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她为什么不认我
“三婶,您信教啊?”
赵安月顿了下神色,微笑着问。
“哦,以前不信,后来年纪大了,就希望能有个奔想。”陶雪心低下头,看着自己脖颈上的十字架。
她伸手摸了摸,眼神恍惚黯然了一下。
“可能是我不够虔诚吧,总是到出了事,有所求的时候才惦念着祈祷。最后不但没能给避祸,反而给小倩带来灾难。”
“三婶您别这么想。”赵安月安慰道,“我小时候在教会福利院,有个对我很好的梁奶奶曾说,你眼前看到的恶果,很可能已经是上帝对你保佑之后的小难。三婶您想想看,小倩现在还活着,还有苏醒的希望,我们都不能放弃。”
“是,你说的不错呢。”陶雪心摘下了脖颈上的十字架,按在赵安月的手心里,“就算这个小东西没有那么强大的祈福力,我还是希望它能保佑你和你肚子里的宝宝。”
“谢谢三婶。不过,”赵安月的目光轻轻瞄了下陶雪心收拾好的那一大堆箱包上。她入院有段时间了,生活用品自然不少。其中那个装着衣物的袋子,还是自己取沈家老宅时从刘妈那里拿过来的。
“不过三婶,我好像在你的包里看到过一枚观音玉坠,能不能问下,那个东西是哪里来的?”
话音一落,陶雪心的脸色突然变了。她转向赵安月,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她的双手腕:“安安,你看到我的那个玉坠了?”
“嗯,就在那个袋子里。”赵安月指了一下,然后又说,“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块长得差不多的,可是后来弄丢了……”
“是……是么?”陶雪心回避了赵安月的眼神,“没那么巧吧?不过,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好了,我要来也没什么用的。”
“不不不,三婶你误会了,我没有拿走。”赵安月赶紧解释道,“我帮您放回原处了,但是今天偶然想起来,就多问了几句。三婶,星野在十岁的时候到我所在的福利院去待了有半年时间。我就想问问,您也去过造天使孤儿院对么?爷爷以前不是说,他小时候都是你和三叔在照顾么?”
陶雪心的脸色比刚才惨白了更甚的程度,她目光躲闪,言辞闪烁地否认道:“没有,我和你三叔是在他后来被爷爷接回沈家后,才稍微关照他一些。主要那时候小倩年纪也小,我……哎,星野跟小倩的感情最是好了……”
“不对吧,三婶?”赵安月摩挲着掌心里的那条十字架,“你看这上面印的字,还有后面这个教徽。这就是造天使教会福利院的十字架,您说您从来没去过?”
“安安,教堂么都是差不多的。我也忘了这条十字架是谁给我的了。”陶雪心背过身去,“说不定,是星野给我的?你不也说了么,他在那边住过一段时间。”
“三婶,不可能的。”赵安月并没有依饶的意思,反而步步逼紧了,“造天使教会的教徽是在十六年前由一个叫史蒂芬卢旺的欧洲慈善家设计的,那年他过来投资赞助,顺便也给教会做了些纪念品。那时候星野已经离开了,所以不可能是他送给你的。”
“哎呀,你这孩子较真什么呢?你也说了是纪念品,发放给其他教堂教徒们也很正常啊?时候不早了,我们……我们先回去吧,我都累了。”
说着,陶雪心拎起箱子交给等在门外的司机。
“三婶,其实我就是想问问你……”
陶雪心脸上的表情又紧张又尴尬,她转过脸看着赵安月,眼睛里似乎有些许乞求的泪水。
祈求赵安月不要再追问下去,祈求她不要再发现什么。
可是到了最后,终究还是从赵安月口中听到了‘琳琳’那两个字,陶雪心身子一震,心脏咯噔一下仿佛要偷停。
“三婶,你认识琳琳么?”
“我……”陶雪心白着脸,嘴角洋溢一丝尴尬的苦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如果你不认识琳琳,那为什么会留着她的遗物?”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
陶雪心突然抱住头,整个人崩溃地蹲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冲进病房们,如山一样的身躯拦在了赵安月和陶雪心之间!
“三婶!”
过来的人,是沈星野。
“星野……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陶雪心满脸泪痕,发疯一样抓着自己的头发,“我求你放过我吧,别问了!别问了安安!”
