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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年

  稀疏的山桃又开了几束淡淡的花朵,早春悄悄地来了。看!天上又是纸鸢的世界。

  忆娥仰着头往铁线上晾她才洗过的床单,看见爽蓝的春之晴空,看见大小不一的纸鸢,心神不知被什么引得不安起来。三五只白色鸽子在阳光里扇着翅膀、响着铃,飞过去……这就是春。北京的春天遇见没有风的日子是可爱的,在洗完衣服的疲劳下她是多么需要喝水啊,口渴得很。奇怪,她每次洗完衣服后总是狂了似的喝水,好像衣服是用她身上的水分洗的。

  茶叶是早就没有了。只是过去的那个新年里买过十包茶叶,以目前的物价,两毛钱一包的茶叶只是泡一点苦涩的水,她原是不喜欢喝茶的啊!但今天口内燥得生烟,如果有一杯苦水也是好的。暖壶很小,早晨仅有的开水已经叫孩子喝光了,她只得到自来水龙头边灌一杯冷水,冷水喝完了,燥渴全消。她很满足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休息,休息着想起工作来,孩子穿了一冬的破毛衣该完全拆掉。

  拆毛衣是一件简单而讨厌的工作,只要你找到线头儿,然后拉、拉、缠、缠……有细碎的羊毛和灰尘飞扬,她戴着口罩,想一些轻松的事来调剂这工作的单调。比如想到孩子用不正确的声调读着新学到的功课她就会自己微笑起来,或者想到孩子自己穿套头毛衣的时候,头会装在毛衣里半晌钻不出来,小袖子像两只长耳朵甩着……她自己会想的笑出泪来。

  但是今天她所想的总不是这些,因为三个大纠纷搅扰着她,她不能安静下来。第一个纠纷是今天的天气,引她记起从先也有过这样的天气,从先,她想从先,但又不能安静地回忆,因为第二个纠纷不断地冲击她的安静。昨天她又收到丈夫一封威迫信,限她半年内把孩子送到他那儿去,否则他会来强行接走。啊!强行接走孩子?就是摘去她的心,孩子!她昨晚一夜没睡好,但又想不出什么好对策来,她只是恨得想毁灭这个世界,她自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即或可能她今天又觉得这世界多少还有它的可爱之处,这可爱之处不知是不是像今天这样的天气。或者是第三个纠纷引起她的憧憬,因为近来一连收到五六封信,都是一个人写给她的,这个写信的人,这个一向占有她心灵的人,从信里给了她多么大的纷扰啊,甚至使她的身体都反常起来,她想:“这世界该不该毁灭呢?”

  离现在整整十六个年头了,那也是一个天上飘着纸鸢的时节,地下正萌生出各式的新绿,绿得沁人心脾。当时的少女大部分都已剪掉她们的辫子,但忆娥却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大约因为她在古老的异国图画里看见垂着两个发辫的女郎太可爱了,她自己的头发又丰多而润泽,无论如何她是不肯剪破这个完美天赋的。她的家在远远的青岛,她一个人在北京的一所中学里读书。她的成绩总是不变的,秋冬退步,春夏进步。在春初来的时候,她会像初醒的冬眠昆虫,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可喜悦的。校中请了一位钢琴教师,一个中年的俄国音乐家——卡芝先生。同学们只有五个学钢琴的,忆娥本没有过高的音乐天才,但她却有着多方面的兴趣,于是她成了卡芝先生第一个门人。邻近的男校和她的学校是属于同一个董事会的,素称“手足学校”,所以卡芝先生又有几个男门人都是那个学校的。这几个少年每星期来学一次,练琴却在他们自己的学校。每次忆娥的钟点将完的时候,就有一个棕色皮肤的少年来接着上,卡芝先生告诉她说:他是一个天才。叫他们认识了。

  “他是个天才,上帝给了他一双大手,他学得比你晚,但是上的新练习已经超过你一倍了。”卡芝先生的中国话一点也不高明,夹杂的英文单词也不正确,但这些话仍然有力地增加了忆娥的惭愧和气愤,她红着脸不说话。

