巨大的月台电灯的灯光下有几个戴着红帽子的脚夫和穿着号衣的旅店伙计一起叫着、说着旅社的名字,在招揽生意。
他们住在一家滨海的旅社里,放下行装田聪就倚着窗子看海。月亮更圆了,海上一派幽辉,浪花互相击打的声音简直叫她不能入睡。这声音,她小时候把大贝壳扣在耳朵上的时候曾听到过,这声音有一种引人沉入冥想境界的力量。
“休息吧!我已经很疲乏了。”弟弟躺在一张大沙发里,闭着眼睛说。
“好!我就睡。”她捻灭了灯,却悄悄坐在窗台上对外看着,好像希望海面上出现一些异象来满足她此时的心绪似的。她记得在古希腊的传说里有一个叫希洛的少女,因为父母把她舍在维纳斯神庙里做女尼,不甘心的她终日从海岛古庙的塔窗里向外眺望,后来一个美少年——泅泳能手——爱上她。每夜泅泳来和她相会,直到一个暴风雨的冬夜,他死在大风浪里。她也殉情投海了……这凄美的爱情故事,又使她想入非非了。在情感上,她希望永远生活在温馨的爱情里,但在性格上,她又不能忍受大男子主义!她想不出一个合宜的对策来处理自己的矛盾。她只是望着水天一色的幽辉出神。
(七)
“谁?”弟弟已经沉睡了,她突然听见有人叩门!
“我!”推门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边不往前走。
“你!”她捻亮了灯,见进来的人是王士华,简直有些手足失措,“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给你送行。”他坐在一个长凳上,把帽子放在凳子的一头。
“谢谢!”她退到台边。
“我来,你没想到吧?”
“倒是猜着你该来见我,不过我以为你是到我家去……没想到你暗中跟着来到这儿。”父亲不再失业,他才肯来!简直可耻!她把脸转向窗外不再说话,固守成见地生着气。
“我是来道歉的,聪!我错了……我从先错怪了你!你现在预备走这么远……我……很难过!我相信你并不是真的要……”他嗫嚅着,后悔自己过去的主观和鲁莽,又不惯于道歉,口吃得说不全他要说的话。他不愿提起孟彬,不然他一定会把齐永慧的挑拨行为说出来。
“我并不……不要依赖别人活着,我并不难过,我为了自己的坚定而满意。”她仍不看他。
“你……一定要明天走吗?”
“一定!”
“你再等两个礼拜怎么样?”
“为什么?”她回过头来,见他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恳求目光。他的确很痛苦地等候着她的回答。如果在初婚的时候她就见到他这样的目光,也许不会对他有惧怕的情绪,会大胆地爱他、大胆地和他共同生活下去,但现在这样的眼光除了叫她觉得他可怜以外没有别的感觉,有一点轻蔑是真的。
“因为我也要走,要等护照……”
“你到哪儿去?也到巴黎?”
“自然你到哪儿,我也到哪儿。”
“那何必呢?为了避免你自己生气也该远离我才是。”
“啊,不,我离开你以后只有痛苦。”
“那些日子为什么不去找我?你一向是不肯让自己痛苦的。”
“因为……不要提了,过去的叫它过去吧!”
“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冷酷……”
“我以后一定改!你等我!”他又发着命令。
“不可能了!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能再改!再说你是有前途、有地位的人!而我却刚刚开创自己的生活!你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耽误了你的前程!我也不愿因为你的命令而误了我!现在就说一声再见吧!”
“你的话还是气话!我等着你真正的回答。”
“我很理智,没有气话……”可是她的声音有一些抖。
“姐夫!多日不见了。”
“大弟弟!你方才睡着了?”王士华见了弟弟有一点不安。
“对啦!失迎!你们谈吧。我出去一会儿就来。”弟弟到外边去,他很希望姐姐和王士华言归于好。
“你不能走!你一个人怎么走这么远的路?如果你不等两个礼拜,你就跟我回去,永远不要说走!我的前途就是你的前途!我的事业更需要你的帮助,你是我的副手!我不能离开你……”
“我要做自己的事,不要做副手!我已经决定了,再也不能改!”