“出什么事了?”跟着沈星野后脚进来的,是三叔沈冬忍。
一看到眼前这个架势,他一步上前抱起自己的妻子。
“雪心!雪心是我!”
沈冬忍本来说好是去见朋友的,但是左右不放心自己的妻子,便提前回来了。
“星野,你们先回去吧,我陪陪你三婶就行。”
***
“要回家,还是陪你走走?”
沈星野拉住赵安月的手,低沉的嗓音里竟然有几分错觉般的温柔。
赵安月用力吸了一下鼻翼,轻轻嗯了一声。
深秋的傍晚最适合沉淀思绪了。
沈星野陪着赵安月在住院部楼下的喷水池边走走停停,大约过了一刻钟,他才开口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那么失控?”
“对不起,我……”
“小倩的事让我三婶心力交瘁,现在的她可能真的不能受刺激也不能受逼迫。你有什么疑问,可以等过些时候再慢慢说……”
说完,沈星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物件,轻轻放在赵安月的手心里。
玉的冰冷早已被男人的体温覆盖,搁在手心里的一瞬间,赵安月只觉得泪水像疯了一样无法控制地涌出眼底。
冰冷的湿润落在沈星野的手腕上,他张开双臂,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一瞬间,拷问心灵一般的无助,随着赵安月的泪水疯狂肆意。
“星野,她为什么不认我……”
玉观音布满包浆,无棱无角。可是攥在赵安月的手心里,却像刀子一样切割生疼。
赵安月曾一度怀疑过,陶雪心是琳琳的妈妈。可如果是那样,她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枚玉观音其实并不是琳琳的东西呢?
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藏了那么久,她对赵安宇视如己出,对自己关怀有加,这说明她早就意识到了,他们是谁。
可是为什么,她不肯相认呢?
“我从有记忆的时候,我妈就不在身边了。我完全想象不出,有一天她再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场景。有时候我会很想拼命努力,赚钱,把自己和小宇的生活都安排得很好。这样万一有天等我妈回来了,我不用因为自己没钱而帮不了她,也不用因为她有钱而想要去巴结她。在我的意念里,妈妈始终是个神圣又亲切的词。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苦衷,或许只是因为我的生父去世了,她一个人不愿去面对未来几十载的含辛茹苦。她嫁给了你三叔,过起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所以……我和小宇对他来说,真的一点都不重要了么?”
赵安月的泪水打湿了沈星野的衣襟,半晌,她抽了抽鼻翼,抱歉地说:“星野,对不起,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矫情了?”
“是。”沈星野的直言不讳让赵安月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比起一个能亲手把自己儿子眼睛挖掉的母亲,我觉得三婶并没有那么不可原谅。”
赵安月:“……”
她苦笑着咬咬牙:“至少,她对我和小宇还算是很……所以我应该知足对么?即使这么多年,她从没试图再来找我的信息。只要她想,只要她有一点点念头,就可以联系到梁奶奶。找我很难么?除非,她心里一点都没有这个念头吧。”
“安安,你想错了。”
“啊?”
沈星野抬起手,沿着赵安月满是泪痕的脸颊摩挲着:“三婶不会不想找到你,你忘了我曾跟你说过的,她为什么会对小倩那么严厉?”
那一刻,赵安月那颗仿佛要被绝望和委屈充斥到爆炸的脑袋豁然开朗——
“对了!你说她以前有个女儿,已经——”
“没错,她以为你是琳琳。”
沈星野点头道:“就像我也会因为一枚玉佩,一枚红绳,而误以为自己一见钟情的那个女孩是琳琳一样。我想三婶在听到噩耗的时候,在看到自己留给女儿唯一的信物的时候。面对无法分辨的一小把骨灰,她潜意识里认定了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她这么多年没有试图再去找寻你的原因呢。安安。”
“对哦……她……以为我是琳琳,她以为我死了?”