  “先生过奖了,我只是偏爱音乐而已,这位小姐也是先生的得意门人吧?”棕色少年十分谦逊地说。

  “啊!她吗?很聪明的姑娘,不听话、不用功,忆娥!在中国的礼节上讲,你们是师兄妹,他叫王大川,她叫陈忆娥,你们该多熟识,你们该多研究。”卡芝先生很高兴,而且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忆娥的脸已经不红了,顽皮地笑了一下。

  “先生弄错了,不是师兄妹,是师姐弟,您已经说过王先生是后学的了。”

  “啊!怎样都好,大川!是你上课的时候了。忆娥,你听一会儿吧!”

  王大川坐在琴前,先生坐在他旁边,忆娥略远地站在他们后面,那双棕色的大手像一对山间的小野兽,有节奏地奔驰在黑白相间的键上,卡芝先生为他掀着谱子,他的拍子略错一些,但马上又改正过来,忆娥对他的技巧有点忌妒,但想到自己的节奏感又有些骄傲了。

  夏初,初级的钢琴练习已经结束了,但忆娥不肯放弃校中月考,只按规矩学着较深的练习,而王大川却在练习之外又加了许多特殊技巧练习,这在忆娥真有说不出的不平,她想暑假放弃回青岛,一定要追上王大川。她不相信他是天才,总觉得卡芝先生偏爱他,她想:“男人是最可恨的,他们总是坚固地团结着。”

  暑假前的考试是忆娥最重视的,因为冬季的大考,她永远提不起精神来,如果此时不努力,学年成绩会落后的。一连一星期她总是五点起床,用冷水洗完脸,用梳子沾水梳光了辫子就到院里去念书。因为下午太热,她从来不会下午念书,只喜欢早晨,更喜欢在早晨的院里念书,这正是她冬天不能念书的一大原因。每到黄昏,院内已失去平日的热闹,大多数同学在考试期间是终日忙碌的,连黄昏也不放弃。忆娥在寂寞中只得用此时练琴,除了练先生教的繁杂的练习曲以外,她总偷偷地在谱子内夹带一些名曲曲谱,弹练习曲乏了的时候就弹名曲曲子,她自己总想:“先生太笨,为什么不多教些曲子呢?”

  有一天卡芝先生请假(大约因为他又闹酒病了),忆娥主要的功课也正好考完。她心里非常轻松,这样一来,不用再练生的练习曲了。她毫不犹豫地拿了《世界著名钢琴曲集》弹着,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由于自己正确的节奏感与读谱发现了好听的新旋律,不过终于因为技巧不够,往往遇见难点她就跳过去,好在没人管她。正弹得有趣,她觉得有人站在后面,是王大川。北京初夏的黄昏依然很热,他用谱子扇着,汗已浸透了汗衫。

  “对不起,打扰了,卡芝先生今天没来?”

  “他请假了,您弹吧!”忆娥站起来。

  “我听您是弹舒伯特的东西吧?再接着弹吧!”他十分谦逊。

  “哪里?随便玩,您来弹吧!”忆娥脸红得像琴室里飘荡在黄昏中的桃红窗帘。

  “我不会,技巧太差。”王大川的脸色很郑重。

  “那您把音乐看得太严肃了,我只是想从里面找一些乐趣,您一定要做一个演奏家!我想。”

  “也没那么想过,只是很想多学些日子。”他十分诚恳地坐下了。

  一个暂时的沉默,忆娥最怕沉默,她想从他身上找一点兴趣。她见他有一个广阔的前额和一对深黑的眼睛,肩和胸膛都像经过锻炼显示着健康的雄伟,手很宽,谱子放在膝上,米黄色的长裤,白色短袖绸汗衫,一双有力的膀子半露着。

  “假如你在我们的球队里多好啊,一定永远得胜的!”忆娥说了又后悔着自己的冒失。

  “那真不可能。嘿,您也喜欢运动吗?”

