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幽灵
初到千里之外的×州,终日被乡愁萦绕着。岚因了职务的关系要常常到外边去视察铁路工程,一个月有十几天不在家,好在异地景色到处给人一种新的吸引,白天时时抱着不满周岁的琤儿在户外散步,却也减去不少惆怅。在夜间却只有我和孩子在灯影绰约中守着三间冷静的屋,除了寂寞以外还有几分恐怖,总觉得墙隅屋角里隐着些什么。我们的女仆是一个本地人,很年轻、很清洁,而且在没有工作时就到屋里去,看看孩子、看看我,可惜语言不通,她又不识字,彼此寂寞地相对笑笑。如果她实在从屋里找不到工作就悄悄退出去,她走后,孩子一睡,我就加倍地想起家来。
本来我不喜欢这房子,因为房间太大,人少,显得空洞,不用说在夜里,就是阴雨的白昼,也使人感到冷森森的可怕。但是屋外的庭院里却有着迷人的美。房东是个官宦之后,五十余岁的一位绅士,没有职业,除了一年收两次稻租以外总是在院里栽植花木,看来倒有君子之风。在他的院里有许多木本植物,多年生的树木,开花的、不开花的……茂盛地生长着,好像屋内的阴森和院里毫无关系似的。这些植物在大自然的清新中活力无限地发展着:绿油油的丛竹、大叶的芭蕉和棕榈、橘柚、梧桐、茶花、栀子、枇杷、蜡梅……错落地栽植在合宜的所在,因此我们决定住在这儿,放弃了那些新建的半洋式的红砖的职员住宅。
有一夜,琤儿很早睡熟,我一人实在忍受不了屋内的冷静,就披了一件小毯子,一个人悄悄地走出屋门。春夜里到处飘散着香甜温暖的气息,半圆的月隐在大叶的树后,院里清明如水。我不敢往北走,因为经过我们的屋子有一条小径,北边通着房东家的祖先堂,黑洞洞的使人连看它的勇气也没有。小径南端通着一个小角门,我也轻易不到那儿去。一则因为初到还很生疏,二则因为我们屋子还有一个前门通着外院和上街门的小径,白天出去总是走前门。这夜我信步徘徊着,渐渐地走到那角门边,里面一个小院子和几间破旧的小屋,听说在里边只是堆些破乱的东西,屋前有一株古老的树,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树来,上面缀满了浅色的花朵,一半在阴影里,一半被月光照得像一片银色的花霞,我好奇地想去推开角门看看究竟是什么树。
一缕凄厉悠长的声音从里面飘出,像女人的哭声,也像什么动物的哀鸣,我立刻木人似的呆在门外。这明明是真事,不是梦,一定是女人的哭声,我倒进退两难了。推开门进去看个究竟吧,实在有点怕;转身回去吧,又不忍,因为那是一声绝望和极其委屈的哀号,我为什么不能给她一点安慰或援助呢?我犹疑着又停留了一会儿,可是再也没听见第二声,远远几声江轮的汽笛声又怪物似的吼叫着从静夜的夜空中传来,我低着头,踏着月光下的春草往回走。走着,我寻思着这哭声是谁发的,房东有一个姨太太两个义女——其实是两个婢女,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儿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那么这哭声一定是两个婢女中的一个受了什么气,偷偷地饮泣。对了,一定的!那么等我把本地话学好了以后一定设法释劝她们的主人,或安慰她们,现在如果突然进去,因了语言的隔绝也许会引出什么误会也未可知。想着想着,就走向屋里去。
灯光一向是用蓝绸子罩起来,因为琤儿睡着的时候怕过强的灯光,醒来又怕黑暗,所以在她睡后屋内的光线发出难以形容的神秘色彩。我原是从一个恐怖的境界中回来的,再见到这蓝色的幽暗,实在感到精神苦闷,甚至于呼吸都感到窘迫了。宁可使孩子醒了吧,我把绸罩拿下来,屋内雪亮,窗帘还没有闭,当我向窗子走了不到三步,窗外一个人脸一闪就不见了,似乎在窗外窥探已久,不过我没有看见罢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谁呢?真是活见鬼。最初只感到怕,但继之一想却不胜气愤了,推开门一看,只见一个人影走到那个祖先堂旁的小屋,一下进去了,消失了。看背影像那个叫什么香的婢女,那么角门里的哭声一定是另外那个婢女了,不过她没有这个什么香年纪大,她只有十一二岁,而且我常听她挨了打以后呜呜哭的,并不是悠长凄厉的声音,只是孩子的哭而已,那么角门里……我又想到鬼的事。进入祖先堂旁边小屋的人影说不定是一个人,不,一定是什么幽灵的声音和影子,但为什么一定叫我听见或看见呢?我的发根恐怖得冷森森的,像什么东西在我背后吹着,我赶紧回屋锁上门,也不敢灭灯,把孩子的小床拉在我的床边,生怕什么东西抱走我的孩子。一夜在恐怖的情绪中煎熬着,好长的夜呀。