赵安月的心里仿佛一瞬间照进几百盏莲灯——
难怪当初陶雪心曾跟自己问过一件特别奇怪的事,这么多年,能把小宇视如己出,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她一定以为自己是她女儿的好朋友,志愿关照小宇的。
所以她才会对她那么好……
“星野!那我们这就去告诉她好不好!告诉我我还活着,我……”
沈星野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安月,空洞无光的眼睛里藏着她半点也看不懂的潜意图。
“安安,我觉得,现在的三婶应该已经知道真相了。”
“啊?!”赵安月几乎没听明白沈星野的意思,“你说她已经……”
“是。从我拿到这枚玉坠的时候,就有所怀疑。于是叫凌爵去查了下我三婶的事。有一个细节让我们很惊讶,她在两个月前拿过一个血液样本,去专门的亲子鉴定机构做了申请。我们通过特殊渠道查证,那应该是你的血液样本。”
赵安月惊得合不拢嘴:“我……我想起来了!我怀孕三个多月的时候,三婶坚持要陪我去产检,我记得我抽过血,她……”
“那就是了,她应该是拿走了你的止血棉花。”
一时间,赵安月的心情仿佛坐过山车般,起起落落只在须臾。
“这么说,她现在已经知道我是她的女儿,却还是不愿跟我相认。这是为什么呢?”
“不清楚。”沈星野摇头,“但三婶不想说,肯定会有她不想说的理由。我们再给她一点时间好么?血缘亲情总归是割不断的。在我心里,早就把三婶当成我自己的妈妈一样,今后,我会跟你一起孝敬她。”
“星野……”
一股暖流狂涨在赵安月的心胸,她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气能把沈星野抱得再紧一些。
可惜两人中间还夹着一个肚子,动作稍显捉襟见肘。
沈星野蹲下身来,单膝跪地。
他用双臂牢牢护住赵安月的小腹,将侧耳贴了上去。
咕噜噜的。
“他在动?”
赵安月红着脸,双手轻轻抚弄着男人的短发:“没有啦,只是我饿了而已。”
“走吧,去吃点东西。”沈星野站起身,刚要护着赵安月往外走——
就在这时候,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跑了过来。
“大少爷!少奶奶!你们也在这儿啊!不,不好了——”
赵安月定睛一瞧,这人竟然是沈家老宅的女佣刘妈。
“刘妈?你怎么跑医院来了?”
“家里出大事了!我找不到人,一直在等您带三夫人回来,却一直等不到。没办法我亲自来这边找人。”
看到刘妈惊慌失措的样子,赵安月往沈星野身上稍微看了一眼。
“安安,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我回家看一下。”
“不,我陪你。”
赵安月坚定地攥了下沈星野的手。
***
来到沈家大宅门口的时候,赵安月只看到门口停了两辆特殊的车。一辆警车,一辆救护车。
她刚陪着沈星野下来后,救护车就开走了,没打灯。
这架势一看就明白了,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沈家老宅发生了两起命案。
死的是两位女仆,年纪都在四十岁左右,在沈家服务了差不多正好五年。从来家里那天起,工作分配就是在这边负责照顾瘫痪在床的沈夏青。
第一现场在沈夏青做居住的独栋小楼院子里,两个女仆一个死在藤椅上,一个死在旁边的石桌地上。
死因是中毒,死相十分难看。
在她们的尸体旁边,散落着两碗没吃完的燕窝。
经警方初步判断,这两个女仆应该是在偷吃补品的时候,不晓得为什么会被人下毒。
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她们试图出去找人,求救,但最后还是没能逃脱一死。
警察既然已经来了,那么所有人都逃不过一番口供和质询。
“这两位死者是我们家的老佣工,但我成年后就搬离了老宅,平日很少回来。”问道沈星野的时候,他如实对警察这样回答,“我只知道她们一直负责照顾我父亲的生活起居。严格说来,连我本人也有五年时间没见过我父亲了。何况我现在双目失明,实在没办法给你们提供细节的破案线索。”
“那么你太太呢?”
警官大概也看出来了,沈星野这个样子基本上可以告别嫌疑,且提供不了有价值的信息。于是他们把目光放在了赵安月身上。
“我……”赵安月心神不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太太跟我结婚不久,来沈家的次数连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沈星野道,“她甚至没见过那两位受害者,也没跟他们说过话,打过任何交道。”
赵安月愣了一下,旋即点头。
她确实不了解沈家的一切,只不过……要说从来没见过这两个女仆,是不是有点牵强?
“星野……”
离开警察以后,赵安月小心拉了拉沈星野的手:“我想,我能不能看看那两个人?”