“真的吗?你完全决定了?”
“真的,永远不会再改!”
他的脸突然苍白起来,好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犯人,他的嘴紧闭着,重新坐在长凳上。她不敢多看他,他的一言一行对她仍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但他的过错又不能蒙她原谅。她现在用理智包紧了情感,把热情囚困在内心里。其实她一阵阵地需求投在他的手臂里,诉说多日离别和被遗弃的悲哀。但一阵阵刚强的毅力却挥去情感的需求,她知道现在是一个难关,一个难以战胜的诱惑!她深知自己的情感早已成了他的俘虏,但另一种力量却寻求着自己的出路。他是可爱的,但是他给人的爱却有如铅球般坚硬得难以消化,何况他又那么易怒呢?在不知不觉中,他盛气凌人得叫别人没法活,这样的脾气多少是有一些残暴的。
“既然不能改,我也没法子。我尊重别人的自由,可是我再求你一件事,今天子夜前你……你不要离开我。”他抬起头来恳求地说。她听见他低柔的声音,怜悯地垂下眼帘,不免答应他的要求。
“好……吧……可是弟弟怎么还不肯进来?”她说着向门口望了一下。
“我请他到我的房里去吧!”他走出去。
她一个人在这生疏的房间里,听着海浪的声音和邻室留声机里的旋律,感到无限的孤单与空虚。
“我怎么会在这儿?一个人?”她自语着,对未来的一切感到茫然,无聊地拿起弟弟抛在小几上的书,是屠格涅夫的《烟》,她从先也看过《烟》,书里主人公的感觉使她起了共鸣。
“烟!一切都是烟。”她喃喃地小声喟叹着。
突然她觉得独自伴着他坐半夜是很危险的,说不定热情焚化了自己的决心,结果自己会俯伏在他的脚下做他的副手,那一切前途全完了,最多是他前途的点缀者。要想有一个独立的人格和前进的生活这是绝对不行的!她不能胜不过诱惑,不甘牺牲已定的前途,她把屋门从里面扣好,并且用一把椅子顶住。对!也不要弟弟进来,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休息也好,沉思也好。
他的脚步声近了,大步子、迅速地走到门外推门,推不开,叫着“开门”她也不应。外面似乎要猛力砸开门。她用两只手推住椅子。打门声越来越大,她心跳不已,但已经这样做了又怎么能反悔呢?
门仍然被敲打着,但她的臂膀却被人从后边抓住,她回头看,正是王士华。
“你……怎么进来的?”
“你没关窗子。”他静静地说。
“那么谁在外面打门?”
“弟弟帮我!”
“这么一点事还要用策略啊!”这时打门声停了,果然听见走开的是弟弟的脚步声。
“因为你太容易变化了。聪!到底什么事叫你这样拒绝我?人总不会没有过错的,从先怪我,现在你只要肯原谅我,我一定发誓为你改我的脾气。你能不走吗?我从来没求过人,现在我再次求你,不要走。”
“已经……说好了,我一定陪你坐到十二点。别的不要再提!”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是并没有失掉内在的刚强。她想从他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可是他已经拥住了她,铁桶似的抱住她不放。
“聪!你还叫我说什么?你这是不肯叫我活下去!”他的眼里滚出大颗的泪珠。火热的嘴唇和着泪珠狂吻着她的脸:“你只要电影或小说上那种温柔的甜言蜜语,你很早就要我说‘我爱你’,但是我不会……我不愿这么说。我给你的是真正男儿炽热的衷心,你却把这一片赤诚拒绝在门外!你所追求的是梦!现在我只能说‘我恨你’。我恨你带走我的幸福、我恨你要走开,你……”
“放开我!我是人,我受不了你这对付大象都有富余的蛮力!快放开我!我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但我给你的信已经声明跟你脱离了……关系!你也说你尊重别人的自由……为什么还要这样?我走以后你可以找别人完成你的幸福……快放开我!”她虽然已经陶醉在他的狂爱里。但是她认为这样的行为已不应当再发生在他们两个之间。同时他用力过猛,为了躲避,她扭得腰腹奇怪地疼痛起来。
“我恨你!”又一阵狂吻,然后把她推在那张顶门的椅子上。
“哎呀!”她惨叫一声,额际有豆粒大的汗珠涌出来,脸色由白而青,张着嘴,喘息着,像一尾离了水的鱼。
“你怎么啦?”他听她的叫声不平常,又见到她的脸色青白,才从疯狂里吓醒,手足无措地大声问。
“没什么,腰……太……疼了……”她闭了一下眼睛,头发蓬松着,样子很惨。
“我又做了一件什么事啊!”他徘徊着,狠命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还有十分钟……就十二点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好一点了吗?”