  “不,只是关心校队,而且你的健康如果分给我们的校队就好了。”现在她已经忘了冒昧之类的念头,和他熟识起来,他们又谈了一些他们认为有趣的孩子话。

  暑假开始了,两个念头在她心里交织着,半年没回家了,父母、弟弟和妹妹,都时时在梦里见到。就是那绿色的海、惠泉浴场、冷落处的小岛,都在呼唤她回去,但是王大川的琴却赶不上了。结果还是归思战胜,在一个闷热的早晨坐了津浦车,先到济南,再转胶济路。

  为了免除在济南过夜,她乘了胶济路的夜车前进了。

  夏之旷野被上弦月照成一幅电影上常见的风景图,许多匆匆后退的浓郁树木,似乎隐了许多奇异的世界。她的眼睛始终不肯离开窗外,突然听到在车机声中有口哨声飘过来,而且是邻座的客人吹的,渐渐地,口哨改为男中音的唱歌,歌词听不清,调子却是熟的,谁呢?忆娥是个怕寂寞而好奇的姑娘,为了找寻这唱歌的人她站起来,装作到洗脸间去,可一直没见到那唱歌的人。

  “陈小姐!到哪儿去?”这人正是王大川。

  “王先生!也到青岛去吗?”

  “啊!在济南怎么没见你?”

  “在北京站上也没见哪。”

  他们在寂寞的旅途中遇见了,真有超出意外的喜悦。唱着谈着,后来玩着扑克牌游戏,忆娥玩得很高兴,简直忘了疲倦,本来卧铺就没买到,只好在椅子上过夜了。忆娥性急,玩的时候很容易叫对方知道她手里的秘密,所以她总是输。

  “改一个玩法,这个太狡猾。”每次她输了就这样喊。

  “好吧!”他总是很容让地说。

  晨曦终于从海上透出消息,东方天际红得那么可爱。他们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到了大港,在红色的曙光中可以见到停泊的小火轮和渔舟的帆影。

  各无叮嘱地回到各人的家去,连住址都忘了问。在忆娥根本没想到这个,在王大川却是在口里转了几个圈又咽下去,他是含着遗憾离开她的。她到家和父母、弟弟妹妹们十足欢乐地说了许多话,然后就在母亲床上睡熟了,因为她太疲乏了,像一个玩累的婴儿安睡在摇篮里。

  “她没上前面书房去吗?”她才醒,但仍装睡的时候,听见父亲对母亲这样说,声音很高兴。

  “没有,她回来就困得坐不住了。”是母亲的声音。

  “文郁住在书房不方便吧?叫他们见面不呢?”又是父亲的声音。

  “随你吧,我看见见也好。你不是后悔当初自己思想太旧吗?他们见了面就变成新式的了。”母亲笑着说。

  文郁,她知道这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冯文郁,是父亲在她降生了一百天就定下的夫婿,本来她对于婚姻从没想过,什么新的旧的,她脑子里从未有过影子,但今天听父亲说冯文郁就在前面书房住,心里倒好奇起来。王大川的言谈举止告诉她男孩子并不是讨厌的人,假如冯文郁也像王大川那样,这个暑假一定不会寂寞了,她很高兴,假作初醒的样子坐起来。

  “妈!几点了?”她说着揉着眼睛。

  “五点了,睡透了吧?午饭也没吃,洗洗脸吃晚饭吧!”母亲真慈祥,弟弟、妹妹也把许多玩具和儿童读物搬在她面前。

  晚饭相当丰富,冯文郁就坐在父亲旁边。他还很幼小,脸色白皙,唇红齿白,好红脸,说话声音很小,对他的批评很难说,反正不像男子,像一个好羞的小姑娘。假如忆娥是男子倒是很适当的一对呢!自从这次晚饭,忆娥对“婚姻”这两个字的确想过不少次,而且往往把冯文郁和王大川在脑子里相比较。比较的结果,对冯文郁感到怜悯和厌恶,再也不肯见他。在父亲上班去的时候,她就悄悄溜到海边去玩。

  在海边的一个午后遇到王大川,她对他不知为什么特别爱恋起来,而且在爱恋中含了辛酸的成分。他们约定每日午后在水族馆畔的海岸相见,星期日除外。

  有一天很热,虽然这样的天气在北京初夏已经常有了,但在青岛却使人人喊起热来,阳光把大海照成浓绿色,而岩石却特别鲜红可爱。忆娥在遮阳伞下等着王大川急促的脚步声,良久,良久才听到有人走近了,她故意把身子全躲在伞下,因为这是有趣的。但这声音相当地生疏,不是他吗?