“你要去看遗体?”沈星野全然想不明白赵安月怎么会提这个要求,“还是不要吧。听说她们中毒样子挺可怕,你还怀着身孕,不要去受这种刺激。”
“我没事,我就想确认下她们……”
“你认识她们?”
沈星野愣了一下。
“也算不上认识吧。”赵安月犹豫了一下,见周围没人,才悄悄跟沈星野说了一番话。
听完了赵安月的叙述,沈星野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你是说,上次你来给三婶弄花的时候,自己跑到我爸的这座阁楼来了?”
“嗯。对不起,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了,就那么头脑一热。”
赵安月抱歉道,“可是走到附近的时候,就看到两个女佣走出来,说是给你爸爸下了安眠药,让他睡着她们好轻松偷懒。我以为这边没人了,就像趁机上去看一眼。虽然最后什么都没看到……”
“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做这么危险的事?”
沈星野听完,只觉得一阵阴风后怕,从背脊里一片乱窜。
“对不起嘛。”赵安月小声恳求。
“那你,见到我父亲了?”
“见……也不算见到吧?”赵安月点点头又摇摇头,“当时他正在昏睡,头上有面罩,看不到脸和表情。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只有一只左手露出来。”
“你说什么?”沈星野登时大惊。
“啊?没……没说什么啊!”赵安月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我本来以为,如果你爸爸时清醒的,我可以跟他说几句话,劝他见见你。但既然他始终没醒,我就没有多逗留了。”
赵安月这边自顾自说着,沈星野却是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会儿天已经不早了,沈星野和赵安月坐在车后座上,司机老张把车开得很稳。沈星野却闭目不说一句话。
赵安月也不敢打扰他,只是静静坐着,一只手攥在他的掌心里。
仿佛只用呼吸和心跳的节奏,在交流深入。
赵安月想的是,死去的那两个女佣,会不会是因为渎职而被什么人蓄意报复?
而沈星野想的却是——
二十年前父亲为了把自己从疯狂的车子下救出来的时候,就失去了左手。
***
第二天一大早,赵安月醒来发现沈星野已经起床洗漱完毕了。
“今天周末啊,你还要去公司么?”
赵安月睡得并不好,晚上胎动厉害,才六个来月就已经像个长满力气的小牛犊了。
“我有点事要去办?你还出门么?”
沈星野问。
“我……”赵安月想了想,说,“我想去疗养院看看梁奶奶。我已经把你交给我的初稿完成了,想再去跟梁奶奶聊聊,看她还要什么特别的要求。”
“让老张送你去吧,等下他送我到地方,再回来接你。”
出乎赵安月意料的是,沈星野竟然没有反对。
“哦,其实也不用麻烦张师傅了,我想跟芸姐一块去。她昨天下午跟我约好了,我们……”
“随你,自己注意安全就是了。”
沈星野打领带的手僵了僵,动作还是不能很熟练。
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想要极力努力生活成一个正常人,还是有很大难度和差距的。
“我来吧。”赵安月轻轻走上前,踮起脚,帮沈星野打好领带。
旋即收获了一个吻,清淡又缠绵。
送沈星野离开的时候,赵安月注意到今天来接他的人是老张。心想大概因为是周末,沈星野不好意思让人家加班?
想到陆雅,赵安月也不晓得为什么心里总是觉得疙疙瘩瘩的。
她回到房间,用CD给肚子里的宝宝放了一段音乐,然后尽力不要让那些乱七八糟的阴霾和阴谋影响自己的好心情。
洗漱完毕后,赵安月打了方芸的电话。
没人接。
奇怪了,这家伙不会是忘记了吧?
“喂,凌爵?不……不好意思,我问下芸姐跟你在一起呢么?”赵安月把电话打给凌爵。
收获电话那端一阵懒洋洋的呵欠——
“你说阿芸?没有啊,昨晚我没约到她。她说陪朋友去看小孩子什么的,晚上去她父母家住了。我想可能是因为周末,要去看看爸妈吧?”
“这样啊?”赵安月心想,也许方芸是睡过头了。也没好意思再去催促打扰,于是一个人收拾了一下,准备去疗养院看望梁叶秋。
但让赵安月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推开病房的门,就看到里面早有客人。
背对着的身影很熟悉,这会儿正在跟梁奶奶说着什么! 愿君如星,我如月