“好啦!方才只是……一阵。”她掩饰着自己的痛楚说。
“只要你好了,要我马上走都行!不要怪我,我实在太……我有话不知怎么说,又不愿意你走,才发了疯。你现在到床上休息一会儿吧?我马上走,省了你看见我生气。”
“不,再等十分钟!”她反而恋恋地说。
“你明天走得了吗?”他担心,怕她病了。
“怎么不能走?笑话。无缘无故为什么不能走?”她唯恐再有什么阻力明天走不了,所以装出笑容来,咬牙说没什么,其实她的腹疼如绞,而腰部疼得如同跌折了一样,疼痛中她感到有些异样。这种疼痛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钟声无情地敲了十二响,她辛酸地望着面前一度做过自己丈夫的人。
“好,我走了,明天……是码头上见还是再到这屋来?我现在完全听你的。”他已经走近窗口。
“好!再见了。你明天早晨来吧!让弟弟也住在你的房间里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再见。”她伸出手来。
“唉!”他不敢紧握,怕再引出她什么毛病,捧着她的手迟迟地不放下。
“再见!希望你幸福!原谅我吧!我不是一个能做贤妻良母的人。我是一个向外发展的女人,在咱们的社会里是没有这样女人的幸福的。你再……选择妻子的时候要小心!如果能遇见一个贤妻,你一定会大有成就的……”
“不要说了。”他放下她的手,头也不回地从窗口跳出去,然后又回过头来说,“如果难过就按铃找我们,我给你请大夫去。”
“不,我又没病,请大夫干吗?”她仍坐在椅子上。
听他的脚步走远了,她才缓缓地舒展疼痛过后的麻木肢体。她惊讶地发现椅子上全是血。在浴室里她看见小产了不成形的胎儿。她全身毛孔里都有凉气冒出,惧怕、痛惜、恶心……她不知怎样处理这样的遭遇。
等她收拾好了自己的身体和衣服,把那个受残害的生命萌芽放在一个香粉盒里,盖好后支撑着摇晃的身体走出旅社,到沙滩上,用水果刀深深地掘了一个穴位,把瓷盒子埋葬了,虽然不久就会被海水冲跑,但目前,在小母亲的心里也是一个安慰。月光下她小心翼翼地把瓷盒放在沙穴里,用戒指碰它发出微小的声音算是丧钟,海浪呼啸着算是葬礼进行曲。
“我爱海,你也爱海……”她喃喃地说,伫立了一会儿,直到不能支持的时候才回去,纤长的身影拖过小小的沙墓。
“我不会受伤吧?记得妈向张妈说过:小产以后静养个把月就好了,我到法国先休息一个月再上学。”她自己想一阵又怕一阵,始终睡不好。肚子不疼了但腰却酸疼酸疼的,她恨自己太粗心了,事前一点也没有朝这方面想,早知这样,何必出来这么急?不过也好,倒可以少一个累赘。明天一定走,在轮船上休息也是一样的。
近黎明的时候她才朦胧入睡,梦到一个很好玩的孩子,张着只有四颗小牙的嘴叫妈妈,她去抱他,又没有了,她醒后半天才睁开眼睛,原来眼睛有一点肿,大约是夜里去海边时叫风吹的。
早晨八点多钟,弟弟和王士华过来,见她的眼皮和脸都有点肿,都担心起来。
“我看停几天再走,好在船票一星期内随便哪天走都可以,先到上海也是一样。”弟弟说。
“我看也是这样好。”士华很少这样随着别人。
“不。不要再耽误了。”她依然坚决地说。