此后我很少在夜里出屋子。岚回来以后我并没对他讲以上那些事,我怕他又要说:“你们女人胆子太小了,专会疑神疑鬼的。”我忍着。
渐渐地,因了琤儿的关系和房东的小女儿熟悉起来,她叫若英,她爱琤儿,琤儿也喜欢她,一见她就露着四颗小白牙笑,而且咿呀地说着些什么。若英见了琤儿就跑过来叫:“小妹妹,我抱抱吧。”她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会说国语,这也是我们熟悉的原因之一,虽然我们的年龄差得那么多,但是我们很自然地成了朋友,对于我真是一件乐事。她知道我喜欢花,常常拿着一枝新开的花来找我,后来居然肯到我屋里来温习功课。由她的言谈间知道了许多当地的风俗和一些植物的名字,在我心内蕴藏了许久的问题却未曾问过她。
“角门里,那棵开白花的树叫什么?”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地说起“角门里”,我想由此再引到哭声的问题上去。当我说到“角门里”的时候停了一下,偷看她的小脸上确乎有一种和往日不同的神色。“莫非真有什么隐秘吗?那角门里。”我想着,又接下去问那棵树的名字。
“弗晓得,”她不留心地说了一句土话,但又不好意思地改成国语说,“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不许我们上那儿去,从先我有一个姐姐住在那里,后来……后来她死了,那屋子就……不许我们去了。”她说着说着,郁郁地摸摸琤儿的小脸说:“再见,小妹妹,我要吃饭去了。”再挽留她,她已不停地走了。我的话哪一句伤了她的心呢?也许她和我一样怕着那神秘之门吧?孩子是不会装假的,一怕就显露出神色来了,我真对不起她。这样看来,那天的哭声和人影一定是她姐姐的鬼魂。我越想越怕,等岚回来一定搬家。若英不再理我了吧?寂寞的时候更寂寞了,一定搬家,“小角门”对我来说更加神秘了。
果然,若英有两个星期不来找我、躲着我,见了琤儿她仍叫一声“小妹妹”,然后走开,任凭琤儿张着手呼叫,她从未回转来,加快脚步走去。
初夏到了,不时下着毛毛雨,院内和户外的风景对我更加强了诱惑。我们仍未肯立刻搬走,当地的土话我不但可以听懂而且可以说了,我才知道我们那女仆是一个善良的女伴,因之时时很放心地把孩子和家完全交给她,一人撑了伞穿了雨鞋出去散步。
在微风细雨的一天下午,我偶然走到江边,只见那披蓑戴笠的舟子逍遥地等着过江的远客人,远望×山隐约在烟雨中,对岸古塔也模糊地增了无限风韵。我欣赏着,不由得上了一驾小划子,想到对岸去买麦片。
才下船,见若英挽着一个青年女子的手臂远远走来,看她边走边说又跳又笑的样子和初见她时一样,那么她所挽的一定是一个最亲近的人。谁呢?在那老宅里从未见过她,也未听若英谈过她。走近了,那青年女子不但服装华丽入时,而且整个神色和相貌都那么美,眼睛像若英的一样可爱,射着活跃的青春之光。她一言不发地听着若英不停地述说着,眼睛望着对岸,举着一把十分漂亮的油绸伞,斜斜地遮着若英,任雨丝落在她卷曲的黑发上,她似乎不觉得,只是不时地眨眨眼,躲闪着落在眼皮上的雨珠,或微微点点头回答若英的话。一个脚夫担了些零星东西跟在后面。她们似乎是才从车站来的,若英见到我雀跃地笑着,更紧紧地挽着那女人的手臂,十足表示她的愉快。她自然不会给我们介绍,也就笑着从我面前走过去,走了五六步她又回过头来,而且又向她挽着的人说了些什么就上船了,划向她的家。
晚上,雨似乎加强了。因为岚已经回来,我那些恐怖的心情已经完全消失,窗子、门都没关闭,听着雨点沙沙地打在大叶子的植物上。因为“听”往往是和“看”相连的,我趁着岚和孩子玩的时候,拿了小伞溜出去……天和地被黑暗联合着,几棵高大的柚子树像巨人似的撑住了沉沉的天宇,“听雨”时的感觉是幽美的,“看雨”的感觉则另有一番悲壮之感。
看哪!在角门外一团黄色的光晕里几个黑影子拥出来,呀,又是一个异象吗?我像一个旋风似的逃到屋门里,关紧门、灭了灯,守着窗子窥探。孩子在里间屋和岚的嬉笑声打消了我恐怖的情绪,我只是好奇地张大了眼睛探着头看。
渐渐地,这神秘的一群人走到我门前的小径上,那个叫什么香的婢女提了一个灯笼在前边引路,一个黄晕的灯光,晃晃地在路旁向前移;白天在江边遇到的青年女人撑着伞,扶着一个中年妇人——也是我未曾见过,她手中捧着一种点着的香,猩红的香火,缭绕的香烟笼罩中我见到她的脸。天哪!这是一个人类的脸吗?