  不是王大川,却是一个同学的哥哥,也是在北京读书,但绝对没想到他会到青岛来,怪讨厌的。忆娥在学校收到他一打以上的信,她至今不明白他所写的信是什么,反正再三地说爱她,希望做她的奴隶等肉麻的话。为这个,忆娥和他的妹妹很久不交谈了,他今天来海边自然是偶然相遇的。

  “陈女士!今天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说着毫不客气地坐在沙滩上,离她很近,她站起来,拉紧浴衣外的白外衣,望着远处,半晌没说话,但这究竟不是人与人之间应有的态度。

  “嗯!我在等朋友,吴先生家也在青岛吗?”忆娥淡淡地说。

  “是,在青岛,从这儿往北走再转两个弯就到。我家门前有两棵法国梧桐,楼是暗红色的……”他没完没了地说起来。

  “啊!法国梧桐在青岛是到处有的……大川!”忆娥见大川匆匆走来如见救星,大声喊着。

  “陈女士能告诉我住址吗?”吴宏山像一个逃避猎人的小兽,急于要走,又急于要知道忆娥的住址。

  “住址?真对不起……你能原谅我才好。父亲很严,不许我们随便和人交往的。”忆娥说着见大川已经走近身边。

  “那么陈女士再见吧!”吴宏山说着并没走开,贪婪地望着忆娥。王大川无言地站着,望着海上浮沉的穿着各色浴衣的游泳者。

  “大川!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我同学吴小姐的哥哥——吴宏山……这位是我的师弟王大川。”她说着笑起来。

  “王先生……也在北京?”

  “是!吴先生在青岛?”

  ……双方就这样寒暄着,直到吴宏山告辞走去而止。大川有些不高兴,经过忆娥解释才好了。这样闷热的天气,西方天际已经布满了乌云,渐渐地,有凉风吹过,暴雨就要来了。他们准备跑回家去,大川一定要送她,她也没有推辞。他们沿着海岸走向她家去,软薄的外衣飘扬在风里,像两个生了翅的人。大而稀疏的雨点已经落下来,离着有房子的马路还有一大段距离,两人衣服都浇湿了。一个车子也没有,遮阳伞对于这样的雨是没用的。忆娥欢乐地笑着、跑着,大川追在后面,有水从他们的头发上流下来。

  在她家门外,大川再三告辞说要回去了,但忆娥不忍心再叫他为自己两度淋雨。虽然这样把他让到家里太不方便,她却顾不了许多,固执地让他进去。

  “进来擦干再走。”

  “不,太失礼了。”说着他又跳入暴雨中,招着手跑了。她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被雨的暴流遮隐了以后才转身进去。门房里却坐着冯文郁,奇怪,他为什么不在书房里?他一定见到王大川了!“活该,他管不着我。”忆娥想着跑到后院去。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忆娥,天天跑海边吗?”晚饭前父亲对她说。

  “在青岛不上海边简直是辜负好机会,天天去。”忆娥坦然地说。

  “忆娥,可是有人说总有男人陪着你。”

  “是的,他是我师弟,我们都和卡芝先生学琴。他很有天赋,我比不上他……”她一提王大川就有说不完的话语。

  “可是以咱的家庭和你自己的处境,以后不要再和男子来往吧!”

  “为什么?”