后来王士华对弟弟耳语了几句,他们俩就都不再说话。
在人声嘈杂中她上到将要起锚的“神鸥号”,一阵催送客人下船的铃声响了,她的心悸动着,望着弟弟从船上走到码头去,可是人群里却找不到王士华,这叫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许多送别的人向轮船挥着手帕,汽笛吼叫着,船身动了。再向人群望去,只见弟弟挥着白盔,怅惘地伸着头向她张望,她觉得和弟弟越来越远了,她必须离开这片故土。她痛苦地把脸藏在右手里,挥着左手和弟弟告别,可是他呢?他为什么不来?难道他真的恨自己?她要走了,却未能在临行前听到他说一声安慰的话,哪怕说一声“再见”。甲板上有闲情的乘客哼着夏威夷的《别离歌》,轮船的发动机放肆而有节奏地应和着。
天海一色的秋日啊!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片茫茫的广阔,回过头去,来处的海岸只剩下一道线,在这条线上抛下她所怀念的一切:父母、弟妹、故国的一切……还有他——王士华!是的,他在她心里占了很大的位置,而孟彬的影子却完全模糊了。
她不愿离开甲板,始终坐在一张大帆布的躺椅上,呆望着远远的那一线故土。
天渐晚了,西方一片彩霞照在海面上,比前天在火车上见到的那海的一角更美、更广阔、更宏大,整个海面上闪着莲花瓣似的金红色光波,这光波涌动着、闪烁着,把宇宙装点得异常华丽!她沉醉了,暂时忘掉近年来缠绕自己的一切,海风吹来,她觉得犹如出笼的鸟雀,翱翔在海阔天空的宇宙间,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这不正是象征着自由的可爱吗?”她想。
但晚霞的美丽是短暂的,天空渐渐地暗淡下来,晚霞由红而紫,由紫而灰黑,渐渐散开来,变成无边的暮色。风吹得强劲起来,灰暗的暮色使她不愉快,她觉得该离开甲板了:“这是别离的颜色!”她喃喃地说,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悲伤。她想站起来,但是眼前一片漆黑,她倒下去,跌在甲板上。
“聪!你的确病了!”原来王士华跟她来到船上。
“你……怎么来了?”她睁开眼睛,哀怨地靠在他扶持的手臂里,并且又在镇定着自己。
“我见你病了,不放心,才跟了来。”他扶她半卧在躺椅里。他蹲踞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守着她。
“我没有病……我就是有点累。”她仍然犟嘴。
“唉……”他只好顺着她,“你没病,你休息休息就好了。”
“你并没有护照啊?!”
“不要紧,不出国不要护照的。你好了我就回北京……”
“啊!你回北京?你不跟着我吗?”她神志不清地问,不知是愿意他回北京呢,还是希望他护送。
“我不总跟着你,你放心……我……绝不妨害你的自由。”
她不说话了,脸上现出失望又自嘲的神色。半晌,她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灰暗的一片说:“啊!现在是早上,还是晚上?”
“晚上!”