脸是黄白色的,五官很难分清,只是左眼很大很清晰的,而且部位生得那么合宜,右眼却被有疤的皮肉遮掩着,留下一个小小的黑洞;鼻子上半段很直很正常地在脸中,下部却因大疤痕弄混乱了,就是嘴也成了一个歪洞。在这黑沉沉的雨夜,更增加了她的丑。那青年女人那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步步地,迟缓地走向他们的祖先堂。我今天有了多少奇遇呀。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那个奇丑的妇人是谁呢?真使我半夜不能安眠地思索出一个究竟来。
翌日午后天晴了,清朗的初夏日光照在五光十色的花木上,映出一个多么愉快的景色呀!我想,幸亏我们未搬家。我喜滋滋地把窗子换上白地绿花的长帘,当换好时从高凳上才下来,若英却进到我的屋里。
“若英!你又理我了?”我拉着她的双手,快乐地说。
“本来我就没有不理你呀,×太太,我姐姐要来看你。”
“你姐姐?是谁呀?”
“就是我姐姐呀,昨天她从上海回来的,我们在江东岸你不是看见了吗?”
“啊,那美人就是你姐姐?怪不得很像你呢。”
“哪儿美呀。”她笑着说。她的小脸上完全充满着幸福的光彩,我心里虽然有许多疑问也不敢问,怕她又像上次似的不理我了。我想起那捧着香的丑脸,我记起角门里的哭声,我记起她说有一个姐姐死在角门里,可是我不敢问。
“我没去看她,她倒先来了,欢迎!若英,你等等,我再收拾一下房间。”我说着匆匆地把书架上的书弄整齐些,把窗帘的皱褶拉匀些,然后才放走若英。
二十分钟以后若英姊妹俩来了,我招待她,像招待一个朋友的姊妹。她已经没有昨日的华丽,一张素脸,一身浅淡的衣服,更显出她天然的美。
“若英在上次的信里就谈到您,她天天打搅您,真是多谢了。”
话说得更准确、更流利,声音那么清脆柔美。
“不要客气,她是我的好朋友呢。”我笑着说,捧给她一杯茶。在近处,我看出她眼里的忧郁,虽然她的嘴在温柔地笑着。我又接着问:“你在上海多年了吧?”
“五年了。”她看看若英又说,“我走的时候她还没认字呢。”
她像一个慈母似的抚摸着若英,若英也婴儿似的倚着她,她直爽而坦白地告诉我,她是一个电影演员,而且也是电台上的播音员,这次来故乡是想接母亲到上海去同住。
“您没见过我母亲吧?可惜昨天晚上落雨,不然我倒可以指给您哪一位是我的母亲。平常她永不出房门……昨天我回来了,她高兴得在晚上去到祖先堂烧香,正走过您的后窗子,不过您要见了我母亲也许要怕的,她……唉!”她没往下说。
“姐姐!你说吧,怕什么?×太太人蛮好的。”若英说。
“小姐!我很对不起,昨晚你们去烧香的时候,我看见了,因为我隐在窗里听雨。”
“听雨,很有诗意呢!×太太,那么您看见我可怜的母亲了?害怕了吧?”她忍着一些什么心情说。
“一点也不……”
“不过多少感到奇怪了是吧?”