  “没有别的,你总该知道冯文郁和咱家的关系吧?他知道了多不方便呢,而且一个女孩子总要安静些。”

  “冯文郁也不过是您朋友的儿子。因为他,我有什么理由不上海边去呢?宁可叫他走,我也得过一个痛快的夏天。要不然他住下去,我走。”

  “忆娥!跟爸爸说话怎么那么大声?”母亲也来干涉她。

  “我并没跟爸爸急,只是冯文郁该走开,要不然我走……”忆娥说着哭了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第二日她病了,一星期过去,冯文郁也没走,似乎在看守她。她终于在开学前一个月到北京去了。父亲一向对她是疼爱的,虽然心里对她不满,但并没阻止她。宿舍中只她一个人,好在夏天,不用生炉火。吃饭问题在临近一个小铺子里解决了。她到北京才写信告诉王大川。而他因了母亲病情的关系要等开学才回京。她因之感到寂寞,后悔不该任性离家那么早。但因为冯文郁,早走又是必要的。在寂寞中,她开始想到自身未来的纠纷,她烦闷得终日在琴室里弹些感伤的小曲子。她知道这对音乐的演奏只是阻止进步,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她无论如何练不了正式的练习曲。

  突然在一天的上午,蝉鸣噪耳的时候,校役说有人找她。她以为一定是大川来了,所以只问了一句:“是男的是女的?”校役说是男的,她更相信一定是大川出其不意追来了。她快乐得像一只小鸟,连来人的姓名都没问就飞驰向会客室去。

  第一个给她失望的是那人矮矮的身影。不是大川,却是吴……吴宏山!她退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他已经笑脸相迎过来。

  “啊!吴先生有事吗?”她失望后的气愤使声音颤抖起来。

  “来看看你,你知道没有一天我不注意你的行踪。后来知道你回校了,我也早来了。学校还没有伙食,可是我甘心天天下小馆,陈小姐,呃……”他没说完。

  “吴先生居然做起侦探来了,今天来没事吗?我很不舒服,只好少陪了。”她要走。

  “等一等!陈小姐我只再说一句话。”他站在门口去拦住她。

  “说吧,只一句。”

  “我爱你,出于至诚的。”

  “先生!我幼稚得很,还不懂这话的意义。请你说给别人听去吧!”她说着从他身边掠过,走了。

  一个月内她受着数重打击:吴宏山几乎一天一封求爱信;父亲的信也责备着她的倔强;王大川的信很少,而且信里含有隐衷似的缺乏快乐。她真有说不出的悲愤,这究竟是什么遭遇呢?假如真有神的话,一定是神发怒了吧?她常这样想。

  开学的日子终于迫近了,但大川仍没来,忆娥把一切失望、愤恨都集中在冯文郁身上。自然吴宏山是不值她一气的。在开学前两天,她写了一封十分坚决的信给冯文郁,因为她听说他已经离开青岛回到他的家里去了,这信就寄到他家去。

  信寄走了,她如释重负,而大川却在寄信的第二天回来了。见面时,他脸上沉默而悲痛,没有一丝快乐,笑是勉强装出来的,话很少,临走却交给她一封很厚的信。

  宿舍里已经充满了热闹的气氛,许多远方同学都负笈而来,她的信是躲在一间小琴室里看的,把门从内关好。

  她看着信,有大颗泪珠落下来,然后伏在琴上哀痛地哭起来。他结婚了,那么无声无息的。本来她对他从没想到两个人结婚一类的事,但自从见了冯文郁以后,她十足需要王大川来完成她未来的愿望。自从吴宏山说爱她以后,更无时不需要王大川的保护。现在一切都失望了,他已经做了另一个女人的丈夫。那女人毫无理由地,靠了旧式婚姻制度的保障,幸福地占有了整个他。完全是不公道的,不合人道,她狂了似的哭,直到精疲力竭为止。

  他事前一点不知道吗?还是知道不肯先告诉她呢?而且为什么告诉她呢?她是他的什么人呢?她失眠了。一夜想不出此中奥妙。后来她想到对冯文郁的拒绝太坚决,假如那封信没寄,自己一定马上和他通信,年假就和他结婚。叫王大川看看世界上男子也有比他可爱的,那该是个很好的报复!但现在晚了,不行了……不过,还有吴宏山,对!就是吴宏山吧!她想着才沉沉睡去。一星期在一种反常的心情下过去了,已经上了三天课,卡芝先生也上课来了。男校学生只有三个同学来学琴,王大川仍然来,但和忆娥的钟点错开了,她加倍努力地学,卡芝先生时时夸奖她。在这时候,父亲来信说冯家的婚事已经解除,并且问她和那位同到海边去的男友常见面不,又说自己并不是顽固的老人,冯文郁的事只是一时情感作用……全信充满慈爱,并没有一丝责备她的意思。自然这又可以引得她哭一气,由这一哭,她的心理更反常地改变起来,果然给吴宏山写了一封信。