“天黑了!小鸟都回巢了,家里也该吃晚饭了,是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聪!不要说话!你太累了。”
“……”她果然不再说话,闭上眼睛。
他不敢再动,也不敢说话,不改姿势地守着她。他想到许多:想到初婚的甜蜜、想到自己的鲁莽、想到她突然出走、想到如果这次她万一不幸死了,自己坚决随了她去!他深深尝到离开她的苦味,还不如死了痛快。
“士华!”她又睁开眼睛。
“啊?”他赶紧凑近她,答应着。
“你回去经过青岛时……对着海滨旅社的窗子……那块沙滩上,靠近那座小亭子,你留心挖……有一个小瓷盒。”
“那是什么呢?”他像听故事一样地问。
“你拿到北京去,把他埋葬好……我想……海水不会冲走他……他是……他是……我们的孩子……昨天晚上,我……小产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他跳起来,焦灼地搓着两只大手。
“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沙滩上的土太松,我不放心……只好说出来。”
“啊!是我叫你受的伤!哎呀,我太自私了!我真不了解你!你是这……么伟大!聪!我可怎么才好?我是个鲁男子!你好好保养吧,万一不幸,我死了也不能安心……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他的样子十分沉痛。
“不要难过!我们毕竟还都年轻,如果有缘……还会相遇,那时,我们彼此看到对方做出的成绩,也是欣悦的。”她反倒安慰起他来。
当船停泊在上海的时候,田聪的精神渐渐复原了,王士华虽然不愿田聪远行,但总不是绝望的,他在潜意识里感受到田聪还是爱着他。他暗下决心,做出更大的成绩等她从异国归来,或者也去法国深造。于是他也恢复了原有的奕奕英姿。
他从上海的药房买了好几样补品,又买了许多生活要用的物件,她样样收下,虽然没说谢他的话,但是时时对他微笑着,他也得到莫大的安慰。
别离终于很快地来了,他只得如约不再送她。
上海的码头,就是比别处来得神气些,连这惨淡的别离也被装饰得十分美丽。卖花纸条的女孩子沿着将起程的轮船奔跑,要分手的人们都会向她买几卷花纸条,成打的钞票攥在她小小的手掌里。
船身又移动了,无线电的扩音机里播送着各国的名曲。渐渐地,牵在岸上人手里和牵在船上人手里的花纸条裂开了,人们随着纸条移动着,但还是断了。真正的离别到了。鼎沸的人声、汽笛声、机器声、音乐声,把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她没有出声,也没有眼泪,痴痴地看着她唯一的送行人,他的头不时地转开,好像不忍多看她临去时的目光。他把帽子握在左手里,挥着空空的右手。她则勉强向他笑着,挥着白色的手帕,远远地从他的视线里退去。举着右手的人看不清了,上海的码头也成了一道黑线。
又是黄昏,她默默地靠在船舷上,直到月亮升起时,她还希冀着从角落里跳出她所思念的人来。但是这回却不可能了!他不可能再来陪伴她。她现在才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任天宇和海面变幻它们的颜色吧!这一切都不足以引起她的注意,她记起了自己的信条:“不努力不能活!”她在思考自己的前途,也在怀念那驱使她决心独立的人。在寂寞的气氛里,她打开他临别交给她的信。
聪:
我现在很清醒,不但了解你,而且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计划!好,让我重复地说一句你的话:“有一天我们彼此看到对方的成绩,也会欣悦的。”我一定会叫你因为我的成绩而快乐!
到青岛时我一定去找那一度叫你受苦难,并且被我残害了的小遗迹,放心吧!
别了!聪!只求你不要忘了在故国有一个性格虽然鲁莽,但心地纯真的人等你归来。聪!唉!!我的心乱了,好像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反正你明白我。
聪!你真就这样毫不留恋地走了吗?
求神祝福你!
士华
“是的,你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你始终没说一句:‘我爱你’。”她在晚上的海风里自语着。向西北方遥遥望去,并且轻轻吐了一声喟叹——没人听得到的小声息。
偶尔有浪花的碎星溅在她的脸上和手臂上,她感到凉爽,凉爽得灵魂都苏醒了。这时天上有许多大片大片的乌云,加上轮船喷出的黑烟,构成了一个神和魔的世界,月光也失色了。秋夜原是没有夏夜迷人的!这乌黑的一切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但她并没理会,她此时正沉醉在轮机的推动声中,轮机正有节奏地演奏着雄伟的进行曲,大声响着:“前进!前进!”这黑夜很快就会过去的,一个灿烂的黎明将迎接她!她对着这海天微笑了。她再也不会畏惧了!!
(选自小说集《奔流》一九四五年出版) 白马的骑者:雷妍小说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