“啊,也不……”
她又坐了一会儿,问了我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告辞了,我自此深深感到她的可爱,我觉得这院里的秘密不久就会洞悉的了。其实一定要窥探人家的秘密是不道德的,但我想无论如何也许能尽一些力给这些暗幽里不幸的女人吧。
以后,只要岚不在家,她就来看我。从她的话语里知道她从先是从家里逃走的,因为她在十七岁时和一个十五岁的男子结婚了。这男人是招赘在她家的,是一个瘦弱的小书生,在他们结婚第三年患肺病死了。她的父亲却叫她守节。她为了自己的幸福总想逃出父亲的专制,只是苦无机会,可巧她的一个远亲在上海组织了一个歌舞团,她听说后,就大胆地拿了些嫁时的妆奁逃走了。她的父亲只对人说她死了,而且故设疑阵地不许人到角门里去,据说把她关在角门里,其实倒是把母亲囚起来了,不许她见人。母亲也不肯再见人,她也认为女儿的逃走是自己的耻辱,母亲有一颗充满了三从四德的心。几年来她从歌舞生活中改业演电影,不上一年她的声誉红遍了整个电影界,生活方面也比较安定了。她大胆地想把母亲和妹妹一起带走,她从同乡处探听到若英已经入×州第二小学,她不时地暗中给妹妹写信。若英呢?对于自己的身世十分模糊,最初她以为姨太太是自己的亲母亲,她也知道姐姐已经死了,终日和那个抱养来的小弟弟——她也以为他就是自己的亲弟弟,还有那两个婢女,在一起玩。等到入学以后她觉得好像到了一个新天地,处处给她以新的、愉快的刺激。去年秋天她接到姐姐的信,姐姐像说故事似的在信里述说着她们家庭中的秘密,她才知道角门里不时从窗里显现的怪脸才是自己的母亲。她的小心灵里生出海样深的懊丧、恐惧、怀疑等思虑,直到姐姐归来才消逝尽净。
若英的姐姐叫若芳,不过在上海却叫林琳,这些自然是若英告诉我的。若芳渐渐和我更熟悉了,她简直拿我当作知己看待,我自然因了感激而更加爱她,而且唯恐她不久要和母亲走了,我该多么寂寞呀,所以我在白昼总是抱着琤儿在她窗前徘徊。
一天下午她从她父亲房里出来,泪痕还没干就到我屋里去,我正在树后和琤儿捉天牛,见她到我屋,就三脚两步地赶去,同时把孩子交给女仆,进屋见她伏在我的书桌上哭,毫无顾忌地呜呜地哭。
“怎么了,若芳?”我拍着她的肩初次呼唤她的名字。
“×太太!我恨……”她又哭了。
我只好任她哭个痛快吧。
“好些吗?若芳!有话说给我听听可以吗?我即或不能替你出力,多少在精神上能给你些安慰。若芳,我们都是女人,只有女人对女人才会彼此同情的。”
“……”她果然抬起眼泪纷纷的脸来对我凝视着。
“若芳!你太委屈了吧,怎么哭成这样子了?”我说着也不禁落下泪来。
“太对不起了,惹您陪着伤心,其实我很久不哭了,因为我的环境是不允许我流泪的,除非在做戏的时候;我也不想哭,我只需要许多生活的技巧来应付自己光怪陆离的遭遇,到家来却感觉不同了,它唤回我已死的记忆,它唤起了我固有的本能——哭。×太太,自从见到您……更因了您过多的友情使我多愁善感起来,我真愿意在您的温柔中哭干泪泉,然后再拿出最后的勇气来和恶命运拼一下!”
“……”我茫然地听着她愤愤地说。她已经不哭了,她是那么激昂地说着,像演剧,又像内心发出的狂呼。
“×太太!我索性都说了吧!我恨我父亲!我恨他虚伪,他把这所老宅子弄得那么华丽迷人,家道也殷实,并且弄得儿女双全,但是走到我们家的内部呀,都叫人觉得阴森森的,冷冰冰的,像个鬼窟。您知道,他居然不放我母亲走,我恨他!”
“您的母亲身体不好,他不放心吧?”我说着。
只听她急道:“不要用一个良善的女人的心去想他吧!他呀,只觉得母亲不配见光明,母亲如果走了,谁来供他虐待?谁来满足他的残虐狂?”