  当落叶哀痛地纷纷下落的时候,吴宏山的信也纷纷地投向忆娥的手里,她像饮着鸩酒的狂人,明知道有毒但这苦杯是不能放下了。吴宏山出乎意料地受宠若惊,举凡小说、戏剧、电影里讲恋爱的方式及词句都用在这次幸福的追求中,但这给忆娥的只是一些麻醉的刺激,心灵的健康是完全被破坏了。体质的健康也受了亏损,在秋末冬初她病了,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医院里。卡芝先生把这消息告诉王大川,他忍不住牵挂的煎熬,勇敢地去看她。

  可巧她父亲和吴宏山也在那儿,王大川像战败的武士,而吴宏山却威风飒飒,挺直了他短小的身躯站在她病床内侧。忆娥见大川进来的时候,像囚徒初见普照广原的阳光,感到失而复得的辛酸和快乐。她本想转过头去,但有泪充满在眼帘里,稍一转动泪就会落下来的。

  “啊!王先生!”

  “忆娥!好一点吗?”

  “没什么,见过吗?这一位。”忆娥指指吴宏山。

  “见过,吴先生。”

  “这是我父亲,这是王先生。”

  “王先生请这边坐。”父亲对他好像很喜欢,因之又加增了她的辛酸,她的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来。她的父亲详细地和他谈着,吴宏山却低声向她琐碎地问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二十分钟之后王大川拿起帽子来。

  “再见吧!忆娥该休息了。”

  “王先生……”她这样叫了一声又闭上眼睛,他停住步子等她的话,但见她再也没有声音,他只得告辞了。然后父亲也要暂时回旅馆去,希望她多休息一会儿,并且也给吴宏山暗示叫他走。老人很明白女儿对他并没有深切的情感。

  “陈老伯先请,我随后就走,我还有几句话对她说。”

  “她已经很累了,希望您能劝她多休息一会儿。”说着他才看看女儿推开门走出去。

  “你怎么还不走?我要静一会儿。”

  “我知道你又在试探我,我怎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他过度亲切地去握她的手。

  “我是在养病,不是来谈情说爱的。”说完她闭上眼睛,不再出声。

  她出院的日子已经是很冷的冬天了,初雪遮白了古城。消瘦的脸庞似乎增了她几岁年纪。素日关心她的卡芝先生也常常问她,问她有什么改变,有一次她被问得哭起来。

  “我明白你,孩子!你心里受了伤是吗?王大川也和你一样的,我想是我的错,我叫你们认识的。忆娥!不要哭!你们会有幸福的,唉!你们……”

  “先生!不要说了,在我们的社会里,青年人是没有幸福的。”

  “假如你们能把幸福再看得抽象一些才好,你们在音乐上是可以携手的。”这话并没有劝住忆娥。结果这位好心的异国先生只有狂吸着纸烟,轻轻地抚着琴键忍受着这可怜孩子的哭声,后来只上了一个很短的练习就下课了。

  报复终于完成了,忆娥和吴宏山结婚的仪式相当隆重,为多请些同学起见,婚礼是在北京举行的。忆娥的同学、卡芝先生、王大川……客人非常多,王大川只给忆娥的父亲陈先生贺了喜就走开了。卡芝先生约他到自己寓所去,因为卡芝先生见他从礼堂出来,走得风似的快,身子晃晃的,不放心追上他,把他扶走。他无言地随着卡芝先生走了,忆娥的花车才到。强烈的结婚进行曲却偏偏传送入他的耳鼓里,他走得更快了,卡芝先生几乎跟不上他。