“×太太!我母亲原来也不是那么丑得怕人的,完全是他害的。可怜的母亲年轻时也和我们一样年轻美丽,而且出自名门,饱受了古老的家教,那么安娴地在我家服侍我的祖父母。祖父母去世了,父亲掌管家务,那时母亲还很幸福地过活着。在我三岁的时候,母亲第二次生产,不幸又生了一女孩子;父亲是不喜欢女孩子的,在那个小妹妹三朝[15]的时候他和母亲反目了,骂她不生男孩,骂她丧气。她本来身子欠保养,又加上意外的愤怒,于是就病了,患贫血病,瘦得可怜,头发在那时忽然完全脱落了。父亲毫不怜悯地更加倍地摧残起她来,在她才出满月的时候,那个不幸的小妹妹抽风死了,她是多么伤心哪,可是我父亲就在那时娶进现在这位姨太太。妈妈的心哪!碎了……”
“姨太太是娶来了,但是一切家务仍由妈妈一人操作,而且我父亲是好吃嘴的,每餐由母亲亲手做菜,她仍然忍耐着,任内心煎熬着,任愤怨在内心沸腾……”
“有一次妈妈正在煎着一锅猪油,预备过五月节做菜用,那天最热,妈妈用袖子擦着汗,守着那一锅滚沸的油,却见我父亲和姨太太穿着轻俏的衣服,拿着凉扇从窗前走过,似乎是到哪儿去风凉。”
“可怜我妈妈见了这不平的景象,狂叫了一声晕倒在炉子上,她原是有贫血病的啊!你一定可以想得出发生了什么事吧?×大太!我真不忍心说下去了。”
“若芳!你不要多想了,你看,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呀。”
“不要紧,我再也忍不下去了……那时我和一个老婢女在院里玩,她听见妈妈狂叫,她把我放在沙土上就跑到厨房去,天哪!后来她亲自给我讲过的——妈妈的脸上仍有油烟冒着,妈妈的脸成了一段焦炭,但是她没死,世上还有她没受完的罪。”她的嘴角微微地颤抖,可是并没哭,我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她呆呆地陷在沙发里。
“只有两个月,妈妈的脸好啦,但是妈妈的美丽再也没有了,她只剩下一颗苦痛的心和一张丑得怕人的脸。此后父亲对她更加厌恶了,终日打骂、驱使,像一个狠心的主人,使用一头推磨的瞎驴似的。她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自然不难自己死去,但是因了我,又不得不忍受着、保存着自己的气息。是的,她只保存了一口气息,其他什么也没有了,我……我连累了妈妈。”
“若芳,不要太痛苦了!我们看你的父亲不是一个很和善的先生吗?那么文雅、那么安静,从未听他大声呵斥过谁,也不曾听他发怒,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心肠呢?”
“可笑的见解!你又哪儿看得出呢?不用说你,就是一般亲友也很少知道内幕的,任姨太太水涨船高起来,任妈妈陷入痛苦的深渊,没人给一点援助,没人说一句公平话。自从我居孀以后,父亲压迫着我守节,他说着多少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多少人赞美他的高洁,但是我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他的好心。我想来想去,他是在剥夺我的幸福,我决心走了,我顾不了可怜的妈妈。”
“你母亲知道你走吗?”
“不,她不能理解我,她心里另有一番古老的见解。我不怪她,因为我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可是我没想到我走后给她留下了更多的痛苦。”
“从那时起我父亲就把她囚在那个小角门里,给她许多工作,叫她在那幽暗的屋里为他和姨太太工作,五年了,她未出角门一步。”
“有一次若英到那儿去摘金橘,被妈妈看见了,妈伤心地晕过去,若英重重地挨了爸爸一顿打,以后她再也不敢到那儿去了。”
“若英!我真对不起她。”我趁机把上次春月夜的哭声和若英那次对我的躲避情形说给她听。
“你是不是以为那哭声是什么幽灵发的?”
“……”我无言地点点头。
“我这次来,父亲并未忘记他的权威,在当夜入睡后拿鞭子迫我跪下认罪。我没服从他,我大声和他辩理,我要喊叫,他怕邻居听见,才饶了我,只是不许母亲和妹妹走。×太太,我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深夜偷着带走母亲和妹妹,一个是请了亲友大家评了理以后再走……不过两个办法都有困难,妈妈自己也不肯走呢。”
“为什么?真是怪。”
“当然,她的思想、她的生活习惯,都不能接受新的改变,只得慢慢解劝她吧。”
有一天早上很早,我的头还没梳好,若芳就跑来了。
“×太太,她肯走了,答应了,而且父亲也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你替我高兴吧。我想请你到她屋去看看,看看她的真面目,她并不是可怕的幽灵,她是一个受难的慈母,你该认识她……”
“可是你父亲知道了不合宜吧?”