  忆娥婚后的生活并不是快乐的,但吴宏山还能用甜言蜜语麻醉她,她也用物质的享受来增加麻醉。不幸婚后一年,她的父亲失业了。对她的供给已没从先那样充足,后来几乎一点也没有了。吴家又是家徒四壁,吴宏山虽然毕业了也没有职业。在精神苦难以外又加上了经济窘迫,忆娥又比一年前憔悴多了。吴宏山的性格也暴躁起来,忆娥才真个感到自己做错了,不该贪图虚伪的麻醉,更不该对王大川报复……在黑夜失眠的时候,她就用力捶自己的胸。

  苦难是结伴而来的,婚后二十个月她生了初胎的孩子——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她叫这孩子小娥。小娥四五个月时,因生活过于贫苦就随了妈妈到外祖父家去住。陈老先生失业后又开始恢复着自己独力经营的事业,对小娥母女的负担是乐意接受的。对那脱了面具的女婿却没有欢迎,不过他仍不免去找她们。一两个月,还要接走她们。

  小娥咿呀学语的时候,吴宏山就到远方去做事,并且要携眷同去。忆娥这时虽然没有什么幸福的梦,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但马上要随一个毫不相爱的人走向一个人地两生的千里之外去,总是一件充满哀痛的事。一切往事绞痛了她的心,两年半没有见到王大川,听说他已经在大学卒业,而且开过第一次个人钢琴演奏会了,大报纸上都有这一段记载。她已经跟钢琴生疏很久了,演奏会的事也只好在梦里想想。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和着泪把所有的琴谱都投在火里燃烧着。她坐在火炉对面的方桌上,看着熊熊的火焰出神,然后两只手在桌边上弹奏着,那节拍是初见王大川那天学的练习曲。虽然桌子没有声音,但声音在她心灵上大响,她自己也惊恐起来。

  和吴宏山只同住了十个月她又回到青岛,借口回青岛养病。实际上她的确忍受不了他特殊自私的性格。小娥回来时更可爱了,外祖父家没人不爱她。吴家只有一个老太太住在女儿家,忆娥和孩子只得住在陈家,陈家却在此时搬到北京。

  忆娥在北京的家里比任何时候都快乐。父亲的事业仍不顺利,但她愉快地在家里工作着,安静的心田再也没有什么妄想。吴宏山乐得不管她们,从来不寄一文钱给她和孩子。信倒写得很甜蜜,一年、二年、三年……这样过去整整七个年头。小娥已经入了小学二年级,突然听到吴宏山又结婚的消息,而且重婚后他们新生的孩子已经三岁了。这消息传来她并不难过,反倒觉得轻松。但另一方面又引起她的反感,她恨他自私、欺骗、不负责,寄了一封快信去要求无条件离异。那狡猾的男子却捉住把柄偏不肯放松她,不但不痛痛快快地寄给她离婚字据,最近反倒要起孩子来,说法律上小娥已到了归父亲的年纪。忆娥愤恨地询问了几个熟识的律师,结果总是千篇一律地说:“孩子是该归父亲的,法律上是这么规定的。”她恨着男性中心社会的法律,她时时狂了似的抱紧孩子,不放开,直到孩子说:“妈,放开我,我还有课业要做呢。”

  山桃花淡淡地描出早春来,早春给她另一个消息:王大川的太太难产已死去一年,一年中王大川悲哀地守着三个孩子。后来他听说忆娥很早就和吴宏山分开的消息,他的旧爱不再冬眠了,他找到归依。他手抖着寄信给他十六年前一度狂恋过的忆娥。第一次的信她没回,第二次又没回,第三次她才拭干泪回他,叫他忘记她,但他的信却因此更多了,他又怎能知道忆娥仍在别人的铁掌之中呢?

  一件小毛衣完全拆成曲屈的细线,她又饥渴地到厨房去提水,天上的纸鸢更多了,山桃花的瓣轻轻地落了一些在她的头发上,她不知道。只是头发也显得衰老了,那一对丰美的发辫已变成一个潦草的发髻,不经意地掩往她的领子,她垂着头,贪婪地喝着大碗里的凉水,肩背上有毛线的碎末和灰尘,头发上那些山桃花瓣又悄悄地离开她,落到水龙头下的泥泞里。

  (原载《国民杂志》一九四四年第四卷第三期) 白马的骑者:雷妍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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