“不,他过江去了。”
“姨太太会告诉他的。”
“你看,怎么这么顾虑起来?你也怕他们吗?你还打算在这老屋里住上几十年吗?”
“也说不定永久住下去,为了纪念你。好了,让我梳好头发走。”我不好意思地说着,匆匆地梳头,我急于要见见这位幽暗里的不幸者。
当我迈过角门门槛时,拉拉若芳的手,我微微地抖着,在江南的初夏,早晨的光辉里兀自感到一阵冷!金橘树上结着碧绿而丰多的果实,树下有数寸长的草。
室内有供桌,垂着黄帘的佛龛,寂寞地依着灰色的墙,若芳一定早向她母亲说好了我来拜访的事。
“×太太来看你家[16]。”她掀着里间的软帘说,我也就随她进去,她的母亲已经站起来迎接我。
“老太太,您好。”
“好,×太太。”她的脸虽与常人不同,但也能表示她的心情。尤其她的左眼,正和她的女儿一样温柔,她似乎是在微笑,又似乎有些怕生;右眼不住地闪着,看看我,看看她的女儿。
若芳又用土话说了许多话,都是关于我的,于是我和这位幽灵似的女人也消除了隔阂,因为她有着一般母亲的慈爱和温馨呢。
“老太太什么时候起身呢?上海蛮好玩的。”
“随她吧,好玩吗?呵呵!”她搓着手说。
“我可以天天陪妈妈出去,看看这个,买买那个,把若英送到一个好学校里去。”若芳像哄着孩子似的说着,梦幻地看着布满阳光和树影的窗子。
“要不得的,我会吓死人的。”她似乎又在笑着。她转身从一个黑木橱里端出一盒点心,盒上的装潢是那么美,并且有“上海”字样,显然是若芳带来的。
“吃呀,×太太,是芳阿子带来的。”她亲切地叫着女儿的乳名。
“妈妈,不要紧,上海人多,没人理会一个人的脸孔,怕什么?你家随便到哪里去,没有一点妨碍。”
“啊,我也能见人?我也能?”老人的心也幻想着幸福的未来,她自然会感到奇怪,她久居在幽暗里,也有见光明的一天吗?见了光明她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呢?不会像一朵暖室里的花拿到春风里一吹反倒要零落了吧?不会,我不该这样想,这样想是不祥、不道德的。我抑制住自己的乱思潮,不敢再想下去。
若芳母女三人的行期已定,还有三天就要起行了,我备了一席简单的饯行酒,在一个不幸者的欣喜中我感到安慰;在为一个良友的饯别中,我又感到惆怅。若芳的母亲总是说:“我也能……吗?”好像一切的享受只有别人的份儿,她自己却不配。每当她这样说时,我和若芳总尽力地岔开或解劝,她也就安静了。
在她们起程的那天早晨,我很早就起了,心里非常不宁静,而且迟疑着:“送她们上站吗?也许会增加别离的痛苦吧?不送呢?又未免于心不安。”我们萍水相逢,本是聚散不定的,但一想到重见无期,内心感到无边的惆怅。
当我心思仍未宁静的时候,忽听到一阵阵的哭声,是若芳的声音,又有什么波折发生了吗?一定又是她父亲作梗。
谁想得到呢?原来若芳的母亲心脏病发作,在早晨死去,那么迅速地死去,没有一句遗言,没有一丝留恋地完结了她的一生。这是多么意想不到的事啊!
七天以后,房东为他的夫人举行着相当豪华的丧仪,在众多的家族与亲友的行列里,送走了那饱载痛苦的躯壳,房东扶杖垂泪地目送着灵柩,若芳狂了似的喊着:“妈妈!”
若芳在她母亲葬后三日带着若英走了,我没勇气给她们再饯行,我更没勇气送她们上车站,我们互换了照片以后就沉静地别了。
此后我再也不能住下去,我总觉得那个幽灵仍在角门里的小屋中,甚至于盘踞了整个庭院,任这庭院的花木再葱茏美丽,也不会留住我,我们决定搬走。
当我们搬家那天走到江边回头看去,那阴森森的老屋已经紧紧地闭了黑色的门,关住了多年的秘密和寂寞,昂然蹲踞着。
(原载《中国文艺》一九四三年第九卷第二期,一九四四年收入文集《白马的骑者》) 白马的骑者:雷妍小说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